第二十六章 千善子回歌厅之后一直没有回来,高文从千善子的席梦思床上起来的时候已 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高文不知道身在何处,高文睡眼惺松中揉了揉眼,这才察觉 是在千善子卧室里。 高文想起了盛珠呼过他,他给盛珠回了电话。回完电话高文蒙头睡到现在。 高文往金达莱歌厅拨了个电话,没人接。他想找一下子善子,问问她怎么没 回来。 高文想到昨天跟常珊重逢的时候,眼前好像掠过一阵黑云,高文不知道黑云 从何而来。高文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片黑云,空空荡荡,轻轻飘飘,无根无绊, 无依无助,常珊的出现使他成了真正的孤儿。 高文用手在眼前挥动着,好像要把黑云挥去。 高文给常珊所住的宾馆打电话。 总机把电话转到她房间时,回响着动听悦耳而又撩人心绪的音乐,常珊在 “致爱丽斯”的曲调中拿起电话:“喂,你是……” “我是高文。你好,”高文意识到自己已相当平静,跟昨天判若两人,“昨 晚休息得好吗?” “失眠一夜。” “为什么失眠?”高文笑着说,“不会是为我们的重逢吧?” “有点儿。”对方接着说,“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你是说被你承包的事?” “别这么说,”常珊说,“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当你的著作经 纪人而已,不是你的老板。” “我天津的一位朋友也是做书生意的,我曾试着为他写畅销书,可怎么也写 不下去。”高文说,“我大概不是这块料。” “这么说,你已经回答我了?” “我的心力已被抑郁症折磨得衰败不堪,”高文说,“你简直难以想象那篇 《冰天雪地》写得我多痛苦,我大概什么也写不了了。” “写通俗的,也许能够拯救你。” “什么意思?” “你若是活得通俗一点儿就不会抑郁了。” “我的抑郁与这个无关,”高文说,“也不对,实际上是有关的。不过情况 跟你说的也许正好相反。我抑郁正是因为我活得太通俗了,害怕伤害,害怕舆论, 害怕不公正,完全是一个凡夫俗子式的畏谗忧讥,担惊受怕。如果我文学的信念 还像当初那么执著,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说的也是,”常珊说,“我昨晚看了一张报纸,是南斯拉夫人写的,说旅 游是医治抑郁症的最好良药。你愿不愿跟我到上海玩一玩?” “你不怕你先生有意见?” “我的先生太多了,我不知道你指哪一位?” “你难道还没结婚?” “我是跟你开个玩笑。我早结婚了。我告诉过你我女儿都十二岁了。我先生 也看过你的《北京往事》,他知道你,你若到上海他会热情接待你的。你放心, 肯定比我热情。” “让我想想。” “请放心,这不是什么商业手腕。你愿不愿写我所期望的那种畅销书,完全 取决于你自己,跟这趟上海之行毫无关系。不要害怕我是在拉拢你。” “你这么一解释我还真有点担心……我们俩,这哪像是旧日恋人在谈话?” “像什么?像一个足智多谋的商人和天真浪漫的傻瓜在谈话?” “我不是傻瓜,也不天真浪漫……” “很抱歉,我形容不当,”常珊说,“长期以来我形成了一个很固执的观点, 我认为在这个社会不想赚钱的人都是傻瓜,从这个角度讲,‘傻瓜’这个词在我 来看已不是本来的意思。” “你不用解释了。我已想好了,上海不去了。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送你?” “大概是明天。看来你是不想送我了,对吧?” “是的。” “写畅销书的事,你也决定了?” “是的,决定不写。但我要问一下……” “我们分手时你说的那个故事,会畅销吗? “什么故事?” “戈壁滩上的一对老知识分子,临终时留下了一部书稿,叫《北京往事》, 一个连乌鲁木齐都没去过的名叫高文的人把他居为己有,被迫结婚……” “别说了,”常珊打断高文,“我是在跟自己赌气,《北京往事》怎么可能 不是你写的呢,很多内容我似从相识,在芳草湖的很多事你移花接木都写进去了, 梅花和她父母的关系,马大胖子自杀,收听敌台,告密,图画课,等等等等,那 么多事,跟你见面我为什么要单单说梅花?还不是因为你的《北京往事》?我说 过我在跟你赌气,实际上看了你的《北京往事》之后,我每天都挣扎在要不要给 你打电话中,算算看,多少年了?” “那你叫我写畅销书……怎么回事?” “我说了,我在跟你赌气,我知道你的抱负,我还知道你现在崭露的还仅仅 是冰上一角,你活俩辈子也写不了畅销书。我还要告诉你,我不知道气你什么! 你跟那个打工妹,还有那个鲜族美女的事我都知道,别忘了,你早就是公众人物 了。” 醍醐灌顶,高文感动得忘记了感动。 “但愿我们还能再重逢。” “再见。” “实际上,”常珊还没挂电话,“我很傻!” “再见!” “我真的很傻!” “再见” “你不觉得我傻吗?” “不觉得” “轮到你不懂了。” “不懂什么?” “再见” “你还没说完” “再见” “再。。。。。见!” 高文挂了电话,他拿着出现了忙音的电话筒,久久呆坐着。眼睛湿润。他觉 得这一天一夜经历的事太多,他有的只是局部感受,没法全面消化。他不知道常 珊在说什么,为什么反常。而知道这些的时候又过去了十年。 没等千善子回来高文就走了。高文回到家,盛珠正在厨房做饭。 高文说:“把柯迪送去了?” “送去了,待会儿去接。”盛珠一边炒菜一边说,“你去房间歇歇,饭做好 了我叫你。昨夜肯定没睡好。” 高文离开厨房的时候心里一阵感动,盛珠显然知道昨天夜里他在千善子那儿, 盛珠的宽容和体谅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高文躺在床上的时候想:好女人为什 么那么好,而坏女人为什么那么坏? 盛珠把河边接回来,高文已吃完饭了。盛珠和柯迪已习以为常,主要是盛珠。 平常她在厨房菜没做完,高文常常已吃好饭了。高文的急性子在吃饭时表现得尤 为突出。 盛珠给柯迪盛好饭,把菜搛到他碗里,然后端着饭碗来到房间。 这时候高文发觉她的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忧虑,高文说:“你怎么啦?” 盛珠欲言又止。 直到这时盛珠依然不知道要不要把他妻子的信拿给他看。 一连好几天盛珠都犹豫不决,高文这一天把她拖进房间,追问道:“你到底 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因为我跟千善子的事?” “你把我想到哪儿去了,”盛珠说,“要是为那个歌厅经理,我干吗不跟你 直说?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们又不是年轻人谈恋爱,争风吃醋的。” “那到底有什么事?”高文的眼睛里散发着一种恐惧的白光,“你再不告诉 我,我要疯了。” “告诉你,”盛珠说,“你也会疯。” 说到这个份儿上,盛珠知道她是非把信拿给他不可了。 高文捧着信的手颤抖不已,高文的心脏剧烈的跳动声盛珠都听到了。 “我知道她的信总是搅乱你的情绪,”盛珠说,“我拆你的信是为你着想, 如果信上没什么大事我就不给你看了,可这封信我不能不给你,你不想办法的话, 她说不定会跑到北京来。” 高文把信揉成一团的时候,盛珠看到他脸色煞白。 “你说怎么办?”高文歇斯底里地叫着,“我恨不得立即跑到新疆把她掐死。 她想尽办法折磨我。我回去跟她在一起过日子,还不如钻到车轮底下呢。” “有一点你一直没有告诉我,”盛珠说,“你为什么怕她?她说要让你身败 名裂,她有这个能力吗?”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高文双肩抽搐不止。 “说了你也不明白,”高文从激烈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低低地说,“没有人 能明白。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我只能有一种选择。” “为什么呢?我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盛珠焦灼地望着高文,盛珠的心情和她的表情一样焦灼。 高文略略思索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高文不知道他为何在盛珠和千善子面前至死也不愿提及他的心病,高文知道 盛珠是完全能理解的,只是觉得盛珠的理解对他也无济于事,她自顾不暇,力量 式微。高文对自己充满怨气和憎恨。 高文觉得自己卑劣而又荒唐,不可饶恕。 不可饶恕的还有常珊让他彻底释怀了。当年新疆人对上海人的仰慕,不亚于 国门初开时中国人对美国人的仰慕。虽然同是插队知青,但高文是新疆人,常珊 是是上海人,胎记一样的自卑是他们分手的原因。只是高文从来没有承认这一点。 而这种释然之后高文分不清自己强大了, 还是更软弱了, 只是跟千珊子结婚 的欲念更强了. 。高文卑鄙地认为最终是他征服了常珊,而不是相反。当年因为 越屈辱而爱的越挚烈。死拧在高文生命深处的那根情结嘎然松开。 星期一早晨,高文给千善子打了电话。高文发觉自己跟盛珠在一起的时候经 常神思恍惚,千善子时常莫名其妙地发出的笑声常在他耳畔回荡,千善子那迷人 的身材和温婉端庄、白嫩丰腴的脸庞常在他眼前出现。高文在跟千善子通话的时 候,千善子从声音上判断他的心情又不好了。 “那一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高文害怕她问他有关他妻子的事,转移了话 题。 “我中午回去的。我在歌厅搭了一张铺,我害怕打搅你,”千善子说,“歌 厅营业结束的时候我没回去。” “你离婚手续办好了吗?” “没问题。很快就会办好的。你呢?” “我真的想和你结婚。” “你办手续了吗?” “别说了。” “怎么啦?我刚躺下没一会儿你就打电话吵醒我,脾气这么大,干吗?” “歌厅里三教九流都有,你能不能给我雇一个杀手。” “干吗?你又发什么疯?” “我想杀了她。” “杀了谁?” “还能有谁?” “你妻子? “是的。” “你……”“ “我今晚去你们歌厅。”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