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周川是在绝望之后才决定放弃庵子,朝着更远的大湖上贸然放船的。 狂风像无数头发情的牤牛,猛然间挣脱了结实的缰绳,在荒草凄凄的湖岸,在 天水一体的湖面,撒泼放欢。微山湖上变得越来越凶的波浪,像被强烈的炸药轰翻 的一堵堵墙头,砸下去!砸下去!砸在船庵子上的声响,让周川听起来胆战心寒。 西伯利亚的寒流,随着北风跋山涉水奔波万里,终于在光秃秃的微山湖上安营 扎寨。眼下仅是初冬天气,骤然间变得像数九的严寒,寒冷得滴水成冰。波浪打在 时起时伏的船头上,打在因狂风击打而发出呻吟的船庵子上,凝聚下一层一层坚硬 透明的冰。整个小船的外形,就像能工巧匠用冰凌雕刻而成。 周川白天黑夜看守的那几道竹箔,在离小船约有两篙水路的前方,时而被张着 大嘴的浪头恶狠狠地吞没,时而又被戏耍玩弄地从肚腹里吐出来。那一道道被风浪 扭曲的溃败不堪的躯体,像一排排病入膏肓将要垂死的人,传来一阵阵哀哀的哭泣 声。 浪头接连不断地把浑浊的湖水泼向小船,冰的重量,每时每刻都在庵子上增多。 周川不时从舱里探出头来,用求援的目光望着远处的湖岸。湖岸在他眼前已经消失, 他眼前是翻滚的浪头,他身下的小船被高高的浪头包围在中间。但是,他知道全家 人以及快嘴二哥和杨家岩大哥,正在为他的安危焦虑万状而揪心裂胆,风大浪凶却 使他们束手无策,眼睁睁望着他身临险境却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他脱离危险。 如果自己葬身大湖,爹娘和莲花都将陷入一种长久的痛苦和折磨之中。那个落 难的杨家岩大哥,罢官几年来始终没有工资,失去他的帮助今后将怎么生活呢? 周川望着满湖的波浪,想象着他和杨家岩大哥接触的那些有苦有乐的日子…… 用梧桐木板串制成的锅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后舱里用来 做饭的柴禾,已经被湖水打得水淋淋的,就连饭锅里也流溢着被风浪搅得浑黄的湖 水。 周川一个整天都在和风浪与死亡搏斗,没有片刻机会静下来做饭,整整一天还 没有吃一口饭食。他那咕咕叫唤的肚子,饥饿到了极点,前胸和后背有了一种粘贴 在一起的难受感觉。 太阳那圆大而浮肿的虚胖脸,被寒流冻得惨白惨白,瑟缩在纱一样的白雾里, 后来又被西边湖面上的波浪一口一口吞到肚子里。朦胧的夜雾开始由淡变浓,浓稠 的雾像一块黑色的布,紧紧缠裹着他那颗孤独的心。 在周川感到浑身是力,而最终都无法战胜肆虐的风浪时,那颗年轻的心剧疼一 阵之后,眼里止不住滴落下一点点血泪。他当时所痛心的不仅仅是将要失去自己的 生命,惋惜的也不是从此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是就这么轻易地被风浪所打败, 未免显得太渺小太窝囊了!他的妻子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自己死后抛下孤零零的她, 让她浪费了青春实在可惜。 在死亡一步步朝他逼近的时刻,他胸膛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奇怪的冲动,一种超 越的胆量和无限的勇气。他毅然决然地决定,要让小船载着他靠向大湖中心的任何 一个崮墩。他锁紧了刚毅的眉头,朝矗立在远处湖面上的几个崮墩,恶狠狠地盯视 了一眼。 那几个崮墩上边光秃秃的毫无遮掩,去年,挖泥船为了疏通微山湖淤积的航道, 用黑色的管子突突从湖底垫起来的。崮墩上的泥块,被肆虐的风浪大口大口吞噬着, 它震颤而发抖地不断朝着湖水里塌落。 周川清醒地知道,一旦把拉紧的铁锚从深深的湖底拖出水面,小船就会像脱缰 的野马失去了控制。那扭曲的船身,谁敢说撑得住一个浪头山样重的压迫呢? 没有把握盲目地朝下游放船,是在拿生命下赌注,九死一生葬身大湖的危险, 正在等着他自投罗网。九死一生到底还有一线摆脱厄运的希望,总比缩着脖子当胆 小鬼,让庵子上山样重的冰压垮小船,眼睁睁沉向湖底白白等死而辉煌荣耀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