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汉书》记载:横断山区牦牛徼外有“百余国,户百三十余万,口六百万 以上”。其中最著名的就有声震中原的白狼部落。《后汉书》记有白狼王( 白拉 甲波) 三首诗,其中一首歌词日:“远夷所处,日入之部。慕义向化,归日出主。 圣德深恩,与人富厚。冬多霜雪,夏多和雨。寒暖适时,部人多有。……”( 后 汉书谓之“白狼”是译音,也可谓白拉部落,是今甘孜州南路巴塘、理塘、乡城、 稻城等,北路的新龙、甘孜县等大片区域。) 其实,桑佩坚赞就是翁扎·郎吉,是翁扎土司家族的后代,但是他没有告诉 沃措玛这一实情。翁扎豪门在康藏高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其祖先最早称王时叫 “斯克噶布甲波”,就是“白狼王”之意。 古代康巴高原据传居住着藏族本身最早几个部族。汉武帝统一西南各少数民 族以前,藏区朵康的部分地区( 今甘孜州区域) ,也就是金沙江以西已经有百余 个部落,白拉、磐慕、楼薄、桑吾等部落较著名,其中白拉部落最为有名,又称 白拉国( 汉史书译为白狼国) ,它甚至驰名中原,在《后汉书》中有多处记载, 白拉部落在内地中原有影响的原因与白拉王写下的《白狼王歌》有关,《东观汉 记中》用汉字把此歌的译音和译意记录下来,之后《后汉书》也记载了白拉王 “作诗三章”,就是《乐德》、《慕德》、《怀德》三首,白拉王在这几首歌词 里描绘了白拉部落的风物、畜牧业以及白拉部落和内地经济文化的交流,表达了 他本人对中原王朝的内附崇敬之情,汉明帝对此歌很重视,命史官“录其歌焉”, 表示对白拉王十分支持和重视,可见当时白拉国在一百多个部落中的显著地位, 它与汉王朝的频繁交往,也影响带动了其他部落与内地其他民族的往来。 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既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分裂时期,又是一次民族大迁 徙和大融合的时代,白拉部落也出现了分裂,王族分出几支,最早的翁扎土司家 族就是后来从白拉国分出的,据说这支最早的几代酋长都以会颂吟《白狼王歌》 ( 白拉王歌) 为荣,并书于软牛皮上供为先人的圣物,到第一代白狼王时,其家 族还有一件供奉的圣物,那就是一张毛色雪白发亮、非常罕见的白狼皮毛,传说 第一个白狼王还在襁褓中时,草原发生了一次特大雪灾,人畜死亡惨重,适逢此 时,又遭另一部落的抢掠,酋长领着本部落的青壮年男子奋力拼杀,许多妇女和 小孩遭到前所未有的杀戮,在那个雪花纷飞的黄昏,一个抢掠者发现雪地死人堆 里,一个已经死去的年轻女人的皮袍襟里还酣睡着个男婴,这个杀红了眼的劫掠 者举刀正想杀掉那个小男孩,就在这时那人听见身后一声狼的长啸,还没等他回 头,一道白光闪现在眼前,并把他扑倒在地,只见一只罕有的高大壮健、风姿飒 然的大白狼就站在那个男婴身旁,惊诧不已的那人从雪地上爬起来,急切地想把 眼前这个自己送上门的稀有的猎物弄到手,白狼再一次扑向他,在撕咬和相搏中, 那人和白狼都受了重伤,劫掠者终于死在血泊之中,而这只白狼却拖着奄奄一息 的身体躺在那个男婴身旁,用它身体的余温,用它丰厚的皮毛温暖着小孩,当酋 长和他的族人击退劫掠者回来寻找家眷时,肚腹上还插着刀的那只狼已经死去多 时,但它那丰厚亮泽的皮毛却没让小孩受冻而死,饿坏了的小孩还在母亲冷却了 的怀里嘶声地哭着,这情景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只护佑小男孩的白狼难 道是神灵派来的? 大家无不为之感动,纷纷向白狼的尸体跪下了,这个被白狼救 了的男孩就是酋长的儿子,后来他就称为“斯克噶布甲波”——白狼王。当时这 里只有苯教,酋长为了纪念这只白狼,把一半狼皮送奉给祭司作为法器,并以此 给儿子洗礼颂咒,希望他健康长大,成人后为家园励精图治。从这个王子开始, 这个古老的家族开始子孙繁衍,家业兴旺,他被称为“白狼王”,他所统辖的地 域称为白狼国,在当时是势力十分强大的部落。 从公元638 年( 唐贞观十二年) 开始,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松赞干布逐渐统 一了青、康藏高原。吐蕃时代康藏称为“朵康”,这里的人就叫“康巴”,布隆 德草原就位于藏东之西南。康藏地区的土司制度始于元代,当元世祖忽必烈征服 康藏诸部族,并给“内附”者授以世袭官职和玺书、金银符印后,又率兵南征云 南大理,在历次作战中,白狼王族中分支而出的一个叫翁扎饶干的带兵官骁勇善 战,机智而胆识过人,立下大功,被忽必烈封为土司,这就是翁扎土司第一世, 他在祖先白狼王被神狼护佑的草坡上修建了城堡,这就是几百年后经过几代土司 的不断完善高高矗立在布隆德草原上、恢弘壮观的翁扎土司官邸的前身,当土司 职位传至多吉旺登的父亲翁扎·亚玛高绒时已是第五十一代。 翁扎·亚玛高绒的妻子是康藏北部克珠土司的女儿桑姬,是个贤惠而容貌端 丽的女人,在他们的儿子阿伦杰布五岁那年,土司亚玛高绒应绒鲁土司的一个大 头人俄布之邀去参加盛宴,这是一次类似于外交的活动。绒鲁土司势力不及翁扎 土司,并与大头人俄布长期不和,大头人就有了想要归附翁扎土司的想法,他的 领地又与翁扎土司边界相邻,这种难得的好事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用动刀 枪就增加了土地和人畜,真是难得,势力不大的绒鲁土司就是知道了俄布的离叛 也奈何不了,他惹不起势力强大的翁扎家族。 兴高采烈的高绒土司在盛宴后大醉而眠,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身旁睡着 一个赤身裸体娇柔如玉的美丽女子,这个女子就是俄布娇惯的小女儿央金娜初, 这是个不受任何约束的风流女子,在她如花的年岁里就相继跟多个男子品尝了性 爱的禁果,当她又跟父亲庄园里一个长相帅气、爱唱歌的年轻马夫偷偷寻欢后, 不幸怀上了孩子,她才惊惶起来,并告诉了母亲,请求父母帮助她,当然她把所 有的罪责都推给了科巴出身的马夫,她其实知道,并在乎自己的贵族身份,跟这 些下等男人只是玩玩,她是绝不会下嫁给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哪怕是相当不错的 小伙子。她颇有心计,总会作出一副天真烂漫纯洁可爱的样子,让男人格外地心 疼她。翁扎土司正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她对翁扎土司的威仪和气派很是仰慕,在 他们一家人的共谋下,趁土司大醉,央金娜初就与土司同床共卧了一宿,醒来的 土司先是一惊,继而又被眼前这个柔美而娇态撩人、骨头比肌肤还柔软的热情放 纵的女子醉倒了,加之他真以为自己昨晚酒醉后冒犯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所以就 决意娶她为二太太。央金娜初的丑事终于掩盖得天衣无缝,但她在十月怀胎后却 难产而死,她生下的那个男孩就是翁扎·多吉旺登。对这个刚出世就失去母亲的 小儿子,土司十分疼爱,妻子桑姬待他也视如自己的孩子。 康区多数土司家的规矩是长子入寺,次子执政,但翁扎家族却相反,长子是 父亲的接班人。将来要执政的长子在五岁时就要开始请寺里学问高的格西( 老师 ) 来上藏语文、文学、天文、历算等课。老二多吉旺登九岁时进了寺院,但他却 受不了寺里的各种管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厌倦经书,仗着是土司的儿子,常 在寺里欺弱逞强,常常肇事,违反寺规。正当寺里喇嘛对他无可奈何时,谢天谢 地谢菩萨,这个骄横的土司儿子自己提出还俗回家,他对父亲提出要向其他土司 学习,长子入寺,次子执政,土司几乎依从了他的要求,但涅巴会议所有的头人 和土司夫人都反对,土司也就没有答应这点。无论怎样多吉旺登都坚决不改还俗 的决心,土司也只好依从了他,并分封最好的土司庄园地曼图亚给他,做了大头 人。 就在他二十岁那年,布隆德草原来了一家以卖艺为生的流浪艺人,他们的热 巴舞( 鼓舞) 跳得相当精妙绝伦,走到哪儿,都很受人欢迎,不论是贵族还是平 民都喜欢看热巴舞,加之他们的表演又是那么精彩。 赛马会刚结束,回到布隆德的多吉旺登那天正带着他的随从和几个贵族子弟 骑着马经过这户流浪艺人刚刚结束表演的场地,这帮贵族子弟起哄着要他们再跳 一遍。 这是三口之家的流浪艺人,父亲和母亲都年近五十,男的个子高挑,相貌端 正,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英俊,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身姿婀娜优美、容貌俊 俏的年轻舞者就是他们的女儿益西措姆,他们的表演再次博得一阵阵的掌声和喝 彩声。热巴舞是藏族传统舞蹈之一,意为布衣者或苦行僧,也是对民间流浪艺人 的泛称,它的表演技巧要求很高,是以传统鼓舞的形式,借以米拉日巴道歌的内 容,融歌舞、说唱、杂技为一体的民间综合性表演艺术。她父亲手拿着盘铃有节 奏地摇动着,母女俩敲着手鼓绕场转了一周,父亲开始在场中央说唱祝词,向米 拉日巴祈祷,然后就开始颂道: 祝众僧威望高 愿适时雨露丰润 祝草原牛羊兴旺 愿灾难病痛全消 祝一切生灵幸福美好 接下来就是舞蹈和说唱表演,铃鼓和谐悦耳,鼓点丰富,舞步轻捷,益西措 姆和她母亲的舞姿敏捷而优美,男的年岁虽已近五十,但他的跨腿、摆肩、摇铃 动作仍是那么的洒脱、刚健、优美,充满了韵味,他蹬腿倒立和屈腿跳跃的技巧 动作博得热烈的喝彩声,他们一家的表演配合默契,技艺精湛。从益西措姆简洁 的嵌着红色丝线的一根乌黑独辫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从康南来的,祖传热巴舞艺人 多是出于巴塘等地区。他们表演的服饰很一般,男的跳舞时腰间要系上黑色牛毛 绳搓成的花绳裙,每根齐大腿上的绳头系着红绿蓝黄色的小花球毛缨。最后,男 表演者开始一边摇铃,一边以诙谐、风趣的语气依次讲三个短小、风趣的故事后, 便又拉起弦胡,益西措姆和母亲跳弦子舞,表演的结尾是在优美的热巴弦子舞中 结束的。 多吉旺登破例给了他们不少银子,这是因为艺人的女儿益西措姆的美丽和她 动人的舞姿让他产生了非分之想。多吉离开时,给他们留下话,今天下午到他的 帐篷里来专为他表演,又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说是为下午预付的。每当碰上这样 的好事不是遇上了大好人就是遇见了不怀好意的人,多吉的目光始终盯着益西措 姆,这不得不令人担忧,过去一遇上这种情况他们就是赶快离开,但当益西措姆 的父亲得知那个有钱的少爷就是翁扎土司的二少爷时,他震惊了多时,难怪那少 爷清秀的眉目和细长高挺的鼻梁那么眼熟,他高挑的个头好像是自己的翻版,艺 人怀着又惊又怕的心情把他和妻子多年来藏着的一个秘密告诉了女儿。 原来他就是许多年前央金娜初家的马夫达瓦。那次在放马时,他正坐在草地 高坡上放歌,对男人是那么善于挑逗和调情的头人的女儿像仙女一样悄然出现在 他的面前,而且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天她对他说了许多像蜂蜜一样甜的话语, 还抱住他的手臂要他教唱歌,这样的恩宠让他不知所措,他感到了这个青春勃发 有余、放浪的贵族女子想要做什么,从那天起,他们就有时在马圈干草堆里,有 时在山上的草坝上偷隋寻欢,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央金 娜初怀孕了。她告诉了他,并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永远不要说出去,不然就只有 死路一条。但是就在央金被翁扎土司隆重迎娶的那天夜里,他的灾难来了,为了 灭口,也为了惩治这个勾引头人女子的下贱农奴,深夜里他被人悄悄地捆绑起来 装进了皮口袋驮到山崖上并推下了河谷,他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没想到菩萨保 佑了他,奇迹出现在他身上,他被一家跳热巴舞为生的流浪卖艺人从河水里救起, 后来他也成了他们家的一员,卖艺人的女儿和他成了恩爱的夫妻,老人去世后他 们又开始了卖艺的生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央金也淡忘了。碰上土司的次子, 这些往事才从他记忆里翻涌出来,他感觉到这个死盯着他女儿的土司少爷就是他 和那个女人的儿子。他听说过翁扎土司二太太已经不在人世,而他们的儿子一定 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担心这个在贵族家长大的儿子跟他风流的母亲一样, 干尽愚蠢的事,他不知道眼前他看上的猎物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时间不多, 看来逃走是不可能的,他对这个所谓的儿子还是留有一点希望,达瓦想如果二少 爷真的对女儿有邪念,一旦告诉他实情,他可能不会再对自己的亲人做出什么卑 鄙无耻的事情来吧? 多吉的人把艺人一家引至一个僻静的草坡后,多吉少爷已为此特别新设了一 顶无围的帐篷,旁边还有另一座华美的小帐篷。此时他已经就坐在帐下铺设在地 毯上的羊毛卡垫上,一边喝着青稞酒一边等着他们。艺人一家刚到一会儿,就马 上给少爷跳起来,表演开始不久,多吉就喊“停下”,发话说: “你们两个老的累了,回去休息去,可以走了,你们的女儿留下继续跳。” “热巴舞是我们一起来表演的,没有我手上的铃是不行的。”达瓦说。 “我说行就行,她手里的热巴鼓就够了。你看这里,”他指指帐顶下他面前 的一块很大的红色金黄图案的羊毛地毯说,“我这是为她特意铺的漂亮地毯,你 们从没有踩在这样漂亮高贵的地毯上跳过舞吧? 这是抬举你女儿,别不知趣了。” 说完,他挥了下手,他的人就推推搡搡地把两个老人往帐篷外赶,益西措姆被另 一个人拉住不放,急得她边喊父母边哭了起来。 达瓦和妻子在帐篷门前跪下磕头求着,无论怎样请求,多吉坚持只留下他们 的女儿,达瓦这才横下心,决定说出如今只有他们一家和多吉的爷爷才知道的秘 密。 “我和益西措姆的母亲马上走,只要少爷你听完我说的话,求你听一听! ” 达瓦跪着大声说。 多吉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好吧,你快说,我听着呢。” 达瓦抬头看看旁边的那些随从和仆人,犹豫地说:“这些……他们……他们 知道了不好,我怕你……” “真是哕嗦,你们这些叫花子有什么好听的话还怕人听见? ” “人多我确实不能讲,求少爷让他们……” 多吉旺登急于让他们快点走,就向其他人示意离开说:“都出去吧。你不用 走,泽仁昌珠。” 他又对艺人指指自己身边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叫泽仁昌珠的说:“你可以放 心地说,他是我最可靠的人,我什么都不避他,说吧,你,你到我面前来跪着讲, 我倒想仔细听听。” 他讥噱地冷笑着说。 艺人迟疑地看着他,走上前跪下,却迟迟不开口,多吉少爷不耐烦了:“我 说你在耍我是不是? 哦,你是不是想说不要糟蹋你女儿之类的? 你运气好,今天 我兴致不错,不然我马上就可以把你杀了。说说说,我的耐心是不好的。” 再犹豫也没有退路,达瓦抬起头说道:“少爷,向三宝发誓,我说的句句是 实话,请你相信我。” 多吉跟他身边的那人笑了起来,打趣地盯着他,看他要说些什么稀奇的话。 可艺人的话却让他们大吃了一惊,多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句 : “什么? 她是我妹妹? ”继而哈哈地大笑起来,“你真是艺人呀,想给我一 个惊讶的效果吧? 哈哈! ” “是真的,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你怎么知道? 这关你什么事? ” “你母亲很美,很……” “我母亲怎样用得着你这种身份的下贱人来评说吗? ”多吉斥责着说,他又 好奇地问,“你认识我母亲? 你是什么人? ” 达瓦又大胆地说了句:“我对你母亲不仅认识,而且我们还是……” “是什么? ” “你没有一点像翁扎土司家的人,你仔细看看我,我们俩相似之处……” “滚你的吧,叫花子,我是什么出身谁不知道,你胡编这想干什么? 笑话? 我多吉旺登是土司的儿子,你难道不知道? ” “你的身世现在只有我和你的外公知道,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去问你外公, 但我知道他是不会说的,他为自己不洁的女儿,也是为你严守着你母亲的秘密。” “好啊,你越编越奇了,那你告诉我吧! ”他站起来手握着腰上的刀柄在艺 人身边慢慢地来回走着,仔细地观察和听艺人说着。 听完艺人平静的叙述,多吉少爷恼怒得想一刀把这个家伙了结了,但这事在 他心里已隐隐地留下了痕迹,虽然他根本就不相信,在静默了一会儿后,他问道 : “奇怪,难道翁扎土司会不知道这事? 我母亲真有这样的胆量欺骗土司,包 括我的外公? ”他阴冷地笑了,“如果我母亲真是这样,那她是一个真正勇敢的 女人啊,哈哈……” 他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又道,“你想说,你就是我的马夫父亲,是吗? 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是阿格登巴? 可以编动人的故事吗? 编个这样的谎话就可以 救你女儿吗? 好好,和你的女人放心地离开吧,我不会动你们的女儿,只是想看 看她跳舞,跳完就让她回去,我对神佛起誓。”说完就叫随从把两个将信将疑不 愿离开的艺人夫妻俩推搡着驱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多吉对泽仁昌珠说:“你看,居然有这样的笑话,我才不 信呢。” 泽仁昌珠却皱着眉,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少爷,我担心的不是真不真,只 怕这话传出去对你是极其不利的。” “谁会相信那些疯话? ”多吉少爷不以为然地说。 “就怕有人信,那可就不是玩笑了。” “那你说怎么办? ” “掐断流言的根! ”泽仁昌珠悄悄比划了个杀的动作。 多吉惊了下,忙转头看看正坐在草地上被他的人阻拦着、抹泪哭泣的益西措 姆。这个贴身随从的话使多吉警觉起来,他想他一定要到年迈的外公那里去问问, 但无论是真假,这个叫达瓦的卖艺人留在世上是危险的,如果他真是自己的亲生 父亲,杀了他不就造了更大的恶业吗? 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心里涌起,但是想到 如果自己真不是土司的儿子,他将要面临的是什么呢? 恐惧很快就占据了他整个 的心,泽仁昌珠说得对,绝不能让艺人一家留在世上,杀了他们只有百利而无一 害,就看泽仁昌珠的了。得到主子的命令,泽仁昌珠就安排了几个人跟着益西措 姆的父母去了。 益西措姆也是知情者,她也是必死无疑的了,多吉默默地看着益西措姆,心 里不断地冒出这个念头:她是我的妹妹吗? 怎样处置她? 给她无数的珠宝让她走 得远远的? 不,见不到父母她是不会走的。 益西措姆发现这个父亲说是兄长的少爷沉默地看着她,当他走近她,她拭去 脸上的泪痕,站起身说:“我也可以走了吗? ” “不,你把舞跳完再走! ”多吉走到桌几前亲自给益西措姆斟了碗茶,益西 措姆没有接,拿起热巴鼓转身走出帐外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准备起舞,泽仁昌珠 从多吉手里接过茶碗放下,多吉在赭红木的桌几前坐好,低沉地说了句: “开始吧! ” 益西措姆击手鼓而舞,她秀丽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笑容,抑郁而幽怨的神情充 溢在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手鼓舞中。益西措姆穿着白色毛呢、镶彩色氆氇边裙袍, 立领粉红茧绸衬衫,两只袍袖紧紧地在腰后打个结,更映衬出她身段的窈窕,流 浪卖艺的生活并没有把益西措姆细腻粉白的面庞肌肤吹晒黑,她是天生的美人坯, 刚满十五岁就已经出落得十分俊俏,身段娉婷,柔美的腰姿,肩和手臂的线条优 美流畅,一根系着红丝穗的乌黑长辫盘在头顶,除了这红色的丝穗飘垂在耳旁, 她头上身上再没有任何饰物,却仍显那般动人娇俏。 她可谓是天生的舞者,在舞蹈中,她除了有娴熟的技巧,婀娜窈窕的身段, 她还把自己内心的情感融入鼓点和舞蹈中,更使舞姿充满了无限的魅力和动人的 韵律,翻身击鼓绕圆圈、连续绕臂击鼓的技艺十分优美精湛,“咚,咚咚咚”单 点旋鼓,碎点鼓,三点鼓,六点、九点鼓是她敲击鼓点的主要类型,舞步轻捷如 雁飞,刚柔相济的舞姿激情抒怀,今天这场舞是她这一生中跳得最特殊的,刚开 始跳时,她的心绪压抑而被动,当跳到第二组舞时,她把她满腔的幽怨和愤懑都 倾注在每一个舞蹈动作的语汇中,流动的造型,流畅的脚步,沉郁冷俏的容颜, 美丽的双眼含满了幽怨,她忘记了她是为谁而舞,她已满怀悲怆地全身心地投入 到舞蹈中,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悲怀随着舞蹈,随着激越的鼓点变成了一种融于 天宇和大地、高山的怆恻,形成一个很大的气场,扣人心弦,荡气回肠,山川也 为之动容,这已经不是一个少女在为舞而舞,这出神入化的场景完全就是草原、 蓝天、高山、湖泊、森林的舞蹈,是精灵之舞,是美妙绝伦与天宇共鸣的神之舞 …… 益西措姆就这样用尽所有的力,倾其所有的情,无止境地舞蹈着,她泪流满 面,泪水和着汗珠颗颗洒落在青青的草地上,直到她累倒在草地上,这时太阳已 经偏西了。 多吉旺登也为之动容了,他从没有看到过如此感人的优美舞蹈,他能感到益 西措姆的眼里只有怨愤,她是用舞蹈在向他抗争,在向苍天呐喊,和上午含笑舞 蹈的她相比,此时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多吉已接受了益西措姆是 自己的妹妹这一说法,他眼里涌动着泪光,他心里感慨地想在他享受荣华富贵的 身边,自己原来是没有亲人的,他的亲人原来是下等人,为了自己,为了不失贵 族地位,他将怎样安排她? 看着益西措姆累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倒在地上,他 一直沉默了很久,犹豫不决的他终于站起身,背着双手走出帐篷,在草地上来回 慢慢地踱着步子。 休息了一会儿,益西措姆站起来,拎起装手鼓的褡裢就准备离去,但是泽仁 昌珠马上就拦住了她的去路,而就在这时她也看见远远草地的坡后走来一群人马。 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拦住她,她还喘着气说: “为什么要拦我? 让我走! ” 泽仁昌珠走过来说:“你往哪走? ” “跟我阿爸阿妈一起走。” “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不会找到他们的。”泽仁昌珠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意思? ”益西措姆的心被恐惧攫住了,她惊恐地追问,“你说什么? 我不明白。” “你阿爸阿妈这时大概已经走得很远了。” “什么? 不可能? ”惊讶的益西措姆泪水夺眶而出,一面摇着头不相信地说 着,一面向站在小帐篷右侧的少爷跑去,她扔下手鼓袋,什么也不顾地一把抓住 多吉华丽的袍襟哭着质问: “你们把我阿爸阿妈怎样啦? 快告诉我! 他们在哪儿? 他说的是真的吗? ” 多吉用力咬了咬嘴唇,轻轻推了下益西措姆,但益西措姆没有松手。多吉犹 豫了会儿说: “我给你许多珠宝,你走得远远的吧,再不要到这里来,永远! ” “不稀罕你的东西,我只要我的阿爸阿妈,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他们 我是绝不会走的! ” “你必须走,不走就是死! ”多吉咆哮着吼了句,并用力推开了益西措姆的 手。 “为什么? 为……” “你应该知道,你父亲讲的所谓的故事不论真假都不能让它存在,因为它事 关我的一切,如果是真的,那它就是土司家的丑闻,传出去就是祸害,是灾难, 你懂吗? ”他抓住益西措姆的肩摇晃着说。 “好,我们马上就走,我们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样狠毒 的人了,我阿爸他们在哪儿? 。” “你不会再看到你阿爸阿妈了,我放你走,只要你发誓不说你阿爸说的那些 话,实话告诉你吧,为了土司家的名声,我不得不让人把他们……” “杀了? ”益西措姆愤怒而痛苦地喊道,“你杀了你的亲生父亲,你比禽兽 都不如,狼都不会咬自己的亲人,你是罗刹,是鬼! ”益西措姆再一次上前抓住 多吉的衣袍,就在这时多吉恍惚听见身后远处有人马声响,他转过头一看,见一 队人马向他们走来,那个骑马走在前的就是他的兄长,翁扎·阿伦杰布,这下多 吉可吓坏了,他慌张而惶恐地急忙说道: “你快滚,滚,滚得越快越好,马上走,不然……”说着他的手握住了腰上 的刀柄,又转头看了看那些过来的人。 就在这瞬间,痛苦的益西措姆愤怒得像头狮子,她抓起地上的热巴鼓扑上前 向多吉的头上砸了去,多吉的一侧脑门上被手鼓结实的硬边皮刮破了,他飞起一 脚,把益西措姆踢倒在地,他摸了下已经渗出了血滴的伤口,对泽仁昌珠使了下 眼色,泽仁昌珠跨上前抓住益西措姆就要把她拖走,益西措姆一面挣扎着,一面 大喊着: “你是豺狼,魔鬼,你不配做我的阿哥,但我要让人都知道你不是土司的儿 子,你是卖艺人的儿子,你是我的阿哥,阿哥,阿哥……” 就在这时,泽仁昌珠用手捂住了益西措姆的嘴,并迅速地拔刀向她的喉部扎 了去,接着又在她胸口刺了一刀,益西措姆微微张着嘴,瞪着那双还含着泪水的 眼睛,无力地举了举手,就闭上了眼。 “多吉,怎么回事? 那个女子在喊什么? 谁是她阿哥? ”阿伦杰布因为只是 路过这儿,所以没下马,让其他人在一边等着,自己驱马走过来,刚才隐隐约约 听见那女子在喊,看见眼前的一切,不解地皱着眉头问,他原来以为一定是多吉 和他的人在强霸民女,但女子的喊话和泽仁昌珠慌张地杀死了她,使阿伦杰布大 为困惑,他跳下马,对急于拖走益西措姆的泽仁昌珠指了指道:“等等,这究竟 是怎么回事? ”体魄高大而刚健、仪表威仪的兄长几跨步走近已经死去的外乡人 打扮的女子身旁,俯视了会儿,又看看地上扔着的鼓和褡裢,问:“她是那个卖 艺的外乡女子,为什么这样做? ”很明显他对这种事情的发生是十分不满的。 “她,她……”泽仁昌珠回答不出,又看看多吉少爷。 “她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 你说,多吉。” “是这样的,阿哥,”多吉很快就镇静下来,他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 事似的,“这个女子,热巴舞跳得真是好极了,看表演的时候,泽仁昌珠对她大 为赞赏,对她也有了好感,就把她带到我这里来跳舞,没想到这女子对泽仁昌珠 爱得不得了,对他搔首弄姿的,他们就在一起那样了,这下就惹麻烦了,她死活 要嫁泽仁昌珠,不然她就死在他面前。泽仁昌珠怎么会要一个地位如此低下的女 子,所以我正在帮他们调解,她死活都不走,说给她一笔钱,她也不干,又喊又 叫的骂泽仁昌珠,还把他喊成了阿哥,他一气之下,觉得这女子太无赖了,就… …阿哥你也看见了。” “那你怎么处理这事? 你是翁扎土司的儿子,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你已 经是有封地的头人了,地位又比头人高,管好你的人是你的责任,对泽仁昌珠你 怎么发落? 对她的父母你怎么说? ” “我也没料到他会动刀,那女子确实也是太可恶了,纠缠不休。但对泽仁昌 珠我还是要处罚的,阿哥你放心,我一定……” “那么她的父母那里我们一起去解释吧,准备好珠宝和银两,等我回来就一 起……” “啊? 不,不用烦劳阿哥了,我会安排好一切的,把她弄去天葬,再请喇嘛 为她超度念经,她父母那儿我也会妥善安排的,放心吧,阿哥,我不会给父亲丢 脸的,你尽管放心去吧,是草场的事吗? ”多吉知道这几天父亲和哥哥忙于解决 两个头人之间的草场纠纷, “不是,草场纠纷昨晚已经调解好了,我本想约你和我一起到贡多去接父亲, 那你就处理好这里的事吧! ”看着一块长大的弟弟,他爱护他,尊重他,但对他 刚才说的话并不完全相信,他含着责备的语气说,“以后要多给父亲做点事,少 把你的人带着去做那些没意义的事,你已是领主了,该知道怎么做头人,不要让 人对你怨艾太多了,好吧,那你就把这里的事安排好,一定要安慰好人家的父母, 一定! 我走啦。” “好,我会的,你放心。” 看着哥哥骑马远去的高大背影,多吉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哀,阿哥是那么 酷似父亲,特别是魁梧的体格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度,而自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仔细想起来他和那个卖艺人还真是相像,他开始相信他不是土司的儿子,那么他 命中代表罪恶的黑石子是要加倍的了,事已至此,他只好在神佛那里为他们多念 念经,超度他们的魂灵。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庆幸,这事竟然处理得这样巧妙, 泽仁昌珠很是机警、利落,真是自己的好知己,他对泽仁昌珠更加厚爱了。 多吉无法克制自己想解开这个结的心境,他还是到外公那里去打探,但精明 的老头对多吉的问题一个也不回答,只说了句:“无论什么事情发生你都要坚信, 你是土司的儿子,懂吗? ” 还是多嘴的阿婆经不住多吉的哄骗和旁敲侧击,多吉终于知道了过去外公家 确实有个爱唱歌的叫达瓦的马夫,以及他的突然消失,他确信了艺人说的话,心 里也对自己的身世有了底,他明白了外公说的话,是的,只要坚信,就不会被打 倒的! 多吉以为事情被他掩盖得天衣无缝,但民间却出现了一些流言,这正应了俗 话: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阿伦杰布在无意间听见了一些关于热巴艺人一家 在布隆德的传闻和遭遇,有的议论还牵涉到了弟弟多吉旺登,阿伦杰布最初反感 这些流言,他以为这是民间拿贵族公子戏耍土司,他不愿弟弟被人议论,于是他 派人暗中打探起谁在造谣,可探听到的情况却令他吃惊,对弟弟多吉的所作所为 也感到奇怪,他仔细想来那天卖艺女子的呼叫是冲着多吉旺登,他的突然出现才 使泽仁昌珠杀了那个大声喊叫的女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原因,那女孩为什么喊 他们中的那一个为“阿哥”呢? 事情可能不会像多吉解释的那么简单。这些事情 阿伦杰布对父母只字未提,只是从侧面了解了下多吉母亲家的人,让阿伦杰布无 法释怀的主要原因是那女孩隐隐约约地愤怒喊着的“阿哥”声和流言中的一句话 “甲波的少爷杀人像杀羊,流浪艺人全家遭了殃”,难道多吉在撒谎,他根本就 没有安抚卖艺女子的父母,而且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此时老土司让他到西 南边的宫亚、麦多等地去巡视,正好要路过则科,多吉外公的领地。 多吉旺登在外公家待了些时日,那种惶悚惊恐的不安感很快就平复了,自己 似乎也好像成熟了许多,做什么事不再那么跋扈张扬,比过去收敛了些。当他即 将启程回他的封地时,却听到一件使他感到可怕而又终身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外 公差人悄悄告诉他,兄长阿伦杰布到则科来巡视时,派人私下打探过他母亲的过 去,但不知他了解了多少,总之对阿伦杰布要多留神了。所以多吉旺登有意在父 亲和兄长身边多待了几天,他变得谨小慎微,而又殷勤乖巧,十分留意地观察着 兄长和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安慰的是一切依旧,父亲还怜爱地夸他终于长大 懂事了,他怀着心病,终于还是放心地走了。 其实,阿伦杰布知道的并不多,但关于多吉母亲的一些说法,以及她相好过 的英俊马夫突然失踪的事就让阿伦杰布对多吉的身世心生疑窦,他不敢相信,投 靠了父亲的这位“古朝”( 边疆大臣) ,一面在向土司献殷勤,一面又对土司耍 了个天大的阴谋,无论是真是假,如果父亲知道了,将会有多大的打击呢? 他对 小儿子一直是宠爱有加,如果知道自己有可能被欺骗,他会接受不了的,他老人 家的自尊和健康都会受到伤害,他和多吉多年的手足情,就为了这,阿伦杰布也 不愿再了解或追究什么,他也不会对多吉提及此事,让这段翁扎土司家族有史以 来蒙受的不光彩的事永远封存在岁月的黑暗深处,不再掀开它。 几年后,土司病故,翁扎土司的职位正式传给了阿伦杰布,此时的阿伦杰布 已娶了康南密卡西河谷洛迥大头人的美丽娴雅的女儿泽尕,第二年他们就有了儿 子。关于儿子出世时的神奇征兆倒让土司一家上上下下惊讶了一段时间。 说是那天凌晨天还未放亮时,翁扎土司家的两个背水女仆出了大门来到后院 外的河沟边,她们按习惯在往水桶舀水前,先舀一瓢水洒向天空敬天敬地,就在 这时其中一个中年背水女仆惊讶地叫了起来: “交松切( 神佛名)!”她惊诧得目瞪口呆,只见土司官楼顶幽深的天穹飘了 一阵珊瑚珠一样红艳的雨花,闪亮闪亮的,壮观美丽极啦! 另一个女人也惊叹地喊着:“我们看到神迹了! ” 看见雨花的以为同伴也看到了雨花,当奇迹消失后,她俩讲述的却不一样, 另一个看见的却是远方拉日嘎神山上空飘荡着一条白色的光带,像哈达一样绕在 神山顶,好一会儿才消失。她们都被自己看见的情形吓着了,水桶没舀满就慌忙 背起赶紧回土司楼,她们一进大门就听说土司太太生了,她们这才恍然大悟,原 来神迹是因此而出的! 她们的描述验证了阿伦杰布在儿子哇哇出世时他恍惚看见窗外有光亮闪了一 下,当他探出头往外看时,光亮已经消失,接生的下人来报太太生了个儿子。当 时阿伦杰布的心情可想而知有多激动,他不敢相信地再次问: “你们没说谎? 真的吗? ” “觉喏穆( 发誓语,神佛名)!真是亲眼所见,确确实实,一定是瑞兆啊! 老 爷! ”她们都很肯定地说。 阿伦杰布高兴地击掌慨叹:“当然是瑞兆! 谢谢你们的好消息! ”他吩咐老 管家奖赏给她俩一人一件氆氇袍子,两张羊皮,七批青稞( “批”为藏族量粮工 具) ,和一些盐和酥油。 早晨,当金光灿灿的太阳照耀着土司宏大的官楼上,祭神香炉燃放浓浓桑烟, 土司气派的大门顶上按规矩放上了一个大而雪白的尖塔形石英石,在阳光照射下, 耀眼夺目,这表示官楼里有小王子出世了,过路的人,拜访的人就得注意规矩, 不可喧哗,不可随意进来,在百姓家也是这样的规矩。布隆德所有的人,无论是 贵族还是贫民都来送贺礼,富裕的人户,送礼时还要送块大小不等的铁块,家境 不好的只送一小坨铁块都行,这是布隆德草原的习俗,平民家中添了儿子左邻右 舍也要送块大小不等的铁块,这些铁块是用来打制宝刀的,待男孩长大成人时, 由父亲亲自佩带在儿子腰间。阿伦杰布要给儿子打一把最好的宝刀,他选出质量 最好的铁交给了管家,吩咐要交与朵康一流铁匠和工艺匠铸把最锋利最珍 十三天以后,新出世的儿子被送往朗泽寺,去接受佛的洗礼并由活佛取名。 安波活佛年事已高,可他精神矍铄,他用柏树枝沾上铜壶里念过经加持过的净水 洒在俊气的未来小土司头上,又念着吉祥经用藏红花汁的水给他沐浴,仪式毕, 给孩子取名叫郎吉,“郎吉”之意就是“常胜之将、顺利吉祥”的意思,土司阿 伦杰布是有文化之人,他对活佛给儿子取的名字很满意,但他有一次对妻子说, 他自己也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坚赞,妻子笑着说,两个名字都好,等孩子长大 后自己选择吧。 吉在甜蜜幸福中快乐地成长,一晃就已经四岁了。这天太阳偏西时,一群孩 子在大门外的骑马石蹬边做游戏,领头的英俊聪颖的小孩就是郎吉,这时,微微 瘸着腿的马夫占堆赶着土司家的一群马回来了,他边走边唱着: 我面前的骏马哟 虽然不是有名的马 但只要给它们备上鞍子 路再远我也能走到 蓝天里的鸟飞得再高 我也能得到…… 占堆已年近半百,他是个十分精干、做事利落勤快的人,善养马,又通马性, 对马的关爱超过了对他自己,对土司阿伦杰布始终忠心不二,除了敬重还有深深 的感激。年轻时,他可是一个非凡的盗马贼,对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只要 一见别人有好马,他就会心痒,就会出现据为己有的念头,然后就行动,弄到手 后,养上一段时间才卖掉,这样日子也过得舒坦,还娶了一个牧主的漂亮女儿为 妻,也就洗手不再盗马,婚后不久,有一天当他到勒塘做生意回来,却发现妻子 跟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一气之下杀了他们俩,自己就逃了,并重新开始了盗马 生涯,但在一次盗马中,他终于被抓住,并被打得半死,腿也打断了,昏死过去, 被人扔在路边,幸遇阿伦杰布路过,救了他,让僧医给他治好了伤,知道他善养 马,就收留了他,从此他不再盗马,也不再过漂泊的日子,但也没有再娶女人, 他的心思可以说都放在了这群马身上,每日对这些马的饮水、供料、净身等等都 是无微不至的。 小郎吉一听这熟悉的赞马歌就不跟小孩们玩了,他张开手臂向占堆跑去,非 常喜欢小少爷的占堆,笑着一把抱起郎吉,放在一匹小黑马背上。进了院坝,骑 着小马走了一圈后,才下了马,郎吉又执意要进马厩,学着占堆用小手抚摩着、 拍着小马的背,并稚声嫩气地唱起占堆圈马时常唱的好听的歌,占堆也愉快地跟 孩子大声唱起来: 歌舞是草原女人最爱的 骏马是草原男人最喜欢的 汉子哟,会为马流泪 骏马哟,要为人捐命 每当我从马身旁经过 心中总是充满透明的情感…… 正像占堆说的马通人性,马也懂人语,这群马对这首歌再熟悉不过了,小主 人稚气的声音别样的亲切,它们沉静的大眼里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温情,不时发出 一阵阵表示欢快的“突突”响鼻声,又用头来轻轻碰碰他们俩,把小郎吉高兴得 唱个不停。 “嗨,儿子,怎么又进马厩了,出来! ”土司阿伦杰布向马厩走过来,他站 在外面说道。 “阿爸,这只小黑马可乖啦。” “和你一样乖吗? ” “嘿嘿,可能一样吧! ”郎吉被父亲问得笑了起来。 土司走进来,在一匹很瘦的白马面前停住说:“它好像好多了,看上去在长 膘啦。” “是呀,已经在恢复了,我这段时间都是用山羊奶和蜂糖,加上酥油和草药 喂它,已经在好了。” “那就对了,你忙吧,我们走,儿子。” “出去玩吗? ” “不是,上楼。” “那我还想在这里玩玩。” “不许,听话,你看,你母亲已经差佣人来喊你了。” 郎吉转头从栅栏缝看去,果然见看护他的女佣央宗向这边急急走来。 就在第二年的藏历新年,郎吉的叔叔多吉旺登和曼图亚大头人的女儿丝琅结 婚了,婚礼是在布隆德举行的,阿伦杰布以兄长的深深厚爱,为弟弟举行了隆重 的结婚仪式,并赠给弟弟丰厚的结婚礼品。可是多吉旺登对哥哥的关爱始终怀疑, 多年前那件让他不愉快的事还沉在心底。 婚礼后不久回到自己的庄园,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多吉旺登从一场噩梦中惊 醒,他没有告诉妻子他所做的梦,而是披上衣袍向他的管家泽仁昌珠的房间走去。 正在酣睡的泽仁昌珠听到主人的敲门声,急忙开了门,他惊慌地问: “少爷,出什么事了吗? ”他努力睁大惺忪的睡眼,想仔细看清黑暗中的多 吉。 “没有事,我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多吉说着径直走到桌几前的长 椅上坐下。 “我把灯点起吧。” “不用点,坐下聊一会儿吧。” “那就上床吧,炉里的火已经熄了,坐着很冷。” 他们俩就像亲兄弟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把羊毛被盖在腿上。 “少爷你有心事? ” “昌珠,只有你是最了解我的了,”他沉默了会儿,叹口气,“不错,我确 实有心事,这心事你是知道的,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正骑马向一座灰色 的山冈走着,山路上没有一棵草,但到处都是刻着经文的嘛呢石,突然在我眼前 的一道山坡上流下一条就像小溪一样的石流,全是猫眼石汇成的,有那么多漂亮 的猫眼石向我流来,我正惊喜万分,忽然从一块刻神咒的石岩后窜出一只很大的 怪物,似虎又不是虎的东西,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并拦住了我的路,那条猫眼 石流一下就从我面前消失了,我正想跑开,那只怪物却扑上来把我摁倒,并伸出 爪子一把抓出了我的心,就在这时,你猜那只老虎变成了谁? ” 泽仁昌珠在静默中思索了会儿:“是不是他? 甲波。” 多吉旺登略显惊讶地道:“你为什么说是他? ” “在翁扎甲波的天地里,除了他能压着你,再也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了。” “对,你说得很在理,今夜这梦我感到很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担心几 年前发生的事他看出什么破绽,他对我的身世了解多少呢? ” “阿伦杰布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菩萨才清楚他知道多少,他做什么都那么沉 稳,比他父亲行,人们对他的赞誉越来越多了,特别是他宣布废除割鼻子、挖眼 睛等等之类的刑法后,有的人还称赞他是观世音的化身……” 多吉心里不太舒服,他打断道:“你也这么认为吗? ” “怎么可能? ”泽仁昌珠笑笑说,“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还要办什么 习字校,要让那些没有进寺庙的孩子学文字,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 “是呀,异想天开! 寺庙的扎仓不就可以撤消了吗? 不过,这些事我不关心, 他要怎么做那是他的事。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对我有不良的居心。” “他对你那么好,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 “你不是说他深藏不露吗? 我怀疑他是装出来的,这梦怎么这么奇怪? ” “哦? 那……那就到寺里找喇嘛打个卦看看。” “不能,如果喇嘛真看出什么来,传出去,那不就更遭了吗? 这事只能你我 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是,还是少爷英明。” “来,把灯点起,我自己来卦一卦! ” 泽仁昌珠点上灯后,又到壁柜抽屉中取出一个黄色缎布做的小口袋,交给少 爷。 多吉旺登取出三枚有一、二、三、四个点数的“雪”( 骰子) 握在手中,然 后吹口气于拳中,张开手掌倾撒在一个方盒内,根据骰子面上所现点数,来断定 吉凶,第一次是“十七大吉”,他还满意,第二次是“三、十中”,第三次就是 让他十分失望的“十二、十六大凶”,虽然他自己并不是卦师,也不会卦得准, 但对卦得的结果还是在意了,他和泽仁昌珠昌珠静默了好一会儿后,他自言自语 地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凶多吉少? ” 泽仁昌珠瞪着细长的双眼看着少爷没言语,多吉又道,“你认为呢? ” 泽仁昌珠沉吟了会儿,清清嗓子说:“如果少爷相信这个梦不吉,那还是要 想个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才是,这样长期怀着心病过日子,不是个办法,应该 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 “彻底解决? ” 多吉吃了一惊地问:“怎么解决? ” 泽仁昌珠说:“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呢,或许可以跟他谈谈,把事情说穿, 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我估计看在你们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上,他不会把你怎么样 吧? 再说这是翁扎土司家不光彩的事,他不会公开的。向他表白你对他的情意, 你的忠心……” “亏你说得出口? ”多吉不满而吃惊地道,他甚至有些被激怒了,“你这不 是把我往火里推吗? 如果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那我不就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抹粪 屎吗? 你怎么脑袋进奶水了? 说说另一个办法。” “还有个办法就是……”泽仁昌珠迟疑地停下了。 “什么? 这里只有我俩,有什么不好说的? ” “就是……就是把他……”说到这里他用手势在脖子上比划了下,就不再说 话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多吉。 这个想法其实在多吉的脑海里也多次闪现过,但泽仁昌珠一说出,他还是背 脊一阵寒意,虽说坐在床上很暖和,但他们俩却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 人沉默着,又下意识地向门边看了看,似乎是怕有人听到这个可怕的秘密。 他们谁也没再说什么,多吉拉开被子,下床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长长地 出了口气,举目远眺,天边已升起了曙色,曼图亚的山山岭岭已现出朦胧的身姿,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