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塘身边的女孩,腮上还有泪珠,见她进来,手一拭,脸同时别过去。 铁梦忙说: “我是黄铁梦,是沈月照老师的学生!对不住,请继续谈,我到外面等。” 月塘道: “你不必出去,我知你要来,姊姊今早来过电话。请坐!” “是——” “她叫澄惠,是我远房侄女,都不是外人。” 屋内二张小木床,各占着角落相对向,她二人都坐床头,铁梦便扶着屋内唯一 的柴椅坐下,月塘又说: “有一些话,我正要跟澄惠说,你如果在场,也不必特别避开;如果对你有用, 就不必重讲一遍!” “是!” 月塘于是继续与女孩说道: “——阿姑也年轻过,知道感情出岔是怎么一件事,可是你的观念有些混淆, 空门这个空宇,是十方随佛,经累劫累世,修、证而悟如,那里成了感情受创栈, 用来遁入的?” “在这种状况想落发,佛门实在是遭到曲解,……师父是不会答应的!” 女孩低头垂口,手巾捂住鼻,嘴,只是咿唔声:月塘又说: “当然!你来一阵,把心松绑也好,昨天我拿来的那些书你慢慢看!心境若转, 才能了知父母苦心。” 铁梦觉得:这些话也是对自己讲的! “过一阵子,家里的人会来接你,得有心理准备才好!……我带铁梦到另一间 房!” “知道。” 月塘说着,向屋外走;铁梦人跟着她出来,才到门口,澄惠追着二人,手上握 著书.说是: “这本我已看完,不知这位姊姊要看否?” 月塘接过书来,又递给铁梦,二人继续走,月塘先问: “我带你去打投币电话,省得月照担心!” 铁梦道: “我初到寺门口,已经打了!” “哦!那就好!” 书名是:《密勒日巴传记》——铁梦才要看,月塘已在另个门前停住,原来她 与澄惠只隔一个房间。月塘取出一圈锁匙,找着其中一支,开了进去。 屋内铺设与前两无差别,月塘先将二面窗户打开,又开了后门: “这儿下去,阶梯走到底,小弯转,有一排水槽,可以洗衣物。旁边是晒衣所 在!直走就看到浴室。” 铁梦连连说好。 “你远路来.休歇一下,有事找我!澄惠知所在!” “感谢——” 月塘待要走开,看到她放在桌上的书.说道: “它写一个西藏修行人的事,我第一次看时,真正……哭倒于地.不能自己!” 铁梦小动着唇角,应不出半句,她镇定自己,好一会.再移脚步时,月塘已掩 了门出去。 伊一走,她人埃桌坐下,全副精神要来读书,刹那间,排山倒海的蝉声,乍时 响起: 初到时.太阳正猛,蝉儿大概也是爱困、颠倒,只那么三、二只咿哎哼着…… 这会,或许午睡饱眠,赶紧扯开声喉,好补前段空白处! 铁梦就在一片蝉音声里,读着《密勒日巴》。……读着,读着,澄惠偏偏来敲 门: “四点半是“药石”时间,阿姑交代和你一起去!” ……哦! 她知:出家众通常过午不食,有因身体不堪受的,若用晚餐,只称此名。 二人结伴到斋堂,各自取碗添饭,每桌十人为满.澄惠与她,凑到一桌只坐六 人的,此时月塘也来,勉强加到九人,于是开动。 月塘又介绍其中二位阿婆道: “这二位老菩萨和你二人隔壁;伊是我阿姊学生,爱听佛经。” “真好哦!这少年即知!莫待我这老时!” 阿婆一夸,铁梦正在自省,再看,桌上摆着饨素的四菜一汤……第一次,面对 食物,她生出惭愧和恭敬心来! 禅宗的祖师,常有一句话,提醒弟子:“拣几茎菜,搬几捆柴。” 连六祖都做砍柴、舂米的大供养……。而她,不费一丝气力,却享这样的福分! 她刹间了解:灶下的粮种工作,净是菩萨行。做的是供养的事!成全了福、慧 命。这样的角落.正是世间金钱,堆不到的位置! 任谁付再多的钱,她都只能付着很小的一部分……大多数是她付不起的,在实 质上;她是亏欠的!! 当下,铁梦想到: 今晚将书看完,明日起,她开始到灶下!多少凑手脚……连拾得都在国清寺洗 碗,自己有多大福份,这般用它?? 饭后,她欲收碗去洗,谁知众人无一个肯! “不敢——” “惭愧……” “无有这个理!” “不好啦!” …… 结果是人人各自洗好,放回大竹篮覆着.才一一离开,因她事先说明要找月塘, 澄惠即与阿婆结伴而去。 铁梦跟着月塘,小步走着,至人少处,月塘想起问道: “你,书未看完么?” 铁梦道: “才不到三分之一。” 月塘又说: “晚课是六点半到八点,只念佛号,你能来么?” 铁梦略想才说:“我现在心不专一:等《密勒日巴》读完!” 月塘道: “也是!也是!我自己从前一本书末看完,不可能做别件事!” …… 铁梦被说中,有些不好意思! 月塘又说: “明晚,师父要讲《华严经》……可别错过!” 铁梦知道: 华严是佛法的真髓,是菩萨的课程,一般人听不入耳,多半拂衣而去! 她略想!说是: “惭愧.我每每想听,唯恐根基不够——” 月塘道: “你知道祖师大德常提一句:非思量处可思量……经义其实不是用世间聪智理 解的,你把所有悬念放下,只把它听入耳,不强作世间解,久了自有体会处。” “正是——” 说完,月塘念了佛号,即要离开。 铁梦又问: “还有,我不能白吃十方的饭,很想交一日钱,不知怎么做适当?” 月塘一听,停脚道: “除非你想长任!只是五天十天,倒也无妨,如果心理有负担,随意添个香油 好了!” 铁梦道: “至少……五、六个月!” 月塘道: “这倒是我原先未想到的。” 铁梦自手中纸袋,取出一扎钱,交给月塘: “这是三万块,不知会不会太少?” 月塘道: “寺里前后都种菜,菜自己会长,只用些时间照看,不另外花费,只有米粮, 一部分来源,是施主布施,正是十方的钱!一部分是众人出力;像后山的水果有包 商来收,算是固定收入。” “以我自己为例,来前,即没打算离开,我带了卅万,师父不收,后来将它变 通,存在山下的邮局,每半年利息悉数向米店订米,按月送上。” 钱梦道: “我的已经少得不能少,就托师姊一并交给管事的尼师,看换多少一起送。” 月塘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身边也得留一些,以应急用!不必超过二万即可!” “我是还有。” 说了半天,月塘坚持她留下一万五,才带她交了钱,拿着收据。 二人分手后,月塘自去准备晚课。 铁梦心上的石头已落地;她原先会想起:负米上庵门的老者,会想到此门中, 人人尽知的千年老话: 施主一粒米, 大如须弥山; 若人不了通, 披毛戴角还! 施主的一粒米!果真如须弥山,她如果没遇着老人!看他的汗,从滴落到消失, 也难有大体悟! 看月塘回寮房,铁梦自己一人轻快回来,先找出衣物,从后门小阶直下,到淋 浴处。 多数尼师都已洗净好,赶向大殿,铁梦缓慢洗着身,心上竟无一事可想! 回屋后,端坐桌前,再翻开书,此时,晚课的钟响不止!忽远,忽近的,忽在 深山中,忽又到铁梦耳内, 她就在一片佛号里,读着昭如日月的心迹: 密助日巴六、七岁丧父。其父临终前交代无数财富,暂由兄弟、姊妹保管,等 他成年才给与。 谁知:叔、姑将之吞没,每日只给馊食,并做苦工。母亲因此起嗔恨心,叫十 五岁的他出外!学习西藏人的放咒,用来报复。 少年的密勒日巴,流浪在外,吃尽苦头,学会咒术,才施展,叔、站有事不在 场,反而是跆过的人和无数牛羊遭殃。 当下,他反省出自己造下多大的罪恶,立志寻找真正的大修行者.学习真道, 以补过错。 遇着师父后,师父不知用尽多少方法折磨他,叫他砌屋,又二拆毁,反覆不知 几次,整个背、胸;前后溃烂。 到他开悟,才了知:没有经过这些,他杀了三十五条人命和多少牲口的业,不 能消去,修行难成就。 赶回家乡时,母亲已死,妹成乞者……当他看到叔父和姑母,当下的感觉是: 面对这一生的大恩人!…… …… 读到这儿,铁梦掩书而叹: “只有出三界的,才是大丈夫!!” 如果当初,他们把遗产给他,密勒日巴只是一个富翁,一个凡夫,继续吃喝、 玩乐,在生死里造业,又浑然不知! 即使拿过钱财,帮助穷人,这属人天小善,善恶并不相抵,至多有一世不匮乏, 银钱不缺,却是烦恼重重……距离生命的真实大义尚远。 既不知生命的大苦在那,人因此胡做,非为而不自知! 叔、姑的迫害,反而以另一种逆向的力量,助他成为大菩萨,更容易看穿—— 如聚沫般的人生幻法! 已近子夜,晚课不知底时结束,铁梦回想着甘露滋味,并无睡意: 密勒日巴离开师父时想哭,师父说了这么一句话: “哭有什么用?这世上一切含灵、有情,都具佛性,只是他自己不知,被业缠 缚,在轮回海受生死之苦……好不容易,这一世里得着人身,若不知趁此修行,脱 去这苦,才该哭!” 他在面对冤亲,想度彼出苦,他的叔父还说: “若是去修行,(放下这些)我才是上等的蠢呢!” 成道后;他常以歌谣,唱醒人心,音声绕着西藏的高山上: 是故应舍诸远虑; 此心无复念今生。 不知觉中,铁梦真的在一片音声海里困过去……。直到山海一般的蝉嘶,再度 将她包围,睁开眼,四周通亮,已是隔日清晨: 六点五分,早课应已结束! 铁梦匆匆起来,换衣,漱洗,然后往灶下疾走,早斋六点半!这个时才去,该 做的.师父们不都做好了? 只好去提菜! 才到灶房走廊,果然大、七人正搬动几个大锅,准备往斋堂;铁梦伸手分工, 一面说: “师父们好有福报;每天供养这么多人,也分我一份!” 当下,一堆人回她一句: “阿弥陀佛——” 众人于是各自分工,每桶菜,十来斤重,由两个人合提;与铁梦一组的,是个 高脚、壮硕的尼师,铁梦问她: “中午的准备工作.我会趁早来,一定赶赴着!请问大家几点来到?” 尼师道: “差不多九点半!可以慢十余分。” “我一定来找到!” 铁梦来回这二趟,都看见月塘与澄惠;她二人抱着柴薪往灶间堆放,因为是背 影,没去惊动人家,倒是有二句读过的禅偈,浮上眼前: 山中无别事 运水与搬柴。 接着早斋!九人又围一桌,用前,众口先念“监斋仪”,然后是“食时五观”: ⒈计功多少,量彼来处。 ⒉忖己德行,全缺应供。 ⒊防心离过,贪等为宗。 ⒋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⒌为成道业,方受此食。 “为成道业,方受此食”,念到第五观,铁梦已经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 她想到在大都会里,鸡、鸭、鱼、肉,人人食前方丈,自言富足;而眼前的清 糜、素菜,是丛林清规下的自省谦逊。 她拨着米粒往唇舌间,泪水只是不能止……。 也不知多久过去,从此,大寂寺里,人人认得一个“念食时五观”即大哭的女 子。 往后三个月,铁梦每日都往灶、厨来: 灶间总共四人,二个是专业的出家师父,各式素食都在行,听说圆顶前即学过 怎么煮素菜,另外二个助理,是寺里年轻一辈的尼师,每个月轮流。 连她在内的五个人,每人都有自己学佛的因缘和故事: 众人称“自来师”的大师傅,年已近六十,全身圆团团,面如满月,嘴角常保 持笑容: “你信否?我四十岁时上山,像树顶那只!” …… 铁日是很难相信,再听她提起过去: “十五岁以前,养母每天打,无一日好过,二十以后出嫁,翁婿则是拳加脚; 有一次,为着买他的配酒菜延误,追到市场,打得齿血、鼻血一身。” 彼时,师父正好路过,将她扶起,讲了一句: “你这苦——不知要念佛?” 师父口开后,她忍着一身疼痛,跛脚,一拐一拐,跟着师父寸步难舍。一直跟 到山下,忍不住抱着师父痛突: 她要求出家,师父自然不肯! “佛门不是避难所!” 她当时心无主张;问了一句: “不然呢?” 师父开示道: “人要学习,转自己的内识、内心!不与苦相应,佛法就是教你这些!” 师父问知她有一子,公婆已故,交代等他二十成年,入伍当兵,义务了尽再提。 这二年,教她以心念佛,善根回向。 也就是这二年,“自来师”开始学做素菜,每日离染! 每每说到这里,她会摇头感叹: “二年一过,没人相信,一个浪荡子,是怎样自头换到尾!” 听的人,一个个也是无限感慨…… “他真实恶习尽去,收脚洗手!” 众人听得讲不出半句话来; “一回头,他还想做世间的思爱夫妻,那有可能呢!” 说到这里,众人也是同意,都点头不停。 “我却是看破脚手,看出破绽!人就是这样到世间来的;再陷下去,苦无出期, 恩怨相叠,一世一世来,演着一棚一棚的戏,心有所系,业力强牵,……几时了呢? 我避都不及,还要做此苦事?” “上山前,他竟然流泪!你信否?他以为我怨叹他过往种种,我才不是!” “师父说过:伊若直接去度我,我还不一定听入耳,还粘着这呢!像蛆抱屎, 不甘放呢!”“他才是度你的人!”“得感谢!” “原先,我只知婆婆苦!一心出离,被师父说了一番: “佛菩萨早免轮回,还是一遭遭来,为着不舍我们……你不能自己跑掉,丢下 一堆人不管;“为利众生,愿修诸行”,成佛不是为了自身解脱,是因为到达八地 菩萨以上境界,才有般若智,度不同根器诸含识——如果只知修行,没有大愿;不 发无上菩提心,后出世只是个有钱势的人,动机若不对,甚至到魔天去……苦行若 换一场人间富贵,正是:山中无纳子,世间无将相。如果这样,没有意思!!’” 另外一个“了因师”,正是二师傅,三十五岁那年听经,闻法,听师父说到: 释迦牟尼佛昔为歌利王支解肢体时,未起嗔心,说一句:我成佛,先度你。当下起 大反省心.决心学佛。三、二年内,受尽先生反讽,一直到四十一时,在家拜忏; 拜至半夜,看到碗大的田螺,一只只吸附在脚上,怎样踩也不掉落。之后,问起事 由,先生大惊,这才回忆: 六、七岁时,逢着战争、空袭,家中断饮,母亲就到苗栗深山,抱回一堆像碗 一般大的田螺,天!天.已经几十年过去,它的业识仍不消失,还在等着对方福份 微薄用尽时? 夫妇二人,当下了知,经上所述:“纵经百千劫,所做业不亡”的话真实不虚。 三个月后,双双出家。 铁梦听后,问她: “寺里全是女众……?” “果然师在水里清凉寺——” “了因师”虽瘦,脸上已无棱角,她轻淡提着自己的红尘前劫,尘世生死结中 的那人,转成一个法号,这又是怎样的绝决? “听了佛的话,我们只是尽早回头,不敢在生死海里没出没入:山河大地,无 一不在说法,连那些田螺、蜗牛都是!” 铁梦心想: 田螺们讲的法,她和果然师都听懂了;她们都及早面对问题,不等“因缘际会 时,果报通自受”的那一天到来,再作怨叹! 那她自己呢?“了因师”的事,令她不断去想: 人.为什么要在花棹所有的钱后,再去面对债务呢? “自来师”和“了因肺”,二人炒菜,从不试咸淡,却又可口、适当;众人会 问: “师兄,底时也将功夫教我们!” 二人即道: “那有什么功夫?” “佛菩萨未供以前,谁敢先吃?” “自来师”俗家时的儿子,成家后来看过母亲,几次以后!伊留着他吃饭时用 的竹箸,做为纪念,偶尔想起,不免感伤。 了困师于是提醒: “师兄,您又起烦恼心!” “师父说过:有一针!一线不舍,都落轮回,都得再来!……我们不要忙了半 天又被业、缘绑来,最好是乘愿来!” 当下,“自来师”将竹筷与众人所用混合清洗,无复烦恼! 铁梦每每听众人互称师兄,总是不解;三、五次过!便问年轻的尼师: “为什么是师兄呢?她不是女的吗?” 尼师正色回答道: “我们都已经是大丈夫了——” 这样一句话,她在心上盘了一日夜,也总算明白: 自己开了半天车,跑这么远的跆,不就是为着来听这句话的吗? 除了厨务,她也参加晚课.听师父讲一系列的《华严经》: 现一切有悉皆如梦。 说诸欲乐无有滋味。 知诸家生皆无有我。 知一切声悉皆如响。 知一切色悉皆如形。 大抵一千个人听经,即有一千种注解,因为众生往往照自身境界,生出许多意 思,也因此佛法着实难说,但不说又不行!师父是七十上下的比丘尼,不过精神、 体力都似五十岁的人;当她讲这句话时: “不要枉得一次人身, 莫要辜负你前世的修行; 只有聪明没有用,经里说的 [虽慧莫能了]啊!” 铁梦会全身颤抖! 一百天过去,她的睑更圆,体重增加,心中实在无事可放: 每日六点起,只能去抬菜,澄惠已被母亲接回,现在是她和月塘搬柴。……每 个下午,才是她留给自己的时间——看经,或者到菜园浇水,有时月塘也去。 慢慢的!她也跟着在斋日持午,体力和精神反而更好;后来知道“过午不食” 的原意在于悲悯,更是确定方向不疑! 早起是诸天食,中午是佛和人道,鬼道只在临晚才用;饿鬼道诸生灵因前世多 计谋人,悭食、吝啬,又不惜食物,受无物可食或到手即坏的果报,在听着傍晚人 间铿锵炒菜声,碗碟声,愈是痛苦。 古代的许多高僧,当修行至某种境界,饿鬼道哀哀呻吟的声音贯耳不绝.过午 不食,就出自内心的至忧与不忍——陪着饿肚子。 她问过月塘,除此之外呢? 月塘这样说: “整个宇宙就是一个音声海:佛讲经的音声,阿修罗打仗的械斗,人间的痴缠、 竞争……都飘过耳际,只是我们凡夫心昧听不见……。玄奘法师第一个收的大弟子: 窥基大师,不是连床下一只断脚虱子唉叫一夜,都历历在耳吗?”“还有,寺里早、 晚课的钟声特别久,是师父慈悲,地狱的狱卒!在听着寺院钟声时.会停住手和刑 具,暂止不罚。” 她们常在午后的菜园遇着,除了浇水,月塘也将自身的法喜分舆她: 人的六根追着尘境走,因为一世又累积,六、七识早勾入无数妄想意念,全堆 在第八识里。 人系每完成一们所谓“梦想”,常得攀无数外缘,才能完成:往后这些幻缘. 又得一一去历——因此自劳、奔波,可以想见! “但,因为是幻生幻成,实质并无,只赚一顿疲累而已!祖师有过一句:往来 三界疲极,觉悟生死如梦。……” 铁梦恍然道: “我们凡夫死便死了,后世不知前生,不能做总检讨;他们因为是一世一世连 着看,有些像回顾展!” 月塘又道: “做学生时.我们都读过[知止而后有定],但诸多追求,几个停得下来?如果 不是缠义讲得这般微细,我大概还在有为法里舍身忘命!” 铁梦无语—— “你看过圆笼内的松贝吗?它跑了十圈、百圈,却迩在原位拨弄.只是枉受心 苦。? 从唯识、止观、禅宗到净土,月塘无不深入: 空,为什么是空? “空是诸缘会合,不具有能独自存在的单一本质!就像这些菜,从种子、土壤、 阳光、水,缺一则生命现象即无!以此比喻,世间人、物、事相;尽同此理,都只 是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空亦不作[无]解,是不长驻,停留,宗喀 巴也说:未曾有一法,不是因缘起。” “既是性空、缘起!菩萨深知一切法无我,因此苦、乐不受!” 铁梦心想: 几分之几的原因、由来,拼成一幅现象,暂住如露,一过交集处,每个因子各 自抽退,一点不具体,要叫谁受?师父才会说:有为法如云,智者不能信。 月塘又道: “菩萨因为断了见、思二惑及尘沙惑,是不流泪的,如果有泪,也是为众生流 的!经上说[别泪成海]:众生无始劫来,轮回六道,受无量苦,所流的泪水,淹成 大海……却又不明所以:若从何来?” 铁梦静默一会,方说: “这二天正读《楞严经》,读到第三卷——阿难尊者对佛的偈颂;流了一夜的 泪: 妙湛总持不动尊, 首楞严王世希有; 销我亿劫颠倒想, 不历僧祗获法身。 伏请世尊为证明, 三月后世誓先入, 如一众生未成佛, 终不于北取泥洹。” …… 她念局颁时,本来看着远方的山头,三、二分过去,月塘都无回声,才把头低 下,只见一滴滴泪水,雨帘一般,纷纷落土…… 她定定看着地面上米豆大小的湿润,逐渐扭散,才意识到:原来二人都在流泪。 不知多久过去,双双都停止了,铁梦才说: “说来惭愧;从前,我甚至分不清菩萨、神仙。” 月塘道: “神仙觉得他在做善事:旧的传奇小说不是写,上天界、仙山,得积三千善行。 因为是着相行善,福报享完,还堕轮回!而菩萨不作人、我的分别,甚至所有功德, 全部回向十法界。……《金刚经》说:[菩萨不受福德!]” 铁梦的眼眶又微微湿起,想着说一句: “我读过:有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也许没有分别才是大智慧!” 月塘道: “人身大苦,都缘于心的起落太频,禅宗祖师指它是:[鬼家活计]!” 铁梦道: “就是沈老师书房里那只猴子!” 月塘小笑道: “我们凡夫,人人心上一只。” 铁梦道: “也是!也是,常常管它不听!” 月塘道: “累劫至今,它自然[难调养伏];佛法讲的,就是心的对治!” 铁梦道: “管别人容易:管自己才难!偏偏,世上的学问,都是管别人的方法多!” 月塘道: “心的活动愈小,自性回到大寂无为,真正的智慧才会出来。得,不知无得的 境界;历代祖师就这样证着生命如亘古长空!因为彼此磁场一样,不再生减如泡, 不再是一段段的生死!” 澄惠走后,月塘把经书,一本一本捧到铁梦屋里;她到临走前一周,才读完自 己的所有功课: 一滴精血凝,虚妄执为我;人的痛苦,就在他以为有我!而这个“我”,却只 是前因、宿缘所衍生出来的报身,五十年或八十年,即成泡影! 如果一定要说有一个我,那是玄奘大师所指:投胎时最先到,死时诸根坏去, 而后离开的八识心王——是无始劫来的生死本! 罗汉只证我空,却执在法上,大菩萨到圆满处则是:我空法空!诸相皆尽。 八识田中的如来藏,本质清净和为,当身心意识起诸多功能时,它不发挥作用, 只在:心所有的造作、经营都停止时,生命的大拙才起大用!那才是生命真正的能 量! 人为了豢养那个假我,什么业都敢做:为了满足诸根——眼、耳、鼻、舌、身、 意,怎样的因果都去背!而真正的宝物,弃置不顾…… 苍生啊!苍天!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