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藏北勇敢的小野马,虽死马头不低下,并非希冀得解脱,而是天性刚毅强; 西方洁白雄狮王,虽冷不离雪山岗,不是没有地方去,而是因为王者威;东方鸟 王白鹫鹰,展翅翱翔飞不停,并非害怕摔下来,而是因为凌云志……“ ——《米拉日巴道歌》 在披着积雪的森林里过了一宿,天刚蒙蒙亮,泽尕又背起儿子启程了。在茫 茫雪原又走了一整天,天黑时终于碰上一户牧民,在牧民帐中借宿一夜,第二天 又向康藏南部继续赶路,几天以后,天气有些好转,这天天空晴朗开了,阳光下 的雪原让人无法睁开眼,幸好早上离开借宿的一家牧人时,好心的主人给他们准 备好了两缕黑牛毛,可以系在头上,把眼睛遮住,这是牧民用于避免发生雪盲的 方法。 路好走的地方郎吉都是自己走,他冻红的小手拿着吃的,边走边嚼着粗面馍, 穿着小藏靴的小脚唰唰地踏着雪地紧跟在母亲身后,有时又抓一把雪塞进呼着雾 气的嘴里,或停下来揉个雪团扔向母亲,母亲或者催促几声,叫他别贪玩,有时 偶或停下来跟儿子打一下雪球玩,那时,母子俩才高兴地欢笑一阵,暂时忘记了 这是在逃难…… 这天午后,天气又变了,又刮起了狂风,风刮起地上的雪,吹起的雪花打在 泽尕和郎吉的睑上,眼睛都难以睁开,他们只好在一个背风的山包后躲了很久, 当风渐渐小起来,天空却飘起了雨夹雪,这时候正是鼠月,牧民说鼠月里的雨雪 天就是“鼠哭天”,让人又冷又难耐,泽尕的皮帽和裙、藏靴都被雨雪浸湿了, 他们在茫茫原野里无处躲避,只好继续行走,艰难地行走,再行走,多想在这荒 原上看见牛羊,看见牧人家呀! 黄昏时分,当他们走上一个圆溜溜的山包,就看见背风的山坳里有黑色的牛 毛帐和披着雪花伫立着的牦牛,在冰冷的世界里,这惟一的黑帐,帐顶上飘起的 炊烟对这对久久跋涉在荒原里的母子来说就像是亲人的微笑,让他们感到无限的 温煦和亲切,在母亲背上的郎吉先看见,嚷了起来: “阿妈,看,快看,我们到家了! ” 泽尕喘着气,抬头看去,高兴地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帐篷里钻出一个手拎 着木筒的年轻女人走进了牛群,郎吉学着大人样,从长袖筒里伸出手放在嘴边, “格嘿嘿”地叫起来,帐篷边拴着的黑色獒犬也粗声地“汪汪汪”地叫开了。 疲惫的泽尕也用力喊了起来:“喂……”忽然她脚下一滑,母子俩都跌倒在 雪坡上,俩人沿着积雪的陡坡滚了下去,郎吉吓得尖声哭喊着: “阿妈! 阿妈……” “郎吉,别怕……”泽尕挣扎着想扑向儿子,都未成功,直至坡下,郎吉落 进了一个凹坑,泽尕连扑带滚地几乎是带着哭声冲向儿子,跳下深雪坑,抱起吓 坏了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大声痛哭起来…… “菩萨啦,保佑他们没摔着! ”这时一个声音从雪坑上响起,原来是那个走 出帐篷的女人赶来了正喘着气跪着,她伸出双手关切地问,“喂,摔着了吗? ” “快上来,你们一定又冷又饿,感谢菩萨啦,没有伤着就是最好的了! ”她 抱出郎吉,又把泽尕拉了上来。 泽尕感激地流着泪,说着无限感谢的话,那年轻的女人热情地领着这对母子 向她家帐篷走去,帐外已经走出一个老妇等着他们,一个比郎吉约小两岁的男孩 子也颠跑着出来。 这是一户并不富裕的牧人家,牛毛帐篷不算大,里面简单的陈设和家什,让 人一目了然,角落里垒着三只皮口袋,一个破旧的木箱,火塘边铺着两张已经坐 得发亮的牛皮卡垫。火塘里又添上几块牛粪饼,老妇人用狼皮火筒呼呼几下就把 牛粪火吹得旺旺的,泽尕和儿子坐下来,老人叫他们脱下已经湿透了的靴子,看 见泽尕脚上打起的水疱,老人咋舌感慨道: “泽仁卓! (藏族口语里叹词中常用的。类似于说”宝贝的、亲爱的、可爱 的、可怜见的“,直译就是”长寿的、长青的“等等)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看 这双脚都成了这样! ”蹲在旁边的老人其实已经看出,泽尕细嫩的双脚和做工精 细的高档皮靴、细毛呢皮袍证明了她不是贫民家出来的,这女人和孩子一定是遇 着什么不幸的事才走到这种地步的,老人没有多问,就帮郎吉脱下靴子,还用自 己暖暖的手轻轻搓着郎吉的小脚,疼爱地仔细看着郎吉。 火塘上大铜锅里的茶水沸腾地冒着清香的热气,年轻的妇人先给他们斟上一 碗热气腾腾的清茶,泽尕端着这碗淡淡的清茶,心里是无限的感激,刚才她看见 女主人拿起一个不大的牛皮口袋,从里边抓出一小撮细末茶叶时迟疑了会儿,最 后还是抓了一大把茶叶细末放进了锅里,深知她家还缺少茶叶,在这么偏僻的地 方就一户人家,确实是很难换到茶叶的,况且这汉地的茶又那么金贵,她能毫不 吝啬地放了那么多,她,一个带着儿子逃难的人却被这户善良的人家奉为贵客, 泽尕眼里噙满了感激的泪水,她悄悄地拭着泪,这一切都被老妇人看见了,她忙 说: “这孩子长得这么俊,你自己走的还是阿妈背着你走的? ” “阿妈背着我,不过,阿妈累了,我就自己走,你不是看见我的靴子都打湿 了吗? 你还问? ” 他这样一说,把大家都逗笑了。泽尕对儿子说:“郎吉,要喊阿婆,不要‘ 你你你’的,不礼貌! ” 郎吉忙喊了声“阿婆”,老妇人慈爱地笑着说: “郎吉真不简单啊,勇敢,勇敢……” “我现在还不算勇敢,等我长大了,我就会像我阿爸一样的勇敢了,我阿爸 是……” “郎吉,快喝茶吧,你看弟弟多乖,等会儿吃饱了就跟弟弟去玩。” 母亲打断了郎吉的话,听话的郎吉马上想起母亲跟他讲过多次,别告诉外人 他们是从哪来,他父亲是谁,他看了看站在阿松身边的那个好奇地看着他的男孩, 然后忙专心地吃起阿婆给他揉好的糌粑。年轻妇人给他们打好酥油茶,并端出家 里所有能吃的,有奶酪、糌粑和几根干牛肉,这是她们最盛情的接待了,已经吃 过了晚饭的他们都围坐在泽尕和郎吉身边。 “你们走了许多天吧,从很远的地方来? ”年轻女人问。 “大概走了七八天啦,我们先都有马,后来……马被人抢了。” “你们这是要上哪儿? ”她们都关切地问。 “到桑佩岭,那儿有亲人,”泽尕顿了下,撒了个谎,“我是色尔一个头人 的女人,丈夫死后,他的兄弟要我嫁给他做二太太,我不愿意,就被赶了出来, 只有回老家了,明天我们又继续赶路……” 老妇人同情地说:“真不容易啊,要是你不嫌弃我们这里,就在这儿住上一 阵子吧……” 泽尕忙摇手道:“不不,今天就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还是 早早赶去亲人那儿好……” 已经在一旁跟小弟弟玩耍的郎吉听见母亲说明天又要走,他喊道:“阿妈, 不走嘛,我不想再走了,舅舅家那么远,我不想去了。” 泽尕正想责备儿子多嘴,老妇人拉住了她的手真诚地说:“你别过意不去, 你们母子俩这样疲累,我看再这样走下去,到不了桑佩岭你们就累垮了,不如在 这里休息一些日子,等天气转暖了,再走也不迟,我家里就我、媳妇本卓和孙子, 我男人已经不在了,儿子给头人支差去了。有时回来住一住,我们家是头人的科 巴,长年在头人家里支人差,你也可以帮帮我们,多一个人手不是更好吗? ” 泽尕知道,支差的科巴是无自由的,是不能随便回家探亲的,这户人家,看 来是属于中等科巴,牛羊大概就是三四十头,地位只比奴隶娃子高一等。 “头人常来此吗? ” 阿婆知道泽尕担心什么就说:“放心吧,我们这片耶柯牧场离他远着呢,搬 迁牧场时他也很少来查看,只要我们每年冬宰时交够几腿牛肉,我儿子桑更不误 差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年轻妇人也一再热情挽留着她,泽尕终于答应,决定留下来,郎吉居然雀跃 着欢呼着跑过来高兴地亲亲母亲和阿婆。 “我们这是有缘啊! ”阿婆感慨道,“我第一眼就从心里喜欢你们了,你说 怪不怪? ” “真是缘分,阿松,今天白天我们还像流浪人一样无家可归,这会儿却有了 个家,你们的恩情……” “不说这些了,现在我们就是一家人啦。”那个叫白姆的老妇人说。 泽尕终于轻松地笑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夏季,泽尕也从贵妇变成了贫民人家的牧妇,小少爷也变成 了牧童,他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这母子俩的到来,给白姆一家平静单调的 生活带来了许多欢乐,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但相互关爱体贴亲如一家,本卓和 她婆婆都是勤快的女人,跟她们一起泽尕学会做许多牧事,挤牛奶、拴牦牛、做 奶酪等等,为了防止被人认出,她学康北一些地区的牧女,在脸上也涂抹上了蜂 蜜奶乳膏,时间一长面膏就变成黑的了,牧女们这样做一是为了防晒,二是为了 美肤,虽然平时看上去黑糊糊的,可是到了节日里,一旦洗去,那滋养了很久的 脸蛋儿红润又白嫩,再把细密的小辫精心梳妆一番,着上节日装,那美丽真的是 赛过了仙女,如今泽尕姣美的容颜完全遮掩在面膏后,只有头顶上一颗绿色的松 耳石装点着她的乌发,手腕上戴的象牙手镯都收起来了。 进入初夏,牧人就要迁场了,几十头牦牛驮着白姆家的帐篷和不多的财产向 更高的草山夏季牧场进发。牧场的搬迁一般是在土司头人统一安排下进行的,白 姆阿婆家由于游离得太偏远,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头人也知道她们家很本分, 差务是每年都完成了的,再榨不出更多的油水,加之那片草场并不肥美,也就顺 其自然了。 郎吉那头漂亮的卷发,不再是梳理得服帖归顺的少爷头,而是一股股胡乱地 粘结翘立着的了,皮袍也是脏兮兮的,白嫩的小脸蛋被阳光和寒风烙出了两团黑 红的印记,不到六岁的他学会了放羊,还懂得了许多放牧的知识,譬如羊不能吃 死水,如果吃了,到了三四月时就要患羊痢疾而大批死去等等,机敏聪慧的郎吉 把二十来只羊管理得好好的,阿松和阿婆把他心疼得直唤“我的泽仁卓”。 夏季牧场在洛绒高山,山顶草滩上有两汪碧泽的高山内陆湖,依傍在山脚下 的那片浩渺美丽的圣湖就是白姆措——莲花湖。白姆阿婆的名字也是“莲花”之 意。每次阿婆要郎吉陪她去放牧,他都高兴得很,因为阿婆有讲不完的故事,郎 吉又总有许多稀奇的想法和问不完的话,阿婆始终饶有兴致地给他讲啊讲。阿婆 带着郎吉到湖岸边的草坡顶上,在每年牛羊舔出的巨大的六字真言符号处再用岩 盐适量地撒划出六字真言字符,牛羊喜食盐,用它们的舌头添食尽绿色的草,显 出褐红色的土地和醒目的六字真言图,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来年,这块 草地上又会在草长时节最先长出肥美的六字真言青草,特别壮观醒目。 看着几头跑得快的牦牛急切地舔食那些盐巴,阿婆牵着郎吉下坡向白姆措湖 走去。 “阿婆,为什么白姆措要一百年才开一次莲花? 草原上到处的花都是年年开 放的呀。”郎吉跟阿婆放牧时就绕湖岸念经转湖,这天他走在阿婆身旁问道。 湖面上刚才还像明镜似的把树木葱茏美丽的山坡清晰地印在里面,这会儿, 湖里的景致又变了,太阳出来没多久,湖面上的微风把阳光下的湖水吹得波光粼 粼,闪闪烁烁,神奇无限,郎吉忽然想起阿婆说的这湖面上是要开花的。阿婆手 捻着佛珠正轻诵着六字经文,听郎吉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愣了下,摸了 摸郎吉的脑袋,停住脚步,把目光投向浩渺的湖水说: “神出现的那天就这么定了的,一百年开一次! ”阿婆很肯定地说,那神情 就像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神的决定,“莲花开放时,这湖好美丽啊! 松耳石 一样的湖面上,是这么大的一朵朵莲花,”她双手环抱着比划了下,“花香到处 都飘着,佛的光环像彩虹一样罩在那些莲花上,五彩的光环里还有好听的音乐在 响呢……” “阿婆你也听见过? ”郎吉羡慕地望着阿婆兴奋地问。 “哦……不,要世界上最有福、心地最善良的人才能听见。” “甲波爷能听见吗? ”他神秘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阿婆,我告诉你个秘 密,我阿爸是甲波。” “这个……嗯,”阿婆疼爱地看着扑闪着晶亮眼睛的郎吉,迟疑了下,这可 是郎吉第一次告诉她,泽尕和他们相处已久,他们的遭遇还是大概知道了一些, 她把佛珠挽在手腕上,蹲下身,在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可爱的孩子脸颊上亲了亲说 :“乖孩子,甲波爷当然能听见,要最好的甲波才能。” “我阿爸就是最好的! ”他深信不疑地点点头,然后学着阿婆给圣湖跪拜的 样子,匍匐跪拜在湖岸边一堆白色的石块垒起的嘛呢堆旁,面对浩碧的湖水行着 膜拜礼,嘴里念着: “觉松切! 一百年快来吧,我要和阿爸一起听莲花上的音乐,觉松切! ” 等他念完,阿婆牵起他,郎吉边走边担心地说:“阿婆,我阿爸被坏人用刀 子杀出了好多血,他现在是睡在金银盒子里,阿妈说要等我长大了才能喊醒他, 我长大了莲花就开了吗? ” “是呀是呀,孩子,那时莲花一定开了,你也长成了勇敢英俊的小伙子,你 阿爸站在天上看着你,不知他有多高兴呢! ”阿婆也跟着郎吉向往起来。 可郎吉不解地说:“你怎么说他是站在天上呢? ” 白姆阿婆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我是说你阿爸站在莲花上面的彩虹上, 看上去就像在天上。” “天上那么高,那我怎么和阿爸在一起? ” “你阿爸可以踩着彩虹这么下来的呀! ”阿婆划了个弧形说。 郎吉高兴得蹦了起来说:“太好了,那时,阿妈、阿婆、阿松和尼玛弟弟我 们都来跟我阿爸听莲花上的菩萨的音乐。” “真是聪明的孩子,会有那一天的! ”阿婆又担心地提醒他,“但是,郎吉, 这些话可不能告诉任何外人,更不能说出你阿爸是甲波,知道吗? ” 孩子点点头:“知道,阿妈早告诉我了,我才不给外人说呢! ” “那你怎么给阿婆说? ” “阿妈给谁说,我就给谁说,有天晚上我听见阿妈告诉你了。”郎吉伏在阿 婆的耳朵边说。 “泽仁卓,你真让阿婆心疼! ”阿婆紧紧地拥他入怀,在他额头上用劲地亲 了亲,感动地说,“孩子,真是懂事啊! ” 藏历七月末的这几天,是草原气温最高的时节,白姆家的牛群都放在离湖水 不远的一个温泉,让牦牛喝热水塘的水。这是牧民们的经验,每到夏季,给牛喂 一段时间含硅、钙、铁、硝和其他矿物质很重的温泉水,牛长得既快又壮,发育、 发情也快,也容易受孕,如果没有这样的自然条件,可用盐水和茶叶喂,也可以 达到同样的效果,但穷人家里盐茶都是稀罕的东西,特别是汉地的大茶就更奇缺。 这几天可以说是这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节,太阳又烈烈地照着,白姆阿婆一家和 泽尕母子把羊毛被子、可洗的衣物都拿到热水塘去洗晒,他们也忙着到温泉去洗 洗澡,牛群闲适地各自去吃草去了。 泽尕他们洗完澡就开始洗晒衣袍、羊毛被褥等,郎吉就独自去看牛群。他走 到湖边,见几头怕热的牦牛正悠闲地浮在白姆措湖里,它们那黑亮的长毛像一张 张黑色的毯子平坦坦地铺在碧澈的水面,一动不动的,只有头部浮在水上偶或张 望一下,看上去十分可爱,郎吉从没看见过牦牛在那么深的湖水里洗澡游泳,虽 然布隆德也有湖水,但他没当过放牛娃,去什么地方都是下人带着,也没到过放 有牛羊的牧场人家,今天这一情景着实让他稀罕了好一阵子,他没有吆喝,也没 有打搅它们。 白姆措左右边都是碧绿的草滩,草滩上红的、紫的、蓝的、金黄的花卉正娇 艳地成片绽放着,天空蓝莹莹的,只有几朵牛头般大的白云舒卷在远处天边的雪 山上,郎吉趴在草地上看着这一切,看着湖对岸树木葱茏的高山顶上直耸蓝天的 雪峰,想起阿婆说的故事,那座像鹰一样站立着的雪峰也是神山,神山的雪峰下, 有一个被冰雪掩埋了的神奇的山洞,很久很久以前,那山洞没有被掩埋时,据说 有帮邪恶的强盗听说那山洞里珍藏着一柄宝剑和一副镶金嵌玉的英雄格萨尔王的 铠甲,只要得到这几样东西,那你就必定会战无不胜,于是这个邪恶的强盗带着 一帮人翻山越岭来到这座神山,寻找神秘的山洞,当他们找到山洞,发现了里面 的伏藏( 古老年月里埋藏被后人发现取出的书、经文等) 和宝藏,一把立于石龛 上的巨大宝剑周围满是珠宝金玉深嵌在石缝里,这些自然裂开的石缝被珠宝装饰 起来,那可是奇特的美丽,他们高兴得疯狂起来,抢珠宝的,抢伏藏的,抢宝剑、 铠甲的,纷纷狂喜狂叫着,当匪首刚触摸到那只宝剑时,突然,一道电光从天宇 射进洞口,接着就是长时间的电闪雷鸣,山在摇晃,山洞里隆隆地轰响着,这帮 大喜过望正想方设法敲着抢着珠宝的强盗顿时吓得立刻就想逃出山洞,你推他挤 地争抢着出洞,后来的结果是很惨的,因为他们的举动触怒了山神,那只宝剑只 属于格萨尔似的英雄,也是镇山之宝,邪恶的人是不配拥有它的,是要遭天谴的, 山神发怒,封冻了千年的冰雪,崩塌爆裂了,排山倒海的冰雪把山洞掩埋了,把 这群强盗淹没了,洪水一样的冰雪滚滚冲击而下,把山下的森林冲倒掩盖,冰流 雪流不断冲进山脚下的白玛措湖,终于又把深不见底的白玛措湖水击起滔天的巨 浪,湖水终于触暴了,滔滔泛滥冲下草滩,劈天盖地地冲毁了许多草滩,冲走了 牛羊、牧人和下游的耕地、农户……阿婆说这场灾难在经书里都有记载,还说那 宝剑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得到,是千真万确的。这让郎吉很是神往,他向往长大 后做个那样的英雄,就能取到那把宝剑了,他一定要做佩得上这把宝剑的英雄, 他就可以用那把剑杀坏人,把杀他阿爸的坏人也杀出那么多的血…… 他正想得入迷,忽然,一个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跳了过去,仔细一看,一只似 羊又不是羊的小动物蹦跳着,它全身都是白色的,只是有一些卷曲的漩涡状的黑 毛团形成拇指蛋大的圆圈点,稀疏地散布在背上,额头上也漂亮地点缀了两朵, 毛色亮丽,头角却像麋鹿的犄角,但又很短,它行走或跑动都是蹦跳着进行,看 上去又像鹿,这几不像的小动物,在郎吉眼前站了站就转身蹦跳着向前跑去。郎 吉忙起身追去,在一片低矮的小杜鹃丛生的乱石滩前,那只奇怪的动物终于停了 下来,还回头看了看追它的郎吉,然后“嗖”的一下就钻进了旁边一个小洞里, 这个洞并不深,洞口窄小,有阳光时可以模糊地看到洞里,郎吉趴在洞口唤着它, 等了好一会儿,那只小动物仍然坚持在洞里,没有一丝想出来的样子,郎吉知道 这是个独眼洞,它不可能一直待在里边,于是他搬来个石块,堵住洞口,自己就 背靠着石块坐下休息。果然,不多会儿,洞里开始有了动静,那只动物终于耐不 住了,开始走到洞口用头抵了抵洞口的石块,郎吉忙用力紧靠着不让它轻易出来, 那动物开始用犄角撞了撞,好像它知道这是郎吉在跟它恶作剧,它抵了几下,见 抵不开,就发火似的不断地用犄角用力撞起来,“嘭嘭,嚓嚓”的声音在洞口响 着,郎吉背上的石块一阵一阵地颤动着,就这样等那动物撞了很久,郎吉估计它 也撞累了,于是转身用双手抵住石块,突然一下放开了石块,双手瞄好洞口,机 敏地正好准确无误地把气恼得一头撞出来的动物抱住了,它挣扎了几下,细细柔 和的长声叫了叫,它那双棕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轻轻抚摩着它、跟它说话的郎吉, 慢慢地就乖乖驯服于郎吉了。 当郎吉把这只看起来几不像的动物带回帐篷,大家都稀奇地围着它议论了半 天,郎吉认真地数着它身上的黑圈点,都说真是个稀罕的动物,阿婆白姆欢喜地 说,这一定是个吉祥的动物,像羊又像鹿,她家年年都来这里,可从没见过这样 的动物,看来它是冲郎吉来的,看样子它是有灵性的,郎吉的模样看起来就不凡, 他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郎吉给这个机灵乖巧的动物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九 眼珠”。郎吉说因为它身上有九个黑圈点。 在白姆阿婆一家的热情挽留下,泽尕也安下了心,决定等郎吉再长大些才离 开这儿。到了第二年,正像阿婆说的那样,白姆阿婆家真的是有好运来了,这年 草滩开始丰茂起来,牛羊产下的羊羔牛犊成活率又高,畜群的膘情也看好,到了 第三年秋,牛羊由二三十头发展到了七十多头,在头人家支差的男主人每次回来 总是把头人赏的东西,不管轻贱或多少都是均分两份,给泽尕母子俩分一份,他 们一家都认为是郎吉母子给他们带来了吉祥。 冬宰时节,郎吉都会带着“九眼珠”远远躲开,他不敢看刀子插进牛的心脏, 不愿看到血迹遍地流,阿爸躺在血泊里的情景始终让他恐惧,虽然他没告诉母亲, 但泽尕从儿子慌张的神态中看出了他对血迹的惧怕,阿伦杰布在血泊里的最后情 景是对郎吉最强烈的刺激,要让他慢慢面对血迹,她相信儿子会跟阿伦杰布一样 出色,他会从那种恐惧中走出来,后来,每次杀羊或杀牛时,泽尕就把儿子喊在 身边,故意让他在血迹面前不经意地做些事情,或不经意地让儿子在一旁跟她和 尼玛、“九眼珠”一起玩,虽然情形好多了,但还是无法根治郎吉对血泊的恐惧。 “阿妈,看,小牛儿又倒了! ”郎吉惋惜地嚷了起来,他看着母亲给刚生下 的小牛犊擦干净身上的粘液,然后帮着给小牛犊喂几口牛奶,当牛犊身上的毛干 了后,小牛也能跌撞着慢慢站起来。看着站起来又摔倒、摔倒又站起来的小牛, 郎吉想跑上前帮帮它,但母亲阻止了他,当小牛终于稳稳地站立起来不再颤栗, 郎吉松了口气,高兴地说,“快看,阿妈,它能站起了,站稳了! ” “是的,孩子,你看见了,小牛很坚强是不是? 你就要像小牛一样,遇到再 苦再难的事都要坚强地站起来,小牛还是刚出生呢,就这么勇敢,阿妈的郎吉一 定要做一个了不起的人,懂吗? ” 郎吉点点头说:“阿妈,阿婆说小牛生下来是要给天地神跪拜,所以它要跪 倒三次,是不是? ” “是的,阿婆说得对。它感谢天地神给了它生命,也感谢神佛给了它站起来 的力量,郎吉你想想阿妈说的对吗? ” “对,我看见了小牛是自己站起来的,好勇敢! ” “是呀,菩萨给它力量,但站起来还要靠自己的努力,自己不努力,只靠菩 萨也不行,神是不会帮助懒汉的,记住了! ” “我记住了,阿妈! ”见阿妈这时要把小牛牵到母牛那儿去,他忙说,“我 来,我引它去吃它阿妈的奶。” 生活好转,人们对小牛的呵护更加多了,阿松本卓常给牛犊添加熬好的酥油 汤或山羊肉汤,给喂奶的母牛也多加草料或人吃剩的茶叶渣以增加营养,等小牛 长到一岁时,就要给它的嘴上带个特制的木环,不让它再吃母牛的奶,以免影响 产奶量。 在人烟稀寥的耶柯牧场,郎吉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阿婆白姆的小孙子 尼玛,另一个就是那只特别的“九眼珠”了。机敏奇异的“九眼珠”早已是郎吉 的好伙伴,好助手,几乎是他走到哪,它就跟到哪,郎吉放羊时,它自己就充当 了领头羊和牧羊犬,羊群也很听它的,在羊群中似乎还很有威望的样子,有时郎 吉就让它独自带领羊群到放牧的草场去,它都会很好地完成任务,下午该回去时, 如果郎吉没来唤它们,它也会自己把羊群引领回去,郎吉和尼玛喜欢它喜欢得不 得了,三个小伙伴常常是形影不离, 这天早上,郎吉和已经五岁的尼玛吃过早茶就带着羊群出发了,把羊放在牧 场,看守羊群的任务就交给了“九眼珠”,两个孩子就跑一边去玩了。耶柯草原 上的太阳是不睡懒觉的,早早地就把金色的光亮撒在草滩和沟谷里,牛羊沐浴在 金色的柔光里,各种花卉含着露珠灿烂地开怀绽放着。郎吉和尼玛正一前一后地 撒着欢在草坡上奔跑,突然郎吉停下来对尼玛示意了下,他们俩都蹲了下来,悄 悄地伸头看着草坡下,那儿正有几只肥胖的旱獭,其中有两只像是约好的,相距 不远,正面对着刚升起的太阳站立着,两只前爪子合在一起,跟人似的在给太阳 作揖朝拜,还有一只正东跑西看不停吃着草根的旱獭发现了郎吉他们,它迅速地 一下就溜进了它们在草地上打的洞里,正专心作揖的另两个好像接到了同类发给 的“有危险”的信号,分头哧溜一下就消失在草皮底下。 郎吉和尼玛奔跑过去,看了看几只旱獭钻的洞口,郎吉说:“尼玛,它们的 家可真多,这些雪猪子。”旱獭长得胖乎乎圆滚滚的,毛皮麻灰光亮,不怕寒冷, 下雪天它们都要出来溜达,康藏人都称旱獭是雪猪子,它们身体里的油比任何动 物的油都细腻,无论什么精密的器皿装都要渗透出来,雪猪油还是治疗风湿的上 等药呢,但它对草地却有害处,它们就像老鼠一样,一天到晚不停地吃草根草叶, 吃草籽,叽叽地叫着专在草皮地下打洞做窝,只要有它们出现的地方,就会有成 片的窟窿,听大人说过,旱獭的食量是很大的,不仅可以把草和草根啃光,每年 草籽成熟、冬季还没来临,它们就抢在牛羊前把好吃的草籽都吃了,有时肚里装 的草籽比它们本身的体重还重,贪心的它们还要把吃不下的草籽弄回洞里储藏起 来,草滩上旱獭多了植被就会很快地被破坏了,但牧人是不愿也不准打它们的, 说它们懂得对太阳作揖朝拜,是信佛的动物。 “阿哥,我们想个办法把它们赶出来吧。” “赶不出来的,看来这片草滩上它们的洞有很多很多,这些洞都可能是相通 的。”旱獭的好坏郎吉从阿婆那儿知道了一些,虽然旱獭看起来那么憨厚,在太 阳下朝拜的样子也很虔诚,但郎吉看到阿婆跪在草地上惋惜地抚摩着被雪猪子毁 了的草地皮摇头叹息时,他就讨厌雪猪子了。 听郎吉这样说,尼玛也想看个究竟,这些洞是不是真的相通。看到远处帐篷 顶上飘起的淡淡青烟,郎吉笑了说: “我有办法了,尼玛,你去把阿婆的火镰拿来,如果她问你做什么用,千万 别告诉她,我去找干枝丫。” 尼玛瞪着眼吃惊地问:“烧它们? ” “不是,用烟子把它们熏出来! ”郎吉狡黠地笑着道。 “太好了,真好玩,我马上就取来! ”说着就兴奋地转身就跑。 郎吉叮嘱道:“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记住! ” “知道,阿哥,不说! ”尼玛撒开腿边跑边回答。 郎吉把枝丫准备好,尼玛也跑回来了。在一个洞口前塞上千枝丫,还有一些 湖边长的易燃的油杂树枝,从火镰包里取一团绒草,放在包下嵌着的铁片上,再 取出石英石划着,“嚓、嚓、嚓”的好几下,郎吉终于把草绒引燃,放在枝丫堆 中间猛吹几口气,油杂树噼剥地响着燃起来,尼玛照着阿哥的做法,也一个劲儿 地往旁边另一个洞里塞枝丫,三个洞眼里都燃放起烟雾来,可是始终没见一只旱 獭逃出来,当他们有些失望时,奇特的景象出现了,这片草场到处都开始升起烟 雾,原来旱獭们打的地道果然是相通的,草地上冒出的股股烟柱就说明了这一切。 郎吉和尼玛先是吃惊愣着,然后都兴奋地拍手欢跳起来,正在这时在别处看护羊 群的“九眼珠”蹦跳着急急跑来,它见他们高兴的样子,也就放心地在有烟柱的 地方跳过来跳过去,又在它的两个伙伴身边停下,以它的方式表示着欢快。 “它们的洞真是通的,我好想缩小钻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 ”尼玛比划 着手好奇地说。 “你进去了肯定要迷路的,你看这么大的地方到处都冒烟,进去了走哪里都 不知道! ” 郎吉笑着说,又四处仔细观望。 “你看什么? ” “怎么没有一只被熏出来呢? 真是奇怪。” “也可能是它们不怕烟熏,”尼玛也张望着说。 “可能它们的洞还能通向其他地方,它们也许会用洞里的草把烟子堵住,说 不定现在正躲在一个无烟的大洞里吃午饭呢! ”郎吉说完,和尼玛就好快活地 “哈哈、嘿嘿”笑了。 “九眼珠”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议论,向前跳着跑了几步,眺望地看着四周, 又回到他们身边,像是说它也没看见雪猪千。 这个故事郎吉和尼玛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九眼珠”知道。 “吉祥啦! 丰收啦! 剪毛啦! ” 郎吉和尼玛高喊着,欢呼着,郎吉双脚踩在地上半骑着“九眼珠”,尼玛也 骑在一只公羊背上,“九眼珠”和这只公羊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头角上装饰着 两朵染红了的花朵一样的羊毛团,再系上飘坠着五色的丝线,两个孩子围着大人 们指定的范围边骑着奔跑,边欢呼着,这是草原的仪式,由小孩和羊开场的这个 仪式就表示这年开始剪牛羊毛了…… 每年夏季草发时牛羊开始换毛,牧人对长到三岁以上的牛犊就要进行剪毛, 牛羊兴旺发展起来,剪毛的活儿就重了,这年本卓的男人也回来帮助割牛羊毛, 他手里割毛的工具是刀,干净利落又平顺地把毛割下来,熟练的动作使牛羊也感 到舒服而听话多了,其他几个女人则是将牛捆好,用细木棒卷住牛毛拉扯,换下 的毛就裹在木棒上,这些割扯下的毛可以搓线搓绳,织被毯、垫子、毪子,毪子 又可用于缝衣,细细的牛羊毛可以做成细绒呢,作贴身内衣,暖和而轻柔。 这天中午,太阳时阴时晴地穿梭在白羊绒似的云朵里,渐渐泛黄的草地到处 都飘溢着阳光,风轻轻地吹拂着。大人们忙着剪毛的活儿,郎吉、尼玛在离帐篷 不远的一个草山包玩掷羊骨指的游戏,他们的好伙伴“九眼珠”也跟在身边,这 时,从远处走来一队人马,最前面的还举着一面绿色的狗牙边小旗子,郎吉和尼 玛好奇地站起来,静静观望着,不多会儿,那队人马就走到了他们面前,一个个 头中等、长得胖墩墩、辫起的头发上坠了颗象牙珠子、右耳坠着颗镶金的大松耳 石坠子的男子被护拥着走来,当他们从郎吉和尼玛身旁经过时,他身后一个穿戴 华丽的男孩高声说: “阿爸,我想跟他们玩玩儿,我要下去。” “什么? 你怎么能和这两个脏兮兮的穷孩子玩? 真是不听话! ”那个胖墩墩 的男子头也没回,只看了看给他们让开路,站在草地上好奇地望着他们的郎吉、 尼玛。 “不嘛,我骑累了,我要下来嘛! ”那个看上去比郎吉大一两岁、跟他父亲 一样敦实有余的男孩不依地嚷着。 那人向远处白姆家的帐房眺望了下,才回头对儿子说:“好吧,你就在这儿 耍吧。真是的,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一路上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把 我的时间耽搁了不少,就在这儿,别走远了,听话! ”然后他又颐指气使地用马 鞭指指郎吉和尼玛命令道,“你们俩可要照看好土登少爷,听他的话,听见了吗 ? ”说完就打头领着那帮人赶马走了。 那个叫土登的少爷下了马走到郎吉、尼玛刚才玩的地方看了看,感兴趣地问 :“你们在玩什么? ” “投骨指儿。”郎吉走近他说。 “我也来,我投得可准了! ” “好呀,来,尼玛,过来! ”郎吉喊道,尼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穿戴 如此华贵的贵族少爷,他愣神看着,郎吉这一唤,他才跑过来,三个孩子就开始 一个接一个地轮番比起投羊骨指来。 原来这是大头人昌格来巡查牧场,他已经有多年没有来过了。按土司规定, 每隔三年,康南更却土司要进行一次牲畜大清点,边远之地则由头人清点上报, 有时土司或其亲信也会到边地巡视,了解牲畜增减情况,然后再来调整确定拥有 牲畜者的等级升降,从而确定给土司上贡赋量和支差负担。 头人的突然到来使白姆一家慌忙停住了手中的活儿,惶恐地按礼节迎接接待 着这上等人的到来。 头人手下的人认真地一一清点着牛羊数,做着记录的秘书翻开长条账本,惊 奇地发现,白姆家的牛羊这几年增长得很快,已经超过九十头,按规定,牲畜上 了八十至一百一十九头,差赋就要上升三等,其地位等级就相当于富裕中牧了, 家里的男人就有资格作小头人的后选人了。 头人听完手下人的汇总,心里十分高兴,不停地点头称好。就在这时,来给 他倒茶的泽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白姆: “几年前我来这里时好像没见过她? ” “是是,老爷,她是我表姐的大女儿,丈夫死了,就到我这里来暂住些日子 ! ”白姆恭敬地弯腰低头回道。 看了看泽尕的背影,这女人身姿不错,脸部被黑褐的面膏遮掩住了大半,大 概长相还是可以的,于是他随便问道: “她愿意落户这里吗? ” “噢,老爷,过些日子恐怕就要回去了。” “哪的人? ” “卡称。”白姆说出来,担心地偷觑了一眼从草地卡垫上站起来的头人。 “告诉她,就落户在这里吧,可以免去她三年的差役! ”头人这样说并不是 对泽尕的恩赐,是土司为留住劳动力以增加贡赋收入的一条“优惠”政策,是惯 例。 白姆忙点头应着说她一定劝她留下来并感谢头人的恩准。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头人的兴趣现在就落在科巴家的贡品上了。 “好啦,全准备好啦。” “今年就要增加。” “是,我们都按管家说的做了。”本卓的男人说。 头人走近白姆家的贡物前,看了看不满地说:“不行,少了,再加两包酥油, 年底再加牛腿三只,就这样。”他的话听起来是不容置疑的,白姆一家也不敢申 辩,只好如此照办,土司头人的规定许多时也是他们随便决定的,这种时候能多 捞取这些发展起来的科巴的油水,是最划算的,自己给土司上交的贡品也就弥补 上了,他收得越多,余给自己的也就越多了,他又很慷慨地对本卓的男人说: “你把家里的事忙完了再去支差,给你再加十天的假吧。”他好像对自己刚才擅 自增加这家的贡品有些歉意,又对本卓的男人说:“你就好好干吧,将来……” “将来”什么,他微笑的神情就说明了,将来会给个小头人当吗? 不会的, 虽然白姆阿婆一家上升了三等,列入了小头人的后选人家,但他们明白,小头人 虽然可以从上等差户中选拔精明能干的、又是能说会道的,但那是要有足够的财 物贿赂讨好土司头人才可能选上,现在日子虽然比过去宽裕了,但他们还是没有 足够的财力去讨个小头人的头衔,加之儿子又很厚道,况且这个头人爱财贪财, 不是少许的东西就能满足的,而且不是个公正的头人,这对他们家是不可能的, 站在帐篷边的这一家人并不愉快地恭敬地看着那队人马满载着物品趾高气扬地走 远了。 小尼玛今天是第一次跟穿戴如此华丽高贵的孩子玩,他一直很好奇地看着土 登少爷,当他准确地把雪白的羊骨投进洞里,他高兴地跳起来,并且在他身边的 头人少爷穿着的锻子袍上拍了拍,又拉了下他搭在身后的锻袍袖,土登少爷生气 了,他很不高兴地瞪了尼玛一眼,一掌推了过去,把小尼玛重重地推倒在地。 “你的手真脏,谁让你碰我! ” “他还小,你怎么这样推他? 你不讲理! ”郎吉边说边跑到委屈得呜呜哭泣 的尼玛身边,把他拉起来,用自己的衣袖给尼玛弟弟揩了揩眼泪,“不哭,尼玛, 阿哥在,你别怕! ” “哈,你是什么东西? 敢这样对我说。” “你欺负人,谁怕你! ”郎吉理直气壮地高声说。 “你有这个胆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 “我不管你是谁,就是不许你欺负我的弟弟! ” 土登得意地双手叉腰说:“我是头人的儿子,你知道吗? 刚才过去的人就是 我阿爸。”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郎吉对这个蛮横的富人儿子愤怒起来。 “你是谁? 哈哈,你能是谁? 你不就是我家的奴才吗? ” “你知道我阿爸是谁吗? ” “又能是谁? 不就是那个在我家支差的娃子吗? ”胖少爷嘲笑道。 “我阿爸是……”郎吉几乎要说出自己的父亲,但他犹豫了。 尼玛不知道郎吉的父亲是谁,他接过郎吉的话说了句:“我阿爸会杀牛! ” 土登少爷大笑起来:“你阿爸会杀牛吗? 告诉你们吧,我阿爸会杀人哦,他 是头人,谁敢欺负他儿子,他就可以杀了谁! ” “我就不信你阿爸不讲理,是你欺负比你小的孩子,我们找他评理去。” “不用找他,我就可以给你评理! ”说完举起拳头就给郎吉胸口一拳。 郎吉忍了又忍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什么也不顾地抓住土登的衣襟跟他打起 来,虽然土登跟他个头差不多,但块头却比他大,不多会儿,郎吉就被他按在地 上,骑在郎吉身上的土登没有手软,而是一拳又一拳地击着郎吉,把他打得鼻青 脸肿的,这是郎吉第一次跟人打架,他输了,他知道他的力量不及这个比他大的 恶少爷,但他不害怕,他拼力还击着,这时吓愣了的尼玛也扑上来抓住土登的头 发扯着,一直蹲在不远处的“九眼珠”也跑了过来,直向骑在郎吉身上的胖子扑 了去,把少爷掀倒在一边,郎吉翻身又向他扑去,迅速骑在他身上。就在这时头 人那队人马走来了,看见少爷躺在地上,他们冲上来: “住手! 反了,敢打我儿子,下来,你这个狼崽子! ”头人和另几个人跳下 马,过来就拎起郎吉和尼玛并扔在地上,抬起腿就给了他们几脚。 头人见儿子完好无损,另一个孩子倒是鼻青眼肿的,他明白了吃亏的不是他 的宝贝,于是叫他手下的人停住,问道: “你们是在打架吧,谁赢了? ” “我,当然是我,阿爸,他们算什么? 还想跟我拼,哼! ”被人扶起来的少 爷得意地说。 “这些野孩子是该教训教训,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吧。” 被扶上马的少爷走了几步,回头看时,见那只撞他的动物正亲密地依傍着它 的伙伴,他羡慕了,忙对走在前面的父亲说: “阿爸,我想带走那个东西。” “什么? ”头人顺着儿子所指,向“九眼珠”看去,见那动物是很稀奇,转 过马头走过来,对郎吉说: “这是什么东西? 不是羊吧。” 郎吉和尼玛都没开腔。 “把这东西送给少爷,听见了吗? ” “不! 我们走。”郎吉拍了下“九眼珠”,牵起脸上还挂着泪水的尼玛弟弟 就走。 “站住! ” 郎吉他们三个没理会他就向草坡下跑去。 “不嘛,我就要那羊! ” 胖头人经不起儿子的叫唤,就对他的手下说:“你们两个下去,告诉那家人, 他们私藏牲畜,刚才没有报出这只羊,按条规,没收两头牛,还有那只怪羊! ” 那两人很快到了白姆家帐前,转达了主子的吩咐,白姆一家无可奈何牵给了 他们两头牛,可无论他们家怎么哀求、恳请不要带走“九眼珠”都无济于事。两 个孩子带着“九眼珠”早跑得远远的了,当差的那两人见说是没用的,就决定从 孩子手里抢,一个人牵着牛去给头人汇报,另一个就追赶起来。 郎吉他们本想往白姆措跑,跑了一阵,可追赶的人是骑着马的,不多会儿就 追上了,郎吉在“九眼珠”身上一拍说: “快跑,‘九眼珠’跑快点,不要让他抓住你,往森林里跑,快呀! ” “九眼珠”向郎吉指的方向迅速蹦跳着跑远了,这时另一个从头人身边赶来 的人说: “抓不着就用枪吧,少爷说了,这东西只属于他。” “我看这东西钻进森林就抓不着了。”追在前边的人回头说。 “九眼珠”沿白姆措西岸跑着,离森林越来越近。 “少爷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杀死它算了! ”后面的那个说。 “你来射吧,我最近才在庙子里赌咒发誓不杀生,我可不能……” “我来就我来吧,看我的神枪法! ”后来的那个年轻的男人猛赶几步,从背 上取下叉子枪,举了起来。 从后面气喘着狂奔而来的郎吉刚喊出:“不要,不要……” 枪声响了,那人果真是神枪手,就只射一枪,奔跑着的“九眼珠”在它最后 腾起的那一瞬间倒下了,郎吉脑海里全是“九眼珠”腾起跌倒的样子,他一面疯 狂地奔向“九眼珠”,一面几乎是哭着高声喊道: “我的九眼珠! ……” 冲到“九眼珠”身边,郎吉扑上去抱住它,哭着唤着并用手捂着它身上被弹 药射穿的地方,想努力不让血留出,但是“九眼珠”胸膛里的热血还是从郎吉的 指缝间汩汩地流淌出,他分明看见“九眼珠”痛楚而依恋地看了看郎吉就闭上了 眼,郎吉想起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情景,他清楚地知道父亲死在了血泊里,不会再 醒来了,他终于接受了父亲不再生还的事实,郎吉的心痛楚如刀割,他紧紧抱着 “九眼珠”呜咽着轻声说: “九眼珠,我明白……阿爸也是……流着血……死去的,你也……死了,也 是被坏人杀了……” “阿哥,九眼珠怎么啦? ”小尼玛赶来摸着“九眼珠”,见阿哥刚才被打青 了的脸上泪水滚流着,他也伤心地咧嘴抽泣起来,就在这时,海子上空降起了豆 大的雨点子,还夹着些冰雹。 那两人见此情景,又见这两个孩子如此悲伤,面面相觑了一阵,看看天空中 正积聚起来的云雾,那个说“不敢杀生”的男人走近孩子歉然道: “不要伤心了,它不像羊,也不是鹿,只是个怪物,不要伤心了。” “你才是怪物,你们是坏人,是罗刹,是魔怪……”郎吉愤怒地骂起来。 “好,好,我们是怪物,怪物……”那人苦笑了下说。 “别跟这两个小崽子废话了,时间迟了,头人要责怪的,走吧。” “我们把山神惹生气了,雨中还夹着冰蛋子呢! ”他说着伸出手掌接了几颗。 “那我们快走,不要在此耽搁了。” “那这两个孩子呢? ” “就别管闲事啦,走! ”说完他们两人轻声口诵着六字经走了。 郎吉和尼玛抱起“九眼珠”愤愤地对着那两个策马转身而去的人的背影大声 骂道: “坏蛋! 你们比畜生都不如……” 小尼玛捏着拳头跳着喊:“滚! 滚! 滚……” 听见枪声的大人们赶到时,那些人已经走了一会儿了,当泽尕赶来,她看见 儿子手里抱着流淌着鲜血的“九眼珠”,郎吉满手、满身都是血迹,泽尕鼻子一 酸,泪花滚落出来,一把将儿子和“九眼珠”拥在怀里,神啊,这个充满灵性的 小生灵用它的鲜血医治好了儿子对血的恐惧症,它是神性的动物啊,她流着泪亲 了亲儿子,然后接过“九眼珠”,领着儿子和尼玛向白姆措西岸的一个很大的青 石包走去,这只已经死去的小动物的躯体被他们慎重而神圣地供奉在石头顶上, 远远看它,就像还活着一样,立着头角,趴在大石上,鸟瞰着白姆措湖和它跟郎 吉一块儿玩过的草滩…… 就在这年秋天,白姆阿婆家“荣幸”地被头人列为耶科草原大帐篷寺庙明年 秋季念大经的“西所”,也就是“会首”之意,承担寺庙念大经的经济负责人。 “西所”是在富裕牧户中选出的,土司一般是要提前三年通知,这三年里,“西 所”家可以向其他人户强行出租牲畜,收取很高的租额,每头租出的牛就可收十 几斤酥油。这个差事对一般的富裕人家表面看起来是很光荣体面的,又可以不支 三年的差,但是有的富裕牧户就是因为当了一次“西所”,就破产或下降为贫牧 了,更何况白姆家是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要聚集齐“西所”的应支,实在是突 然又紧张,加上他们一家人都是本分的牧人,从没有去放过债,更别说去放“西 所”可以放的高利贷,既然头人已向土司推举了他家,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其实,这年担当“西所”的人选是头人家和另三户比白姆家富裕殷实得多的富牧, 其中头人的表兄家给头人贿赂了大量的财物,力求免除今年的“西所”差使,头 人马上就想到了不久才清查过的白姆家,她家离他们太远,这几年发旺起来都不 知道,看来不限制限制他们是不行的,也免得每年跑那么远去查看,让他们重新 回到过去并不难,就让他们承担念大经僧众喝酥油茶的酥油和一小部分的茶叶就 够他们受的了,找个理由既体面又巧妙地就可以把他们限制了。 阿布鸠扎昌寺念大经前后,白姆家一直忙碌着,家里所有储备的酥油包全都 交了,还用一半以上的牦牛换来酥油和昂贵的汉地大茶才算了结了这个差使,秋 季大经念完,果然,这刚刚发展起来的人户又沦为了下等牧户,这事就够让人伤 心的了,可偏偏在这时又遇上一件倒霉的事。 寒意一天天加重,淡淡泛黄的草地,一天比一天黄得深透了,转眼就是金黄 的草滩了。 秋季念大经时,阿布鸠扎昌寺的几所帐篷属寺便会分散在各个牧场附近,离 白姆家不远的帐篷寺不算大,可比起白姆家的两顶黑牛毛帐还是要大两倍,外层 是白色镶黑蓝红图案,内里却是金黄的缎料,帐篷的空间也很高,每当光艳的太 阳照在帐上,里面就自然充满了灿烂的金光,把寺里摆放的镀金铜佛像、法器、 神佛画像都映得格外神圣,加上香炉里的淡淡檀香青烟和两排酥油灯盏以及僧人 的诵经声,更使帐篷寺内具有了神的灵性。 这天上午太阳刚把金色的草地照耀,郎吉就和母亲一道去帐篷寺点灯拜佛, 并迎请帐篷寺喇嘛到他们家中念经,祈祷吉祥平安。下午时分,念完经的喇嘛刚 准备回去,帐篷寺里来了个年轻的僧人,来问泽尕: “寺里的两只铜制供灯不见了,你们看见没有? ” “尊敬的喇嘛,早上我们来时就不见了吗? ”泽尕恭敬地问。 “你们走了后,我们都一一去问过今天上午来过寺里的人了,都没看见,所 以来问问你们,”那人说着把目光投向站在母亲身边的郎吉和尼玛,“你们两个 偷没偷寺里的灯? ” 两个孩子忙摇摇头。 “他们都很乖的,从不拿别人的东西,况且那是供菩萨的,谁敢去偷? ”白 姆阿婆把手里的佛珠在额头上挨了下,合起双手,虔敬地说。 “那可不一定,有人穷凶了,贪欲就控制不了啦,小孩也会起贪心的! ”那 个看起来修养不太高的年轻扎巴看了眼白姆说,“还是好好问问这两个孩子吧。” “早上是我和儿子去了寺里,我们一直在一起的! ”泽尕说。 年轻的僧人却笑了笑说:“如果是他偷了,也没关系,还过来就是了。” 念经的老僧说:“我看不会是这孩子拿的,我们到别处去问问吧,走吧。” “不瞒你,上师,还真是有人告诉我是那个小娃偷了的! ”年轻僧人说。 “什么? 不可能! 我儿子从来不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谁这么冤枉他? ”泽 尕激奋起来,她又问郎吉,“孩子你说,你拿了寺里的东西吗? ” “没有呀,阿妈,我摸都没摸一下那些灯。” “你该相信我儿子,他很诚实的,请你一定相信他! ”泽尕着急地说着一下 就跪在他们面前。 “那好吧,”他抬头看看天色,“我看这会儿头人也恐怕已经知道了这事, 是非不是我来断,按规矩办吧,看头人怎么处理偷窃者。” “放心吧,头人会公正决断的。不是你们就不会有事! ”老僧人和气地安慰 着。 一家人送走了僧人,担忧地希望这件倒霉的事快快过去。泽尕不放心地一再 问儿子,郎吉都是坚决地回答说绝不是他。那么是谁说的就是她的孩子偷了呢? 真是件奇怪的事,想来想去,泽尕凭着她敏锐的直觉,感觉到这事有些蹊跷,其 中肯定有原因,这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多吉旺登的人发现了她和儿子的真实身份 ? 不可能,她还从未遇上一个过去见过的人,加之这里是其他土司的领地…… 白姆阿婆一家当即就决定送一头牦牛给帐篷寺,请求不要告诉头人,但泽尕 坚决不答应,她认为这样做无疑就是承认拿了寺里的东西,大家也就依了她,相 信泽尕是对的,上师萨嘉班钦不是说了吗,“人正如箭直,不怕影照歪”。 几天以后,头人不辞辛劳,从很远的加西牧区来到这里。这次来,他又很隆 重地在白姆措边的神山脚下几个转弯口,挂起了很多的黄色、红色的经幡,头人 的神情很古怪,除了虔诚还夹着惶恐。 帐篷寺外不远处撑起了一顶华丽的帐篷,头人就要在这里公断裁决了,审判 时,帐篷门口被人把守着,不相关的人是进不去的,白姆一家被强制赶在离帐篷 很远处,不能接近头人官帐。 头人问泽尕的第一句话是:“你管教好了你儿子吗? ” 泽尕冷静地说:“在神佛面前我敢发誓,我管教好了儿子。马不训不能骑, 儿不教害人害己父母过。做父母的只能教儿女智者做人的训诫。” “你这个妇人还如此善巧辩,那么,你知不知道寺里的什么东西被人偷了? ” “听年轻的扎巴问过。” “你教你儿子做了什么? ”头人咄咄逼人地一问接一问。 “回尊敬头人的问话,我肯定只能教儿子好好劳动好好做人,这是做父母的 职责。偷盗是五毒之一大罪,更何况是佛的供灯,更是罪上加罪,这样的事再傻 的父母也不会做的,请求头人明查此事! ”泽尕扶住儿子的双肩诚恳地说。 胖头人不悦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比我还懂道理? 不就是个放牛的无家可 归的人吗? 你不是我的属民,我可以把你当成流浪户驱逐走,看在菩萨份上,还 同意你落户,但你儿子却用偷盗来报答菩萨和我,你说这该怎么处理? 嗯? ” “头人啦,菩萨看得见,我儿子绝对没有做,向三宝起誓! ” “就是菩萨看见了,我才这么说! ”头人冷笑了下道。 “不可能,头人,你不可以这样诬陷好人! ” “好人? 那么谁又能证明你们是好人? 你的阿松家吗? 可笑! 你不承认没关 系,让神明来判吧? ”头人向随从招了招手,从外面走进两个人,手里都端着东 西,并放在帐篷中间,泽尕一看,真是吓着了,这种所谓的神明审判她是知道的, 万万没想到今天却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火盆上煨着个放了几块酥油的铜锅,炭火 里还烧着个刑具。酥油已经融化并沸腾起来,有人又往锅里扔了一小块生铁,帐 篷里弥漫开了酥油的香气,但恐惧深深攫住泽尕的心。 头人得意地说:“就请你儿子来接受神明的判决吧,让他伸手抓出油锅底这 块铁,如果滚烫的油没有烫伤他的手,那就证明他是清白的,如果烫伤,那就… …你该知道是什么了吧。” “不,绝不能! 不……”泽尕气愤而又痛苦地喊起来,她紧紧护着儿子还那 么稚嫩的双肩,泪水溢出眼眶。 “阿妈,我不怕,我抓……”郎吉说着就想挽袖上前。 泽尕怎能放开他,小牛犊不知虎豹险恶,他哪里知道在恶人面前有时神明也 不会灵验的,如此滚烫的油别说是小孩嫩嫩的肌肤,就是大人也会烫烂的,泽尕 激愤地大声说: “头人,你自己也有小孩,你就这样对待他人的孩子吗? 我死也不会让我儿 子受这种冤枉罪,你要罚就罚我吧,求求你啦,头人,放过我儿子……”说着泽 尕跪了下来,拉着儿子也跪下给头人不断地磕着头,祈求着。 头人好像动了恻隐之心,看了看他身边的人,做出狠不下心的样子,叹口气, 摇摇头道:“好吧好吧,看他年龄小,还可以好好管教,那就只好追究你大人了, 我看那就只好把你们驱逐出这里,永远不要来耶柯草场了。” 泽尕心想,只要不伤害儿子什么处罚她都愿意接受,她向头人磕头谢了又谢, 站起身来。 但头人又说话了:“我想,让你们就这么走了,又太草率了,还是要让你们 牢记住这个教训。”他对手下人示意着,几个人迅速地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母子俩 拉开。 头人高声宣判:“判处这母子偷窃罪,但同情他们是外乡人,小孩年幼,宣 判他们是渎神罪——施三十皮鞭和烙铁刑! ” 话音刚落,一阵的皮鞭就落在了按在地上的郎吉屁股上,从火炭里取出的红 红的十字形烙铁被压在泽尕的额头上…… 按土司王法,凡偷了寺里东西的或侵犯了神山和神树的,将判“渎神罪”, 要被鞭打和在额上烙个“十”字符号,以驱鬼的方式,将罪犯驱逐出境。其实他 们对小孩并没有从轻,三十皮鞭后,他们将那个烙了母亲的铁器转身就又在郎吉 的右手臂上烙下了十字,这是在母亲昏厥后烙的,所以小小年纪的郎吉为了不让 母亲难过,他一直没有告诉母亲。 头人特意恩准这母子俩回到白姆家吃过饭,带上白姆一家准备好的东西,他 们都依依不舍地互相拥抱着,流着泪告别。白姆阿婆跪在地上把郎吉紧紧抱着, 老泪纵横地沙哑着声音痛苦地说: “孩子,全怪阿婆没照顾好你们,阿婆对不起你……” “阿婆,尼玛弟弟呢? 他怎么不送送我? 我不想离开……”郎吉抽泣起来, 本卓和泽尕牵着手在一边抹着泪。 “走走走! 时间已经过了,马上走! ”来催促的人不耐烦地喊起来。母子俩 就这样被人连推带搡地离开白姆家。头人让僧人念着驱邪经,举行驱鬼仪式,头 人带来的人连吼带喊向这母子俩扔着石头和草饼、泥土,郎吉和母亲边走边跑, 极力躲闪着扔向他们的东西,那些驱赶他们的人把他们赶得很远很远,才停住驱 打而返回…… 郎吉始终没看到尼玛,当那些人走后,他马上就停下四望起来,泽尕喘着气 拉着儿子的手没有停下,她低声说: “你在找尼玛吗? 郎吉,别向后看,往前走吧,等会儿尼玛会出现的。” “阿妈,你怎么知道? ”孩子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听母亲这样一说,高兴地 笑了。 “阿婆家一定要送我们一匹马,还有一些东西,所以在我们吃饭前就让尼玛 骑马走了,他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他跟我们一起去吗? ”郎吉渴望地问。 “怎么会呢? 孩子,我们是流浪,要走很远的路,他不能离开他阿妈阿婆呀, 知道吗? ” 郎吉懂事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郎吉,皮鞭抽的地方还痛吗? ” “不是很痛。那个抽打我的人好像劲不大,阿妈你说怪不怪,那人还悄悄在 我耳朵边说了句‘不想痛就大声哭’,所以……” 泽尕轻松地笑了说:“感谢这个善良的人啦! 世上还是有好人。儿子,难怪 阿妈后来听见你哭得那样响,听见你的哭声,阿妈心疼你啊,都忘了自己头上的 痛了。” 郎吉停下脚步让阿妈蹲下来,他仔细地看着母亲烫伤的额头,这伤虽是烙在 母亲的头上,但它却深深地烙在了郎吉幼小的心里。他自己的伤没有母亲的严重, 他不会告诉阿妈的,抬起小手轻轻抚摩了下母亲额头上很重的烫伤,咬咬唇,坚 定地说: “阿妈,我长大了一定要为阿妈和阿爸报仇! ” 泽尕拥住儿子,流着泪,深深点着头说:“会的,孩子,阿妈相信你……” “郎吉,阿松……”一阵紧张而压低了的呼唤声从前面左边一个草山包传来, 尼玛的脑袋在那儿冒了出来。 郎吉高兴地向尼玛跑了去,他们就像离别了很久很久似的,亲密地紧紧拥抱 在一起。但是不久他们俩又难分难舍地哭着分手了,尼玛紧拉着郎吉的手臂,郎 吉的伤口被捏痛了,他紧皱着眉头,轻声告诉尼玛,快放开手,尼玛这才看到郎 吉手臂也被那些坏蛋烫了符号,郎吉不愿让母亲知道,看到伤尼玛哭了起来,郎 吉暗示他别告诉母亲,赶忙把袖拉了下来。他俩依依不舍地分了手,郎吉追随着 母亲走了,尼玛站在草坡上看着他们走远了。 郎吉和泽尕远远地回头看时,见尼玛仍站在山包上向他们挥着手,母子俩都 流着热泪,再次挥手示意小尼玛回去,看着尼玛抹着泪转身走下了山坡,他们才 开始急忙赶起路来…… 郎吉和母亲再一次流离失所,向遥远的未知走去…… 其实,郎吉和泽尕他们被诬陷、被驱逐是有真正原因的,现在只有头人和他 的儿子,还有那个射杀了“九眼珠”的人知道,十几年后郎吉才知道其中奇怪的 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