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红已经出场了。音乐嘭嘭恰恰着。从外面传来的每一下节奏以及小红吐出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锤子一样,敲打着英芝的心。人们热情已经高涨得无以复加。喊 叫声中夹杂着尖叫。英芝能猜得出来,那是小红在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最后的喊 声是全场性的,那声音就恍然炸弹在身边爆响,令人觉得可以把屋顶一直冲到天上, 从此掉不下来。 但英芝却没有敢去看那样的场面。只她一个人坐在后台小房间里的炭火旁。和 外面那些激动的人相比,她竟是有些哀伤。红通通的炭火中,她恍然看见了春慧穿 着时髦地开着小车朝她驶来。那么一个无能的春慧,她凭什么混到这样的地步呢? 如果她英芝去了南方,她岂不是可以比春慧混得更好一些?她想,她所有的一切, 都是她的婚姻害了她。都是贵清害了她。 小红终于唱完了。她裹了件大衣冲进了小房间里。她的嘴冻得乌青,可脸上却 因兴奋而红光四射。英芝从来没有见过小红这么漂亮。她竟是有些惊讶。跟在小红 身后进来的三伙说:“小红,了不得,这五百块钱你是到手了。英芝呀,你是没见 过那样的场面。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看到。人气简直都快把小红烧着 了。” 小红说:“一点也不冷。太刺激了。英芝不信,你也试一试。” 跟着小红上场的就是英芝。英芝一出台,台下的观众还在激动之中,没等英芝 开口唱,就有人喊:“接着脱!” 英芝没有搭腔,只是笑了一笑。听着音乐响起,她开口唱了起来。几乎没有人 听她唱什么了,人声嘈杂得如同菜市场。高声喊“脱”的人一阵一阵,仿佛就等着 看她脱衣服。英芝的歌唱了一半,还没有脱的意思。下面便有人急了,喊着:“不 脱就滚下台”“还是换那个上!”、刘家儿子就坐在前排,他扬起五张钱,朝着英 芝摇着。嘴上喊道:“脱了这钱就是你的啦!” 英芝有些恍惚。开着小车的春慧似乎又从那钱里朝她驶了过来。一瞬间,英芝 抬起了胳膊,她把手放在了裙子的吊带上。场下突然静了。大家都屏着气望着英芝。 英芝嘴上唱着,却背过了身体。她将吊带从两边的肩膀上滑下。裙子从她的身体上 缓缓地落了下来。叫喊声和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英芝听到刘家儿子的声音:“好呀, 好身段!刺激!再脱!” 英芝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站在人前。她一扭腰一扬手,觉得自己也从来没有如 此地轻盈和自在。喧嚣的声音使她全身热血沸腾。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胸罩 的搭钩上。 高潮再一次在这个老祠堂里掀起。刘家儿子手上的钱仍然对着英芝摇着,但是 这支歌在此时恰好完了。等不及英芝全部脱净,便到了英芝下场的时候。英芝谢了 幕,匆匆捡起自己的衣物,捂着胸脯,飞一样跑下台。三伙手抓着大衣,将英芝一 裹,挟着英芝就进了暖和的小房间里。三伙略带遗憾地说:“英芝你脱得太晚了, 只要再多一句,你的五百块钱就到手了。” 英芝不知是冷还是激动,她全身发着抖,已然失却言语的能力。她坐在炭火边, 烘烤了好几分钟,才长长地缓了一口气。英芝想,三伙说得也是。 过一天,英芝拿到了三百零二块钱。其中二百块是刘家儿子给的小费。而小红 拿到了六百多块钱,数钱时小红眼睛的光芒仿佛把她周边都照亮了。 只是男人们的钱都很少。他们看也不看就装进衣袋,然后叹说悔没有生成女儿 身呀。文堂说:“早知道你们这么敢脱,还不如先脱给我们几个看看,肥水先落自 家田嘛。我们几个凑也能凑出个五百八百来。” 小红说:“真的?你的话当真?” 英芝却没有说什么。她在琢磨文堂究竟是说真话还是在讽刺她们? 元宵节刚过。舞龙灯落得满地的碎纸还没有被冷风刮尽,县里的报纸便发表了 一个回乡大学生的文章。大学生对乡下过年间的恶俗表演进行了严厉的质问。这封 信引起了县里领导的重视,立即进行了调查和整顿。 只十天工夫,三伙班的演出资格就被取消了。因为写文章的大学生就是雁回村 的。 散伙前,三伙找了英芝几个在镇上吃了一顿饭。三伙说,满以为在雁回村后, 生意会更红火,想不到却被弄散了伙。三伙说时,便猛猛地喝酒,边喝边叹气。文 堂一次一次地敬酒给三伙,每敬一次就骂那大学生真是吃撑了,啥都看了,啥都听 了,饱了自己眼福和耳福,然后又不让别人活。文堂第三回骂时,三伙便制止了他, 说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人家上了大学,有文化,当然是看不惯这些的。人家要看踮 着脚尖跳舞的人,要看穿着长袍裙子唱西洋歌子的人,人家还要看穿着燕尾服的男 人在台上指挥的一个大乐队演奏。那是高雅。是艺术。我们几个只不过看村里人可 怜,想热闹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办好,才找了这个由头混点农民的钱,当然也是有点 碍人眼。 英芝回来的一路,心里闷闷的。本想尽快把盖房子的钱挣到手,没想到反而倒 坏了事。便想起文堂骂那大学生的话,觉得文堂骂得太有道理了。 英芝没有直接回家,倒是同三伙一起回凤凰垸了。娘家里仿佛还在过年,一伙 人围着桌子在堂屋里打麻将。屋边生了火,暖融融的。大家见英芝进门,便一个个 喊喊叫叫。英芝的大嫂立即叫英芝上桌打牌,她让给英芝。英芝摆摆手,回绝了。 英芝的妈正在灶房做饭,听讲英芝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地跑出灶房,手捧着一堆 吃的东西,又是麻叶又是花生。英芝瞬间就觉得还是这里更像她的家。 英芝接过她妈手上的食物,没吃一口,便拉着她妈的衣袖往里屋走。英芝说: “妈,我想跟您说个事。” 英芝妈说:“我正做饭哩。” 英芝说:“我说完了就走。” 英芝妈说:“不在家吃晚饭?” 英芝说:“不吃了,要不贵清又要吵我。” 英芝妈说:“你两口子怎么回事?贵清他怎么这么没良心,我这么好个女儿嫁 给他,他怎么不用心伺候好你呢?” 英芝听她妈这番话,眼泪水都快冒出来了。英芝说:“都是我公公婆婆在中间 生怪,尽挑拨我们。我现在只想跟他们分开来自己过。” 英芝妈说:“你们怎么分开?” 英芝说:“我和贵清想另起屋。他家旁边还有一块地,贵清说他爹妈已经答应 给我们起新屋了。可是我们现在的钱还不够,我想———我想,妈,你们能不能借 给我一点?” 英芝妈说:“这我当不了家,我跟你爸爸商量下了,再回你话好不好?”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