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低声吼叫着的老北风,在宽阔的煤场上打几个旋儿,裹卷着一团团黑色的烟雾, 在浑浊的天空弥漫了一阵,然后又铺天盖地朝远处飞去。 在一所砖缝隙里透着明亮阳光的三间瓦房里,燃烧着几堆红红的木柴火,火堆 旁边一溜排开几口血红色的瓷缸,缸里的热水,升腾着一缕缕零散的雾气。披着疲 惫和细细黑色煤尘的光棍们,每天下班回来排着号子,按先后秩序,跳到大缸里洗 净身子。 燃烧的木柴火,不时暴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偶尔蹦跳起一点点红色的火星。 红色的火星跃上半空划了半个弧,然后失去了红红的光亮,变作黑色的木炭掉进水 缸里,在温热的水里发出吱——吱——的哀鸣。随着热水的声响,缸面上飘出一股 浓浓的白色的烟雾。 周川紧紧咬着牙槽,脚步生风地来到地面。两个烧火的光棍见矿长脸色阴沉, 浑身夹裹着狂风暴雨,知道事情不妙,笑脸相迎地跑上去打招呼。周川连眼皮也没 翻一下,只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目空一切地仰着怪脖子,径直走进洗澡房里。 两个光棍看看周川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立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风平浪静 的河庄煤矿,将要发生一场触目惊心、地动山摇的雷暴。他们相互伸一下舌头递一 个眼色,同时心领神会,怯惧地悄悄地躲闪到一边,勤勤快快地忙碌他们该忙碌的 工作去了。 周川显得极不耐烦,用胳膊粗野地推开一个在他面前排号的光棍,赤裸裸地跳 进水缸里。透过淡淡的雾一样的热气,完全有时间仔细打量一下,这位由微山湖上 走出来的副矿长。除了他的头脸之外,全身上下到处是零碎的密密麻麻的疤痕,疤 痕连成一片,就像一件印着碎花的衣裳,紧紧地缠裹在他身上。那全身的疤痕,配 上那条被扭曲的怪脖子,要比秃子刘二头上的亮疤可怕十分。 周川仰面躺在水缸里,沉思地咬着牙帮骨一言不发,满脑子里在想象着刚才井 下那烦恼的情形。如果换另外一个矿工,周川也许会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而另外的 矿工也绝不敢顶撞他周川,让他周川在官场上下不来台,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不过去。 今天的事情又在他刘二身上发起,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他周川是不会等闲视之轻易 放过他去的。 从长嘴巴王贵那里,周川已经掌握了刘二挑动光棍们攥着嘎子集体罢工的事实 真相,加上二年前那一次闹事,前后三次合在一起,三次的总账周川要和他彻底清 算一回。 二年前那次虽然没有像这两次恶劣,但他得罪的是市煤炭局的同志,结果害得 周川差一点没有拿到建矿的资金! 那天的全部情形,二年后的今天仍然清晰地储存在他周川的脑海里: 那天,运河市煤炭局分管建井业务的干部,看上去还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事业心, 风尘仆仆到荒凉的河庄煤矿检查建井进度。他亲自看了周川他们吃的粗拉饭食,亲 自看了他们睡的铺着厚厚苦姜草的篱笆子草房,来时那热乎乎的心里,被眼前那种 寒酸情景破坏了,像被人往他怀里捣进一块寒冷的冰凌。 当时周川就知道市煤炭局的业务干部,像天王老子那样尊贵不好惹,开矿的资 金,建井的设备,都要像水一样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周川悄悄地叮嘱长嘴巴王贵, 一定拿出全部看家的本领办菜;他再三嘱咐秃子刘二,不要像往日里那样高高在上 不出力气,打水烧锅累不断胳膊腿和脚丫子,为王贵当好助手。一切安排妥当,他 骑一辆青岛产的大金鹿自行车,叮叮当当坎坎坷坷,跑了五里不平的黑土路,从河 庄村驮来一捆十瓶的微山湖大曲。 市煤炭局的业务干部,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每到一家地方煤矿,喝的是 五粮液剑南春。他瞅一眼微山湖大曲,刚刚变得阴冷的脸上又多加了一层寒霜,像 煤矿的人们不舍得花钱小瞧了他似的,遭人轻视心里窝憋了一个拳头大的气疙瘩。 他盛气凌人指手划脚,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周川为了早一天拿到建矿资金,口 服心不服,也只得违心地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