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大胡子在潜入到郝青家的时候,郝青已经上吊身亡,警方在解剖郝青的尸体 的时候实际上发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疑点,比如死者身上,头部的许多印记显然 是在死后被人有意击打的,从现场看这是一起入室抢劫案,罪犯不至于对死者如 此深仇大恨,在她死了还不罢休。更大的疑点是大胡子对杀害郝青不仅供认不讳, 而且掩盖疑点,刻意求死,当局很巧妙地利用这件荒唐人命案,隐藏了郝青的遗 书。从郝青的亲笔遗书的时间看,郝青自杀不到五小时,大胡子闯进去,大胡子 当时一下子傻了,若郝青非他所害,他妹妹调到北京的事就要泡汤,于是这个愚 昧至极的家伙制造了假相冒领“功劳”。 在他深陷囹圄之际,他的妹妹果然调到了北京。不久以谋杀罪被处决。 郝青是在《致克莉蒙纳》的真相再一次被提起的时候决定自杀的。常珊在湖 北方面了解情况,信息反馈到新疆,这一次她已身心憔悴,无力抗争。 高文在服刑时就知道这一切了。而高文突然就不在憎恨了。高文唯一牵挂的 就是千善子。 出狱后他曾孤守在京城,陪着千善子等康复出院。高文不止一次地对着神智 不清的妻子讲述着他跟那个四川打工妹在黝黑迷离的铁道上相遇的情形,讲述着 小霞的故事。 其实,高文知道,这也是在讲述着盛珠的故事。 他有时觉得自己现在正扮演着盛珠的角色。就症状来说,千善子比柯迪还要 严重。 有关方面害怕高文在精神病院呆下去会再次诱发忧郁症,甚至爆发精神病, 出于对高文身心健康的考虑,坚持让高文换环境,地方任他选,出国也可以,高 文知道当局害怕背黑锅,当局已经承受了巨大压力,高文若是再变疯,事态就不 好收拾。当局保证将有最好的护理人员来护理高文的妻子。高文选择了回新疆。 高文的忧郁症彻底痊愈了,那曾作为治疗他精神疾病的良药的诺贝尔文学奖 之梦也很少想起,争当中国的第一个最牛的大作家的梦想也消失殆尽,而作为心 理学研究的一个个案,其影响已远远超过小说内容了,高文本人后来毫不忌讳谈 论自己的忧郁症和憧憬中的诺贝尔文学奖之作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治疗和拯救, 起初小范围知道这事,北京一些大医院的心理医生曾偷梁换柱地把高文的案例讲 给自己的病人。国外的心理学家多次找过高文,其中包括美国著名精神学家胡塞 恩博士,他以高文为案例写的学术论文被受入了《纽约时报》主编的《二十世纪 全记录》,这本书风靡全球的书一个最大卖点就是编者把二十世纪真正开始时间 定为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诞生之时,而非以年代划分。有一点高文非常奇怪, 以盛珠的经历为蓝本,他已创作了两部小说,《冰天雪地》和《阮村》,且《阮 村》获得了国家大奖,在以后他也创作了其它小说,但却一直无法创作有关盛珠 的第三部小说。 作为作家,高文的才华无与伦比,后来在新疆在他那间别人难以想象的小屋 里,他还在默默写作,可是,有关诺奖之作他连想都不愿想了,高文的两面性就 像我们的这颗星球,当我们在喜马拉雅山脚下面对它的时候,峰峦连绵,绝壁万 丈,无法逾越,而我们从茫茫太空观看它的时候,它是那么弱小无助,随便一颗 流星就可以把它撞碎。 这一天,高文在报纸上看到有关丽江大地震十周年的消息,高文突然产生想 去丽江看看的冲动。高文是丽江发生大地震那一年在北京和常珊重逢的。当时常 珊还要他写丽江大地震的畅销书呢。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 新疆的冬天冰雪无际,高文搭上去乌鲁木齐的班车的时候,大雪像帷幕一样 蔽天遮日,乌伊公路俩测模糊苍茫。高文新疆蛰居地是在石河子边上的一个农场, 高文没有选择乌鲁木齐。高文抵乌鲁木齐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在一个朋友家借宿 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飞往昆明。经过转机,加上晚点,到昆明机场的时候已是深 夜。高文没来及换衣服就买从昆明飞丽江的机票。买完机票高文就扒在座椅上迷 糊了, 高文买的是早晨六点起飞的第一趟航班。穿着零下二十度的棉帽棉衣棉裤穿 梭在零上二十度的昆明机场,高文突然发觉别人看他就像看一个傻子,虽然天色 未明,但来到春城旅游还是使一个个如沐春风,高文有点自惭形秽,高文已来不 及换备用的衣服了,他已来到安全检查处,在把行礼放在滚轴皮带上过关检查的 时候,他被安检小姐叫住了。 “请把你的身份证出示一下。” 高文拿出刚收起来的身份证,递给安检小姐。这时候听到安检小姐正在对讲 机上通知机场警察过来。高文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他这样的旅行是不被容 许的,可这么多年了,难道他还在被控制当中?当时他要出国都可以,怎么可能 连这样的旅行都被限制?高文想这不大可能。 “你购票时是用的这个身份证吗?” 高文开始感到有些紧张,“是啊,我只有一个身份证。” “没有谁有俩个身份证。除非不干好事。”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知道护照也可以当身份证使吗?护照也可以买机票。” “我没有护照。” “我想你也不会有。” 高文知道这是侮辱,高文嘴唇有些哆嗦,高文却分不清他是害怕还是气愤, 高文下意识地在头上摸了模头,这时候高文才发现头上居然还带着棉帽。高文突 然也不害怕也不气愤了,高文觉得活该被侮辱。高文拿下帽子,一股带着汗酸的 热气在头顶蒸发,高文的寒酸博得了安检小姐的同情。 “噢,你别紧张,没关系。我们在你的行礼包里发现了一把匕首,它超过了 规定的尺度。” 高文突然来了一股豪气,大声说: “怎么就超过了尺度?我在乌鲁木齐上飞机的时候怎么就没超过尺度?” “这是国家民航总局规定的,你如有不同意见可以申诉。但你现在不能上机, 警察马上就到,你跟他们解释清楚,你让一下,下一位?” 当务之急是要把手上的帽子找一个地方扔掉。高文发现所有的垃圾桶的嘴巴 都吞不下他的这顶未免太大了的带了好多年的帽子。高文在候机大厅的旮旯处扔 了帽子。一身轻松,高文被带到了警察值班室。在一份表格上警察要他填上“自 愿上缴”四个子,高文填完后对警察说:“这把英吉沙刀陪了我六七年了,没想 到会留在你们这儿。” “快走吧,飞机快起飞了,你还要重新安检。” 高文朝着好心的警察会意地笑了笑,高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让他写上“主动 上缴”的警察充满一种老农式的感激。 这种感激让他有些苦涩也有些温暖,苦涩很快就没了,在苍茫黎明时分的太 空中感到的只是温暖。 高文在飞机上从容地脱下棉衣棉裤。在把它们塞进行礼柜时高文就不想再带 上它们,就像留在警察值班室的那把英吉沙刀,或者是流在机场垃圾桶的棉帽一 样,高文让印着冰雪痕迹北国的冬衣也作纪念。 高文改变了很多,但到处扔物品的习惯没有变,高文扔东西是只顾眼前,不 记后果,比如他现在痛快地扔掉了所有冬装,他就不考虑回新僵穿什么,高文暂 时还没有不回新疆的任何闪念。 高文在飞机上脱下棉衣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主意他,大多数旅客睡眼惺忪, 只是在飞机上脱下棉裤,露出有咕咕一块的白色内裤时,招来了许多人的白眼, 邻座的是一位户外爱好者,一副跋山涉水的行头,她没有把登山包放进行礼柜, 抱在身上,小飞机本来就挤,高文这么一鼓捣,连这位为远行而激动的脑门上束 着丝巾的好心情姑娘也受不了,直朝高文翻白眼。有着很好的职业修养的空姐无 奈而友好地朝其他乘客笑了笑,似乎是一种解释,一种道歉。高文换上轻便的休 闲服,抬头正好看到了空姐的表情,发觉空姐在为自己像大家道歉,高文还是难 堪之极。 云贵高原的初阳瑰丽奇崛,穿过黎明时分翻滚的厚云,照耀着玉龙雪山,乘 客们被旋舱外罕见的奇观所震慑,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了横断山脉东部绵 绵的雪景中。高文虽然对雪山不陌生,在新疆他一年四季都看到冰雪皑皑的天山, 可眼前的景观还是让他惊叹。高文事后想到让这一切变得如此奇妙的恐怕还是云, 难怪说七彩云南,黎明时分的雪山彩云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不雅之举被所有人抛到脑后,不仅浑水摸鱼中他的一身行头被如愿以偿 地留在了飞机上,到了丽江机场,那位户外小姐还主动找高文搭讪:“喂,你晚 上住哪儿?” “你是说我吗?”高文在等行礼,她也在等。 “你是住客栈,还是住酒店啊?” 高文确认这是在跟他说话之后,有些胆怯。高文说:“客栈,和酒店有什么 不同啊?” “你没来过丽江?” 还没等高文回答,户外紧跟着问道:“你从哪儿来啊?” “我从新疆来的。” “新疆?多好的地方啊!我去年上的帕米尔,还登过慕士格达峰。” “喔,你挺了不起啊。”高文突然有的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是……你是从哪儿来的?” “北京。” 腔圆字正。果然是北京。高文愣怔了很久。 姑娘发觉高文的失常,问道:“怎么啦?” 高文回过神,说:“我没来过丽江。我第一次来丽江。” “想必也是。”姑娘把手伸给高文,说,“认识一下吧,我叫上官云燕。” “跟上官云珠就差一个字。” “你还知道上官云珠啊?比我爸爸还有知识啊。” “你爸……” 高文想问她爸爸是作什么的,转而一想,这姑娘只不过是下意识地就把他等 同与他爸爸的年龄而已,没有作声。高文不敢想自己老成什么样了,竟能成为这 么大的姑娘的父亲。高文打量姑娘的眼神有些黯然。 高文温厚地问道:“你知道?” “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我还认为我爸妈特有知识,还知道上官云珠这样 的大明星,咳,整个一个瞎懵。谁不知道啊。不过这名字还不错吧?” “是,挺有特质。” “什么特质?” “感觉挺有贵族气息。” “还贵族气息?慈禧太后手下那个小丫鬟,苦命鬼,不是也叫上官什么的吗?” “你是说上官婉儿吧?她们家也是清朝贵族啊。” “噢,行礼来了,”上官云燕熟练从行礼大厅的圆盘上提起了自己的箱包, 冲着高文说,“你跟我一道走吧,我知道哪家便宜,哪家好。‘” 高文提着自己的行礼箱乖乖地跟着她。 高文后来跟她住进四方街上的同一个客栈的时候已经知道,春节来丽江的大 多是冲着艳遇而来,晚上的酒吧才是高潮所在,至于雪山美景不是年轻人来此的 主要目的,而为十年前大地震而来恐怕除了高文,没有别人。当然也有些年轻人 利用假期来此玩户外探险。高文认为上官大概就属这类人。可上官安顿好了就不 断跟高文介绍四方街上各类酒吧。 “中国第一对跨国婚恋的人开的酒吧就在这里。” “什么跨国婚恋啊?” “那还是八十年代啊,我还在上小学,我就在《知音》杂志上看到这个故事, 一个外国女人爱上了一个中国小伙子,后来他们就在丽江开了酒吧,一直到现在。 这家酒吧很有名,晚上我带你去看看。还有什么千里走单骑。一米阳光。多的去 了。我们晚上去。” “什么千里走单骑?”高文真不知道这个热情的姑娘在说什么,“一米阳光 是什么?” “都是电视剧名字,在这儿拍的。” 高文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酒吧?” 上官说:“我失恋了,来这儿散散心。” “哦,可你跟我在一起,不影响你的艳遇吗?”高文说。 “我就不想在这儿有什么艳遇,所以才绑上你啊。”姑娘说,“噢,你别介 意,你乍看不怎么样,看久了,还是觉得你依然有魅力啊,你也不太老啊。” “老了,老了,”高文说,“你知道十年前这里发生大地址的事吗?” “知道啊,到了昆明就听到电视上到处在说这事,今年是丽江大地震十周年。” “看你样子不像对这些酒吧感兴趣啊,你这次要登什么山啊?你不是要探险 吗?” “我要登梅里,”上官说,“珠峰都有无数人登鼎,可梅里至今尚无人问津。 我要是能活着上去可就大英雄了,奥运圣火就有我来采集了。” “你还有这么大的抱负?” “说着玩,没人能登上梅里,都是碎石子,我这次也就是在下面晃悠一圈。” 晚上他们来到樱花酒吧,就是所谓第一对跨国婚恋的酒吧,人头攒涌,声气 鼎沸,高文实在呆不下去。 上官提议说:“你去布拉格吧,那里安静。” “布拉格?是布拉格之恋那个布拉格吗?捷克的首都?” “呀,你还知道这些?”上官眉头一蹙,“就是那个布拉格啊。” “是北京人开的,很安静,你上大石桥那儿,逆河而上,一百米就到了。” 上官大声说着,“那儿适合你,你先去,我一会去,那儿有个留言榜,五花八门, 写什么的都有。” 留言榜就是酒吧的一面墙,挂着几十本留言册,灰黄故旧的留言册上醒目地 标着《丽江往事》,这个留言册大概就是这家酒吧的最大特色,酒吧确实很安静, 有几个外国人在品着啤酒。外面的流水声阴雨般潺潺可闻。和其他酒吧的火爆相 比,布拉格简直遁世般的僻静,低调,与世无争,街巷靡丽,灯火诡灿之中之中 它就像一个弃儿孤苦凄清,可是可是,高文心动过速地打开一本本《丽江往事》 的时候,完全是另一片大千天地,留言册记载着从2002年到今天来过此酒吧的各 色人等各类心事,奔赴天涯好像就是为了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一吐为快,有骂 老板的员工,有难以言齿的单相思,有自杀前的存款密码,有罪犯的坦白,也有 天使的委屈,更多的是相约暴走的手机号,只有相约暴走的人会留下真实的姓名 和外貌特征,以提醒对方愿不愿意通行,其余,没有任何人留下真实姓名地址, 包括自认为顿晤人生天大真谛的的各种感言的人也不流姓名。 1968年由捷共第一书记发动的轰动世界‘“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使布拉 格一夜之间闻名遐尔,48年后的今天一个以“布拉格”命名的酒吧却成了另类中 国青年宣泄情感的“地下白皮书”,耐人寻味,令高文发懵。 接下来高文看到了一首诗,高文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神秘的船歌 无言的心曲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 像天空一样蓝 既然你的声音 像奇异的幻影 扰乱了我的理智 使它如痴如迷 既然你的心灵 洁白又芒芬 既然你的气息 纯真又朴实 啊,既然整个你 像动人心弦的乐曲 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 音调和芳馨 那平缓的律动 使心和心相通 感应着我敏感的心 但愿这是真情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四日冰天雪地芳草湖农场,高文转引王康、卞丹老师 正在翻译的法国诗歌赠送常珊) 高文在《北京往事》里引用的最后一个词是“真爱”,而他亲笔书写的确实 是“真情”,虽然这不是原件粘贴上去的,是常珊模仿高文当年的形式和笔迹写 上去的。高文糊涂了几十年,可现在他连近四十年前在冰天雪地的芳草湖农场的 小学用木头支成的桌子上最后写下“真情”而不是“真爱”的情景历然眼前,虽 然这两个词之间没有什么根本差异,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和对法国诗歌的敬畏,高 文犹豫很久,还是用了“真情”而不是“真爱”,而当时他是多么希望使用“爱” 这个词啊! 高文知道常珊一直在寻找他,甚至也找遍了新疆南北,但高文不敢见她,盛 珠的阴影挥之不去不说,千善子跟他的关系还没了结,他知道和常珊见面的结果 , 而这结果他不配也无力承担。像所有的弱者一样,他选择逃避。可现在他突然觉 得他绕不过去,逃避不了,四十年前的往事汹涌而来,他逃到天涯也要把他席卷 而去,比如,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出门,而且是来到这么偏远的丽江,却依然以这 种做梦也想不到的形式撞上了。从常珊留言的日期看,她是三年前来的这里。如 果常珊来丽江酒吧,她一定会来布拉格的,这一点非常肯定。他们有着诸多共同 的情结,当然包括布拉格情结。但高文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把保尔。魏尔伦的诗留 在这里。这可是一切的一切啊。在这十几本的“丽江往事”里,除了那些匆匆见 过一面玩户外也玩艳遇的人留下真名之外,唯一留下真名的就是常珊。常珊绝对 不会想到高文有一天会看到她的留言,她一定是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想在这里了 结这个秘密,埋葬这份深爱。 “你怎么啦?”上官悄悄进来的时候,高文毫无察觉,“你哭了?” 实际上高文已经泪流满面。 “到底怎么啦?”上官坐在他对面翻着一本“丽江往事”,“你是看这个看 哭了?有什么感动的事啊?让你这个老头这么流泪?” “不好意思,”高文接过上官递过来的纸巾,擦着泪水说,“对不起,对不 起。” “你这人感情还挺丰富啊,到底看到什么啦?”上官很不肖地翻着“往事”, 说“到处都是往事,连丽江这个花里胡梢的地方也搞什么丽江往事,真可笑啊。” 她把册子往桌上一撂,招呼到: “服务生,来一杯咖啡,多米利加。” “你来过这里?”高文不知道还有多米利加咖啡,觉得上官对这里很熟。 “来过多次了,我喜欢这个岛国的咖啡,它和海地为邻,海地知道吗?就是 老打仗的那个国家,我们国家还派部队去维护秩序呢。” “好像听说过。” “只有这家有这种咖啡。” 咖啡端来之后,她追问到:“你刚才怎么那么伤心啊?给往事弄的?” “噢,差不多吧。” “我说你感情丰富嘛!” 喝了一口,上官拿了一册最新的丽江往事留言册,写道:“漂亮女生,温柔 坚强,昨晚在樱花酒屋豪唱青藏高原的那位就是我,明天早上七点在大石桥上相 约两位俊美男士奔赴梅里雪山。” 写完她把往事挂在醒目处,对高文说: “这就是往事啊,你明天去吗?” “你这是在创造未来往事啊。” “不创造哪有什么往事啊。” “往事怎么能创造呢?” “当然能了。看你这么老了,我不想说你听不懂的话。否则,我早就说游戏 了。” “游戏怎么能跟往事一样呢?” “游戏过去了,不就是往事了吗?” “可你失恋了,你不痛苦,你来丽江干吗?” “我不失恋,我能来丽江吗?游戏很快就要覆盖往事。” 高文思忖着这句话,他一时还不能领会这句话的含义,往事是刻意创造的? 这不是在说小说吗?而生活的严峻真实容得你演戏一样刻意安排?高文觉得现在 的年轻人已他遥不可及了,高文自然不可能跟她去梅里雪山。突然冲动地拿起了 一册“丽江往事”,翻到常珊留言那一页,说:“一九六九年的事算是游戏吗?” 上官一瞥就放下了。 “你就是被这个感动得流泪的?”上官睁大眼,他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像现 在这样正眼看过高文。 “是的,”高文说。 上官突然放声大笑。 “那是我妈。” “谁是你妈?” “常珊。” 高文的脑子一下子炸了。 “常珊是你妈?” “三年前是我陪她来这儿的。” 说着,上官翻开留言册,“这是我三年前写的。” 高文看到龙飞凤舞的:“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整整一张纸交差叠映写满了“爸爸”,刻骨仇恨,万般哀怨,也许还是无限 思念。 虽然没留名,高文一看就知道是上官的笔迹,跟她刚才留言字迹一样。 “你很想你……爸爸?”高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说话,声音已变调了。 “什么?” “我说你很想你爸爸?” “我家在上海,妈妈跟我爸爸离婚,我就跟我妈妈来北京了。”上官答非所 问。 “你可以去常去上海看你爸爸啊。” “我没见过我爸爸。” 高文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没见过你爸爸?” “上海的爸爸是我的朋友,不是亲爸爸,我妈怀孕的时候跟我这个爸爸结婚 的,所以我没见过我亲爸爸。”上官喝着多米理加咖啡,“唉,丽江真是像罗马 一样啊,是个不设防的城市,到这里来人就变得没有秘密啊。” 桔黄的灯光把高文的脸由煞白映的铁青,高文的心口像打雷一样。高文使出 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高文逃避似地转移话题:“你可一点上海口音都没有啊” “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 “你手这么哆嗦,怎么啦?”高文把啤酒端得泼泼洒洒,“没事。没事,你 说,你说……” “我妈妈差一点被我爸爸毁了,”上官更加口无遮挡,“就差没得神经病。 已经有一个女人为他发疯了,到现在还没好。还有一个女人为他被自己丈夫砍死 了。我妈妈还算很信运了。那个发疯的女人本来是开歌厅的,我妈妈把那个歌厅 接下来开了茶楼。一定要起名叫《北京往事》。一直亏本,还在硬撑着。我爸爸 是个作家,写过一本书叫《北京往事》,我妈妈找边了全国,还找到美国,为了 找他,几乎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连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是我自己挣的,也没找到 我爸爸。其实根本就找不到他。” 高文突然像局外人一样问道: “你爸爸现在在哪儿?” “那个男人有病,很严重的抑郁症,跟精神病差不多。后来听说犯了的政治 问题,还在做牢吧?也可能被枪毙了。” 上官品着多米利加咖啡,忧郁的神情一闪而过,问道:“不说这些了,来漓 江就是为了开心的,你明天去梅里吗?” “去!”高文说,“我还要跟你去北京。” “多米礼加和海地共同拥有伊斯帕利奥拉岛,这两个国家都有过革命和穷困 的历史,”上官好像没听见高文在说什么只顾自己地说,“可这两个国家从不打 仗,打仗都是海地自己跟自己打,海地的军法贵族喝咖啡都到多米利加来喝,多 米利加的咖啡都被清洗过,颗粒饱满,酸度极加。。。。。。”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高文心不在焉问道。 “我男朋友在海地,他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 “他现在还在海地?” “被打死了。” “你跑这么远,就是想喝一下他喝过的咖啡?” 云翳一样的表情笼罩着她,寂寥中,上官失声痛哭。 高文心疼如刀剐,这分明是自己的基因啊,失去恋人的痛苦让她再也装不下 去了。 高文意识到自己必须坚强。 “明天去梅里雪山,然后我们回北京!”高文一把握着上官的手,不再哆嗦, 不再无力,握得上官止住了顿哭。 上官饮泣道:“你去北京干吗?” “我想喝北京的多米里加咖啡。” “北京没有这种咖啡。” “那我就陪你去多米里加。” 上官楞了一下,说:“你陪我去多米理加,我就陪你去芳草户农场。” “你……你是……”高文说不出话了。 上官没有抱住高文,还松开他的手,只是把高文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不很你,只很自己。” 高文颤抖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恨自己?” “因为我不恨你!” 高文哽咽说不出话,可他最想说的就是:“你怎么知道我的?” 上官看出高文很激动,上官说:“我在飞机上就看出你了。当时我还不敢确 定,到这个酒吧看到你流泪,我就知道是你了。你跟书上的照片变化不大,当然 除了我妈妈,就是我能看出是你了。” “你不是说我做牢了吗?还说我被枪毙了,” “都是传闻,。” “你跟你妈妈一样会掩饰啊” “她现在不掩饰了,她在北京往事的茶楼的正墙上一个硕大的镜框上就贴着 你一九六九年的送她的情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河水的流淌声被雨声掩盖了。 高文发现上官悄悄把刚写的相约去梅里的留言撕调了。 还没等高文发问,上官说:“我妈明天来,我已给她发信息了。” “不,”高文坚定地说,“不要他来了,我去北京。” 1995年6 月16日上午11时20分于北京东八里庄租宅 2001年7 月21日改于北京亚运村 2006年3 月15日恢复原貌于北京亚运村 2006年5 月20日凌晨3 点删改并定稿与亚运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