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压力(1) 古长书赶上了绿色食品的浪潮,又沾上了新闻的光,山野菜的生意日渐红火起 来。农民有了一个新的经济来源,县里有了一个拿得出手的企业,还解决了几十名 下岗工人再就业的问题。实际上这个项目只是一个乡镇企业,县里没出一分钱,但 古长书亲自抓了,又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省市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顺便要看看企 业状况,山野菜就成了招待他们的食品,也成了馈赠他们的礼物。县直机关到上面 办事,也拿他们的产品出去,说是本地特产。贺建军当着市委书记汪洋的面说: “我们这山野菜是古长书牌的。”在县里,古长书的知名度远远比贺建军和县长要 大得多。虽说他只是个常务副县长,但他有抗洪救灾工作中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 有全省十大杰出青年的称号,有在全国各地留下了英雄报告团的声音,有各种媒体 的陆续报道。前些年知名度的厚重积累,现在知名度的持续叠加,使他成了一个彻 头彻尾的风光人物。省里市里下来的领导,来了都要问:古长书在吗?那是一定要 让他陪同吃饭的。即使不陪吃,也要见见面,聊上几句,看看到底是何许人也。所 以,古长书在县里的人气骤旺,几乎谁见了他都要热情地走上来打个招呼,哪怕是 县政府天天见面的人都这样。在别人看来,下面有什么事情要汇报,向古长书汇报 跟县委书记和县长汇报是一样的,他在他们心目中有足够的份量。甚? 跟古长书主 管的工作没什么关系的事,下面部门也乐意向古长书说说。仅仅是跟他说说,好象 也有说服力,甚至还有一些荣耀。在县直机关,干部们也相信,有的工作别的领导 抓不好,但让古长书一上手就会抓好的。表面上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却偏偏 具有这种特殊能耐。 人气太旺也给古长书带来了压力。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被抬高了许多,他在众人 的心中被抬高了许多,他明显感觉到有点功高盖主了。对于从政的人来讲,这就犯 了大忌。尽管你是常务副县长,是县委常委,但毕竟还是副职。上面还有两重天, 一是县委书记贺建军,二是周县长,你不过是他们的助手而已。想到这些,古长书 就有点胆寒和后怕。贺建军他倒是了解的,是个直肠子,也是非常欣赏他的。再说 贺建军是县委一把手,不会对他的工作带来不利。古长书真正担心的是周县长。周 县长平时哼哼啊啊的,成天腆着肚子到处讲话,平时见人一脸笑,摸不准他的脾气。 特别是那双眼睛深不可测。古长书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会给他带来政治上的威胁。 如果做县长的感觉到这种威胁的存在,那么他就可能采取不正当手段给古长书的政 治前途造成障碍。所以,古长书尽管在外面干得风风火火,但回到县政府机关,就 得谨小慎微地做人,千万不能让周县长觉得他很猖狂,很得意。 不久县委开常委扩大会,会上听取了城建局长李兵汇报县城违章建筑的问题。 事情是由李兵向人大常委会述职引起的,人大认为李兵的述职报告在违章建筑问题 上含糊其词,接着,县人大对县城建设进行了视察,发现违章建筑存在不少问题。 人大请示县委,认为违章建筑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于是就召开常委扩大 会,让李兵做专题汇报。 大明县城刁民多,这些人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关系,一些不自觉的人利用他们 有后台,在建房时总想多占一点地方,违章建筑就慢慢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了。 大明县城是座山城,整个县城随着山势顺坡而建,房屋高高低低,错落无序,人口 在不断膨胀,地皮就很紧张了。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手上捏着大把钞票,首先就 在县城买个房子,以从形式上确定自己城里人的身份,然后再设法弄个城镇户口, 就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了。地皮一紧张,那些本来有房屋的人就要设法推倒旧房建新 房。他们一旦重新建造,就要想方设法扩大一点面积,于是许多临街的房子都充满 了扩张主义和霸权主义。马路上的人行道成了唐僧肉,通常是它们啃咬的目标,因 此街道被越挤得象猪大肠,时宽时窄,时粗时细,给城内交通带来了许多不便,由 此也酿成了多起交通事故。十多年前,当这股风抬头时,县政府曾下过决心进行违 章建筑治理,对它们实施强行拆除,也产生过一些作用。可是后来,一个外号叫 “天不怕”的人在建房时,在主街道上占用了一米宽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更可怕的 交通瓶颈。“天不怕”的叔叔当时是公安局副局长,一方面是靠这个面子撑腰,另 一方面此人胆大包天,蛮横无理,任何人去跟他做工作,他都置若罔闻。非但不予 拆除,还扬言“如果再来,老子就要打断他的腿。”他的房子里随时都放着斧头, 砍刀之类的凶器。 天不怕的嚣张是具有代表性的,出了这种猫怕老鼠的事,说到底还是政府办事 不力。最初,县城建设这一块由城建局和城关镇政府联合管理,可乱搭乱建屡禁不 止,城关镇镇长唐山提到这事就头痛。贺建军和古长书都听到过一个笑话,说,现 任的大明县政府的周县长在城关镇当镇长时,城关镇政府不许商贩在政府门前摆摊 售货,工作人员出门都没路可走了,因此便下了禁令,严禁在政府门前摆摊售货。 有个商贩就找到了“天不怕”,天不怕冲进周县长的办公室,威风凛凛地往他面前 一站,一声巨吼:“周长治,你今天要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许在政府门前摆摊设 点!”周长治吓得脸都青了,打着哆嗦说:“那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 旁边的人看见,周长治说着,尿都吓出来了。因为是夏天,穿着短裤,尿就顺着大 腿往下淌。后来,城关镇是坚决不管城建这项工作了,硬是把它推给了县城建局, 说是一家独管方便开展工作。为“天不怕”的违章建筑一事,当时的城建局局长罗 庆和法院的工作人员都先后雄心勃勃地去过,无一例外都被他举刀吓走了。天都不 怕,还怕什么呢?每回去做工作,天不怕举刀一喝,他们就不敢前进一步。于是便 没人再去了,不敢去了。房子可以不拆,但生命是不能丢掉的。 后来罗庆当了副县长,自然是分管城建这块。面对这个恶人,当时县政府的领 导曾召开会议,决定拿他开刀,下决心要把这个毒瘤割掉。书记和县长都异口同声 地说,要排除一切阻力和干扰,采取果断措施,强行拆除“天不怕”的违章建筑。 具体工作由县城建局,县法院,县公安局三家联合负责。可事情一定下来,不出三 天,就有人出面说情。说情者是虽说回去了,干扰就可以排除了,可执行具体任务 的法院和公安局的干警们却感到为难了。人家“天不怕”的叔叔是公安局副局长, 尽管他也支持拆除,可真拆除了,咱们面子上也过不去,往后脸往哪儿搁?再说, “天不怕”在县城亲戚朋友多,开了几家商店,家里又有钱,在县城算是有些势力 的人,爷爷那辈人里还有人在台湾,那年台胞探亲回来时,县政府领导专门接见过 柱着拐棍的老先生,老先生在县里也有几十万的投资,也算是对家乡这个“根”的 贡献。恶人,台属,地方势力,种种原因综合起来,如果拆除了“天不怕”的房子, 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那将伤害一片人的感情,僧面佛面一锅煮了。 县直机关的工作人员,大都是县城本地的人,人口密,地方小,沾亲带故的多,低 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怎么做人?怎么见人?这些都是要考虑的。拆除违章建筑又是 由多家组成联合执法队,在几家单位里,如果有一家单位当缩头乌龟,其他单位就 左顾右盼了,谁也不愿意当开路先锋。尽管说得声势浩大,最后还是一再拖,不了 了之。“天不怕”的四层小洋楼便成了违章建筑的世纪典范,依然屹立在那里岿然 不动,一楼门面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与其说它是违章建筑的标本,不如说它是政 府无能的见证。 因为“天不怕”的违章建筑没有拆除,善良百姓都跟着他比照。本来要遏制下 去的违章建筑又重新抬头了。他们不跟别人比,只跟“天不怕”比。人家说了,人 不能太善良,以前那些胆小怕事的老百姓有了违章建筑,说政府让拆除就自动拆除 了。可遇到“天不怕”这种人,有势力,有关系,还有不要命的硬功夫,你政府就 奈何不了他?几年下来,类似的违章建筑就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他们在建造的时 候就把话说在前头了:谁有胆量拆除“天不怕”的房子,哪怕只动他一块砖瓦,我 们就跟着自动拆除。这也就说明政府还有点能耐。 现在,上任两年的城建局局长李兵想做点事情,把清理违章建筑的事提到议事 日程上了。李兵是前任常务副县长罗庆一手提拔起来的。罗庆在城建局当局长时, 李兵是股长。罗庆当副县长时,李兵就提拔为副局长了。罗庆当常务,李兵就当了 局长。古长书没跟他打过交道,只晓得他比较温吞。清理违章建筑,本来属于政府 系列的事,可事情非同小可,涉及面大,就只好拿到县委常委会上来研究。必须要 确定一个基本方案,定下一个基本调子,还要成立一个班子,协调动作,统一指挥。 讨论到中途,贺建军突然说,周县长昨天已经向我请假了,他的胆结石又犯了,老 是疼痛,这次要把它切除,准备下周到省城去做手术。可是,他不能因为有病就打 退堂鼓,他还要带病坚持工作,还得在这事上冲锋陷阵才行。所以,成立违章建筑 拆除专项治理领导小组,周长治同志还得当这个组长,副组长就让古长书同志担任。 周县长不在家时,就由古长书负责全权指挥。古长书没想到要把这个艰巨任务压在 他肩上。当初在小范围讨论这事时,贺建军就隐约说过,周县长身体不适,但总指 挥还得当下去,古长书就感觉到不对劲。古长书暗暗猜想,周县长可能在这事上耍 滑头了,直接向贺建军请假了。他的胆结石的确有好多年了,一直是保守治疗,痛 起来就非常难受。他肚子又大,身上肉厚,用手捂着都找不到感觉。可为什么早不 做手术,迟不做手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做手术?当然,他请假也有充分的理 由。可眼下主帅离岗,又挂着主帅的名义,表面上是勇挑重担,实际上是临阵脱逃, 把具体工作推给了古长书。 古长书心里憋了一股气。他觉得周县长的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这事的后果是 明摆着的。如果这事得罪了人,搞得不可收拾,古长书就是直接责任人。如果这事 有了功劳,便是周县长的荣耀。这也太耍滑头了。古长书才不会吃他这一套。他看 了一眼周长治本人,对常委们说:“周县长身体不好,我晓得的,那病也不能再拖 了。可是,”古长书说:“搞违章建筑是个大事,也是个难啃的骨头。如果他住院, 我们在工作中时刻要请示他,那也很不方便,也影响他的治疗效果。所以我建议, 能否把这事推迟进行?等周县长病好了再说?” 周县长说:“病不能拖,违章建筑也不能再拖了。以前没搞好,就是因为拖的 原因。问题都是拖出来的。这次非要有个结果才行。我可以带病工作嘛!” 古长书笑着对周县长说:“可是你不在,我担心能不能搞好呀。我是希望你病 好之后亲自坐镇指挥,把这场硬仗打下来。” 贺建军明白,现在的焦点就集中在古长书和周长治之间。贺建军看看周长治, 又看看古长书,说:“还有一个方案,大家看怎么样。周县长安心去治病,古县长 来担任总指挥。整个拆除违章建筑的工作由古长书全权负责。” 古长书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宁可接受严峻的考验,也不愿让周长治只挂虚名, 不能让他占着茅坑不拉屎。要么就全权负责,要么就纯粹不沾边。想耍滑头没那么 容易。别看周长治平时说得字正腔圆,那都是嘴上功夫。从某种意义上讲,县城的 违章建筑早在十年前周长治当城关镇镇长时就抬头了,问题就是从那时日积月累起 来的。你早干什么去了?想到这些古长书就有些生气。不过,他还是很谦逊地说: “我来担任这个总指挥,是不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周县长马上发出声音了:“我非常赞同贺书记的意见。由古长书同志任总指挥。” 贺建军说:“古县长,那你就别推辞了吧。” 古长书不好再说什么了。周县长的妙算已经给他戳穿了,古长书也想绝了,他 来当个总指挥也行,功过是非他一人独揽了。即使出了天大的问题,也由他一人扛 着。 接下来就研究领导小组的组成人员了,照例是城建局和公检法多家的头头联合 组成一个领导小组。然后是研究必须履行的法律程序,包括行政诉讼,法院判决等 等。这些程序,早在前几年都履行过了,现在也只是重复以前的工作。公检法三家 的领导都在场,各自表明态度,回去照办就行了。还要经费,财政局长表示:“你 们拿个预算出来,需要多少给多少。”这些事务性的工作没什么复杂的,真正复杂 的是具体执行上的困难。 会议结束的时候,贺建军讲了几句慷慨激昂的话:“各位,这次拆除违章建筑, 我们要把它当成一场硬仗一场恶仗来打,不许任何人拖后腿,不许任何人说情,不 许任何人当旁观者。如果领导中有营私舞弊、优亲厚友的行为,我就要对他就地免 职——大家听好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在这件事情上,不免几个干部是不行的。 我说句话大家可能不爱听,经济腐败是个人腐败,政治腐败是集团腐败,政府软弱 无能是最大的腐败!我相信,只要拔掉钉子户,后面那些就好办了。所以,既要讲 政策,也要讲策略,更要讲智慧。既不能违法,也不能软弱。出了任何问题,都有 县委县政府顶着。具体怎么操作,古县长,你们下去研究,拿出一个比较科学的方 案来。” 古长书披着一身细汗散会了。出门的时候,周县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长书, 我过几天就到省城了,有什么问题及时向我通报。这次你就辛苦了。你要准备吃苦 头。” 古长书说:“你就安心治病吧。有什么问题我会向你汇报的。”古长书又问: “你需要不需要办公室派人?派两个人侍候吧,一个人很不方便的。” 周县长说:“我看就一个人算了。单位预算本来就紧张,人去多了,开支就大 了。” 古长书管着政府办公室,权责都是清楚的。他怕周县长本人不好意思开口带上 随同人员,便说:“你治病要紧。该节省的要节省,该开支的必须要开支。一个县 长要做手术,连医疗费都要节省,算什么事?” 周县长的大肚子抽了抽,满意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