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北京站一年四季人群如堵,噪声如潮,千善子自来北京之后一次也没有回延 边。千善子第一次来北京站。那次来北京是乘飞机的。 千善子置身如此繁杂的人群之中,脑子晕得厉害,眼前不时冒金星,本该是 睡觉的时候,却来到这里,千善子自然难以适应。 但是,一想到就要跟高文见面了,千善子似乎听到了浑身血液滋滋流动的声 音,高文回新疆的消息她是从盛珠那儿得知的。三天前,高文在乌鲁木齐给她打 电话要她今天接站,高文说:“我现在在新疆。” 千善子说:“哦,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高文的声音充满警觉的颤音。 “我……”千善子知道失言了,她惶恐地眨动着眼睛,盛珠告诫她不要把她 们会面的事告诉高文,千善子蹙眉思索,不知如何回答高文,“我……猜的。” “好了。见面再说。” 千善子在挂电话之前,听到话筒里传来高文的自语:“猜的?” 千善子很后悔那次电话中的失言,她害怕高文见了她还要追问。千善子激动 兴奋之中又掺杂丝丝惧悸。 当千善子看到簇拥在密密的手提肩扛着各种包裹的人群中的高文,她觉得她 的呼吸快要停止了,周身的血液凝滞不动了,千善子从来没有像思念高文这样思 念过任何人,千善子知道虽然她已有了离婚的经历,但在人生旅途中这是她第一 次恋爱。跟高文在北京的时候也常有两星期不见面,但这一次不同,这两个星期 的分离比一辈子分离还要令她难以忍受,她日思梦想,精神恍惚,在千善子的想 象里,这次见面将意味着永不分离,白头偕老。千善子已经把他们结婚的一些床 上用品都购置齐了。 高文见到千善子时的表情构成了一种巨大反差,她愣愣地、直直地注视着她, 说:“我们打车回去吧。” 千善子说:“你吃饭了吗?火车上有饭吃吗?” “我不饿。” “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两星期没见,你瘦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你怎么啦? 出了什么事啦?” 她正地按盛珠教她的去做。她装着对高文此行一无所知。 “回去再说。” 的士把他们送到千善子住处的楼下,高文在面的上缄口不语,千善子的温存 也遭他冷漠拒绝。 千善子下车后,说:“你先上去吧。你带钥匙了吧?” 高文说:“你干什么去?” “我去给你买一点吃的。” “我说了,我不饿。” “你肯定饿。你这么瘦,还会不饿?” 高文为千善子这种不符合逻辑的话感到哭笑不得,一种怨恨而又怜惜的心情 驱使他摇了摇头,他没有管千善子,径自上楼打开门。 熟悉的客厅,熟悉的茶几、沙发、镜框,熟悉的色彩、光线……高文置身于 这种熟悉的环境,心里涌上万般悲凉沧桑的情绪,景物依故,人事皆非,高文在 这种熟悉中感受到的不是亲切,而是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 高文脑子里充满着警车的鸣响,高文似乎看到了全副武装的警察破门而入, 千善子被带上手铐的情形。高文在千善子捧着一大堆食品进屋的时候,甚至惊叫 了一声。 千善于把食品放在茶几上,说:“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你真的干了?” “干了什么?” “是你雇人害了郝青,”高文说,“我没想到。我做梦也没想到,你这么个 简单善良的人会干这种凶残的事。” “郝青死了?” “你难道不知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呀!” “什么?”高文龇牙咧嘴,千善子从未见过高文脸上出现过这种穷凶极恶的 表情,“你还装蒜?你不知道?是你雇人害了她,你还不知道?一切都未出我当 初的预料,杀手害死她之后,用绳子把她兜着脖子吊在房梁上,造成自杀的假象。” “没有的事呀。我没有雇杀手呀!” “你还说你没有?” “是没有啊!”千善子躲过高文的目光,“我是跟几个黑道上的人接触过, 可最终一个也没谈成,他们确实像你所说的,是在骗我,开始答应的很好,可把 我玩上手之后,一个个都不干了。” 高文愣住了。千善子在高文看来是无力撒这个谎的,高文说:“你是怎么知 道我回新疆的?” “我……瞎猜的” “‘不,”高文直视着千善于,“你不是瞎猜的。你知道郝青死了。你别瞒 我了,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真相,这事是你雇杀手干的。” 千善于倏然哭了起来,她呜咽着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高文被千善子的哭声慑住了,高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真的不是她干 的? 郝青之死自然在乌鲁木齐引起不小的轰动,警方已经怀疑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郝青的脑组织有多处被硬器猛击的暗伤,乌市警方已经取得了大量的证明材料, 正在立案侦查。但是,直到高文离开新疆前,警方及邻居依然坚持认为这是一起 谋财害命案,郝青的住处的衣柜、箱子均被凶手撬开,虽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 失,但一切迹象表明凶手是为了害人窃财,没有人怀疑这起事件与高文有什么关 系。高文在被当地公安机关短暂传讯之后就释放了,高文于恐惧之中也深感庆幸, 杀手能够制造谋财害命的嫌疑,说明这是一位相当高明的案犯,千善子及高文无 疑会在这种屏障的掩挡下平安无事。 但是,高文知道这种屏障总有一天会露出缝隙,高文的恐惧由此而生。 同时,高文在丧失了那种被郝青要挟的长达十年的忧郁之后,开始意识到这 种结局对郝青来说是太不公正了,是残忍而又不能被原谅的。 高文的道义和良心的觉醒,使他在审视千善子的时候心情变得复杂了。 高文没想到千善子会如此坚决地否定她与这起事件有关,高文本来想千善子 在做了这事之后精神会垮了,会靠在他的胸间倾吐事情的所有经过。 千善子不是一个会装假的人,那么,难道郝青真的像乌市警方所判断的那样 丧身于谋财害命之中? 高文低低地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新疆的?” 千善子停止哭泣。 高文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在千善子脸上轻轻擦拭。 千善子夺过手绢自己擦着。她说:“我是瞎猜的。” “不,”高文摇着头说,“你不是瞎猜的。除了盛珠,没人知道这事,难道 你跟盛珠见过面?或者,通过电话?” “没有……”千善于有气无力地说。 晚上,高文在千善子这儿往文化餐厅打了个电话,告诉盛珠他回来了。 盛珠听到高文的声音的时候,情绪很激动,一个劲儿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高文说:“没什么事,安葬好了。” “婷婷没什么事吧?” “没有,她在奶奶那里。” “你今晚回来吗?” 高文迟疑着,说:“我明天……回去” 高文挂了电话,千善子正在厨房里做朝鲜冷面。这时候高文的心绪好像平静 了。高文走到厨房。看着神情温婉的千善子,他似乎相信这事不是千善子干的, 心里涌出一股既辛酸又温暖的情绪,他上前抱着千善子,把脸贴在千善子的后背 上,说:“我爱你。” 高文用脸在千善子的后背上蹭着,隔着千善子顶喜欢穿的丝质墨绿色长裙, 高文的双手在千善子饱满柔软的乳房上尽情抚摸揉捏,千善子手上拿着长勺,正 在往电镀锅里舀水。她说:“别闹,别闹。” “不,我现在就要……” “让我把面做好,我们吃了饭再——”千善子说,“你中午的饭都没吃,我 买的那些东西还放在那儿。” “我爱你,”高文的脸渐渐往下移,最后他用下额深摁在千善子令人消魂的 丰臀上,“我现在就要跟你……” “我们结了婚,什么时候你想……我都会顺从的。”千善子放下勺子,、转 过身,、拉起高文,然后在他的嘴上亲着,使劲地亲着。“我是你的,从此以后,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们结婚吧,”高文陡然说着,“我是要和你结婚的。我需要一个真正的 家,真正的妻子。” “我们明天结婚,好吗?明天就结。” 高文没有吭声,只顾尽兴地抚摸,千善子也觉得高文的性欲前所未有地高涨。 平静下来之后.千善子问:“我们明天就结婚,好吗?” 千善子准备说她已经买了许多结婚用品,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了,千善子好 像陡然聪明起来了,她知道这样说无疑又暴露了一个漏洞。 “你不愿意?”千善子警觉地问道。 “我愿意。但不是明天。” “你说什么时候?你可不能骗我呀!你妻子的事……都不存在了,你还顾忌 什么?” “有一天我做了牢,”高文说,“你会去看我吗?” “你胡说什么,你怎么会坐牢?你这不是在有意岔话题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还用问吗?”千善子纳闷,“你还顾忌什么?顾忌做牢. ?” “也许我连做牢的权利都没有。” “什么,做牢还要权利?” 千善子接着问:“什么权利?” 作为一个作家,没有底线,就没有未来。可是,对郝青来说,生命是她最起 码的底线吧,如果是死于谋杀,那他高文不就是刽子手吗?至少也是合谋者,他 已深深地坠入底线之下,还有权写什么诺奖之作?底线之作?高文一直认为没有 什么罪恶超过杀人,可他自己不已经是杀人犯了吗?即便郝青的死跟千善子没有 关系,为了自己的虚荣脸面,他在内心深处不一直想让郝青死吗?他不早就是罪 犯了吗?罪犯揭露罪犯,想以此超度自己,有比他还可耻的吗? 阴影变成了真正的恐惧,而真正的恐惧,实实在在的恐惧,让高文觉得自己 痊愈了。那虚幻中的冲刺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品一下子成了可怕谶语。 或者是一个巨大的笑料。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