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山岩已被密密罗网封,雄鹰我不留是要飞往高空,夸示羽翎展翅划拨 苍穹;草原已被猎犬围困,麋鹿我不留是要驰往草山,夸示鹿角更见水草丰美; 柳林已被凶猛鹞鹰堵住,黄莺我不留是要飞往森林,夸示歌喉密林任我飞腾……” ——藏戏《洛桑王子》 “郎吉,你还走得动吗? ” “能,阿妈,你看我,一点也不累,是不是? ” 雨淅沥地下着,午后的一片小灌木林边,穿着光面羊皮袍的郎吉和母亲“扑 哧扑哧”地走在泥淖的小路上,他们的头发都湿透了,脚上的毪靴也烂得无法再 穿。三十多天过去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马匹,在饥寒交迫时他们用来换取了干粮 和藏靴,虽然他们来到了气候温和的玛岗河谷地带,藏历十月,高原的天气就很 寒冷了,何况又遇绵绵不停的雨季,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地行进着。 下了山坡,沿一条小水流边泥泞的小路走了很久,当他们转过山弯,远处传 来了铃铛声、说笑声和一个男人高亢的歌声,郎吉和母亲高兴地加快了步伐,他 们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人烟了。来到一个背风的山坳平坝处,几顶帐篷伫立在已 经落叶的红柳灌木林边凸起的平坝中央,水流边的草坪、灌木林里到处散布着成 百的骡马,雨天的下午时分天色昏暗,但空蒙的山色里帐篷顶升起的青烟在雨丝 中还是那么清晰,深刻温暖,齐整堆积的货物像堡垒一样长长地筑在帐篷周围。 “阿妈,我们可以要碗热茶喝了,我好想喝碗酥油茶! ” “是的,孩子,我们都几天没吃过热的东西了。” “不知他们是不是好人,阿妈。” “是马帮,不会是坏人吧? ”泽尕也拿不准地说了句,她心里还有些怀疑这 些人是不是土匪,但是当他们再走近,就听清了歌声: 入云的雪山白皑皑啊一 它与雄狮一般白啊二 马帮道路长长又长长啊一、二、三 幸福又遇月亮升啊四、五、六 如意树长“松石鞍”(指绿色宝石点缀的马鞍)七、八、九 茶叶飘在铜锅里啊一 好像水里飞黑鹰啊二 茶在锅里开三遍又三遍啊一、二、三 吉祥和芳香一起升啊八、七、六、五、四 如意酥油茶盈满幸福欢乐啊三、二、……‘ 一道香茶敬贵客啊一 二道香茶敬朋友啊二 三道共饮…… 在无围帐篷下有个男子用大铜瓢往茶桶里一瓢瓢舀着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 清茶,他一边打茶一边唱着歌,当他把茶打好、弯腰把茶倒进茶壶里并放下茶桶 时,他的歌声突然停下来,这个专心做晚饭的打茶人看见他眼前有两双一大一小 穿着已经破烂不堪的毪靴的脚站在眼前,他放下茶桶直起身,慢慢地从下到上地 把眼前站在帐顶外淋着雨的人仔细打量了一遍,愣神吃惊地说: “你们……是什么人? 讨口的? ” 泽尕摇了摇头但马上又点点头。那蓬头垢面的孩子的目光却紧盯着茶壶,看 得出来他们都已经是饥肠辘辘了。这个长发盘顶、皮肤黎黑的中年男子摇了摇头 又说: “进来吧,不要再淋雨了! ”说着就把茶壶端起来走到已经站在灶塘前取暖 的两个讨口的面前,母子俩忙从怀里拿出他们随身揣着的小木碗伸了出去,好香 好香的酥油茶啊,郎吉眼里绽放着光芒,他咕咕地一下就喝光了,又把碗伸过去, 这时,对面帐篷里走出两个男人,一个大声说: “欧珠,怎么啦? 你在和谁‘共饮吉祥如意茶’? ” 另一个说:“今天我们真的是‘第一道香茶敬贵客’啦,你看那儿有两个贵 客。” “你们等着,我去拿些吃的来。”打茶的人给他们俩又倒了茶,端着茶壶就 跟那两人走进帐篷。 不多会儿,打茶的人空着手出来了:“聪本叫你们到帐篷里去烤火,里面暖 和。” 泽尕感激地千谢万谢,但她难为情地推辞着说:“我们就在这儿坐坐吧,看 我们这身又脏又湿,怎么好意思进聪本的帐篷,谢谢聪本啦! ” “等会儿火一灭,这儿就冷了,到处都通风,你看孩子都冷得流清鼻涕了! ” 他抬手示意他们进那边帐篷,不再劝说转身先走进帐篷。 泽尕和儿子拘谨地进了帐篷。里面很暖和,正围坐着吃东西的几个男人都看 着这两个乞丐一样的人,里面虽然有堆小火,但是因为有淡淡的烟雾,光线又有 些暗,他们看不清楚泽尕的面容,加上她脸上抹的黑膏残痕已经把脸弄得很花, 看起来脏兮兮的,额上的“十字”疤痕被她刻意地把头发剪出浓密的刘海遮住了 ;孩子的眼睛水灵而晶亮,从脸到手都很脏,清鼻涕挂在冻得红红的鼻子下面, 但轮廓的俊美却是让人不禁想多看一眼。 坐在上首靠着一堆黑色牛毛口袋驮子、长着络腮胡须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 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郎吉,脸上没有笑容,声音洪亮地说了句: “阿嘎( 孩子,娃娃) ,把清鼻涕揩干净。” 泽尕忙拉起自己的衣袖想给儿子揩,郎吉却转身冲出帐篷,在外面用最快的 速度把鼻涕清理干净,又进了帐篷,大家都被郎吉的灵敏和纯真可爱逗得哈哈大 笑起来,郎吉和母亲也笑了。 “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你们一定是母子俩吧,来,到火边来坐! ”坐在 上首的那个中年男子微笑着说。 “他就是聪本,是聪本让你们进来的。” 郎吉低声问母亲:“聪本是不是头人? 阿妈。” 大家还是听见了,其中一个年轻的说:“不是头人,也不是土司,是挣钱的 头。” “那比头人土司大吗? ” 郎吉的好奇又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母亲悄悄地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 他别再说了。 “来来,坐下喝茶吧,糌粑、面馍都有,这儿还有奶酪! ”一个男子边说边 给他们母子俩让着坐位。 泽尕不好意思地推辞着,这些好客热情的马帮娃们不由分说,已经给他们斟 上了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粗面馍已经递在他们手上。 “去拿两件皮袍来给他们换上! ”聪本对旁边的人说。 泽尕忙说:“谢谢啦,我不换,身上没湿,给我儿子换换就行了,太感谢你 们了。” 这支商队中是没有女人的,见泽尕不好意思换衣服,也就不勉强了。 郎吉穿上一件大人穿的红色缎面短羊皮袄,正好长及脚背,他和母亲坐在温 暖的锅桩旁,饱餐了一顿久违了的暖暖热热的晚餐。 天色暗下来,吃过晚饭,年轻人集聚到其他帐篷去下藏棋或听故事去了,两 个年龄较长的跟聪本住一个帐篷,他们都躺在火边睡下。郎吉躺在马帮娃给他铺 的卡垫上盖着聪本的皮袍睡着了。泽尕正举着儿子的湿靴子一声不响地烘烤着。 半闭着眼靠在货物前休息的聪本在静默中突然问了句:“你们是哪儿的人? ” “我们是从阿须来的。”泽尕撒着谎说。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那么远的路! 是出来流浪? ” 泽尕沉默了会儿才说:“家里出了事,我们就……我想到卡称麦卡西河谷。” “哦? 你听不出我们的口音吗? ” “听得出一些,你们是康南来的吧? ” “是,我们是桑佩岭马帮。” 泽尕高兴地想说什么,但马上忍住了,她放下手里的靴子,起身向聪本跪下 激动地恳切祈求着说:“请聪本可怜我们母子俩,带我们也到桑佩岭去吧。我知 道麦卡西河谷离那儿不远,求求您! 聪本。” 聪本沉默着不言语,她急切地说:“我和儿子可以给你们做事,我们会放骡 马,会……” 聪本打断道:“好啦,就不说这些了,你们运气真好,我的商队今年是提前 离开了达折多回家,但是到了桑佩岭我就不管你们了。” 泽尕谢着说着感激的话,聪本却问道: “你家有人在麦卡西河谷吗? ” 泽尕却迟疑地摇了摇头。精明的聪本看出这女人一定有难言之隐,就不再问, 闭上眼休息了。 泽尕专心地烤着儿子已经半干的靴子,寂静中只听见帐篷顶上淅沥的雨声。 又是十几天过去了,跟随马帮行走在起伏、跌宕的高山峡谷、平川草坝间, 当他们越过海子山,走过桑堆,快进入卡称地界时,泽尕难以行走了。虽然母子 俩可以骑马走,但是泽尕长期焦虑疲惫,积劳成疾,虚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抵挡病 魔的侵扰,她一直是被信念支撑着走过来的,只希望安全地把儿子送到亲人那儿, 只想如此! 看着希望一天天地要实现了,她也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便决定 把家族的事告诉儿子。一路上,每天晚上歇息时,背着其他人,她把她所知道的 关于翁扎土司家族的一切都详细地讲给儿子听,讲翁扎家族的来历,讲阿伦杰布 之死,最后她拿出一直怀揣着的阿伦杰布给儿子打的银鞘宝刀,一再告诫儿子, 这把刀一定要珍藏好,因为它是父亲亲自找康区最好的银匠和工匠做的,鞘和柄 上裹的雕花银壳工艺精湛,刀刃极为锋利。 元朝朝廷给翁扎家族正式命名土司后就颁发了印信和诰纸,但家族内还有规 定,就是印信和祖传诗诵并齐才是真正的王的继承者,布隆德草原都知道,翁扎 家族为王者还应该会诵读祖传的《白狼王歌》。而多吉旺登不会背诵那首《白狼 王歌》,所以即位那天多吉旺登装出很痛心的样子宣布以后继位者不再吟诵什么 祖辈的诗歌了,土司官印就是真正继位者和权力的象征。 泽尕教会了儿子背诵翁扎土司家族继承人一直口传下来的祖先白狼王诗,很 早很早以前,这首《白狼王歌》是用古藏文记载在狼肚柔软皮子上的,上面记载 的诗歌就只能是传位者亲口传给被选定的继承者,后来这诗歌的名字就成了“布 隆德誓言”,能够完整诵出者并执有这块两个巴掌一般大的狼皮才是真正的王, 再后来这张皮不知在第几代白狼王手里失传,就只是口口相传了。过去泽尕不知 道丈夫为什么要叫她熟记这首诗,当阿伦杰布出事后她才明白当土司王要考虑的 事真是太多了,有些事是不得不防啊。 泽尕看着天资聪颖的郎吉把这诗倒背如流,心里不无遗憾,如果没有这场灾 难,郎吉已经会读《水树格言》、会念《教戒集》了,她一再叮嘱儿子,智慧、 坚强、品格、勇敢是男人必须拥有的,报仇雪恨是他终生的责任,他肩负的是 “布隆德誓言”,将来真正的土司应是翁扎.郎吉,也就是翁扎·坚赞,这是阿 伦杰布给儿子取好的成人名字! ……泽尕虚弱到极点的身体终于抵不住风寒,她病倒了,当马帮经过山谷地 一个村子时,她连坐在马上的力气都没有了,衰弱得从马上跌了下来。聪本感到 孩子的母亲怕是不行了,他决定先不再行走,在村外的草坝上安营扎寨,让郎吉 和母亲多待一些时间。郎吉哪里知道,近日来母亲给他讲了那么多他过去根本不 知道的东西,母亲给他说了那么多的话,这一切全是母亲临终的嘱托。黄昏,太 阳还那么亮丽地照在山谷,照在村庄,照在坡下的河流上,郎吉和母亲诀别的最 后时刻也到了。虚岁才十一的郎吉几年中就经历了几次生离死别和苦难,这次却 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死别,过去无论经受什么苦难,母亲总像太阳、像明灯、 像神灵和菩萨一样爱护着他,保护着他,他那么挚爱的母亲怎么会离开他? 母亲 还没等他长大怎么就会匆匆离去? 他还有那么多的梦想没有实现,还要做那么多 的事要想让母亲看到啊! 郎吉忘不了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的一切,忘 不了母亲放不下心地一再请求聪本照顾好他并把他平安送到舅舅家的情景,这一 夜他守着母亲,依偎着母亲已经冷却的遗体哭了一夜,谁也无法劝开他…… 脸上还挂着泪痕的郎吉不知什么时侯疲惫地睡着了,他被马帮们吆喝骡马回 来的声音晾醒,他才发现自己身上被人盖了件毛毡子。聪本这时走了过来,摸着 郎吉的肩说: “孩子,我们该把你母亲安葬了,午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啦。” 郎吉却突然抱住聪本的一条腿,用他已经哭哑了的嗓音哭喊道:“求求你了, 聪本,带走我阿妈吧! 她没有死,到了舅舅那儿,他会找喇嘛医生给她治好的, 肯定会的,我求你啦,求你……” “孩子,”聪本这个硬汉子终于忍不住眼里盈着泪说,“郎吉,你是懂事的 孩子,你阿妈走之前给你说的话你怎么忘了? 她要你坚强地长大,勇敢面对所有 的苦难,你再哭,她都不会醒来了……” “你胡说,她会醒来的,”说着郎吉开始用拳头打着聪本,“你胡说! ……” 太阳升起来了,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那些爱说爱笑的马帮娃们都为郎 吉感到难过。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郎吉接受了安葬母亲的现实,当大家把母亲 抬到河边,郎吉给母亲洗干净了脸庞,聪本和其他人这才完全看清楚阳光下的泽 尕竟有如此美丽的容颜,青黛的眉毛,优美的轮廓,玉一样洁白的肌肤,这才是 郎吉从小记忆中的阿妈,他会永远深刻铭记在心的,泽尕美丽的额头上清晰地显 现着那个表示耻辱的“十”字疤痕,使这张美丽的面庞更显得凄美。 在没有喇嘛念经、没有喇嘛打卦、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郎吉在聪本和马 帮娃的帮助下,沿河找到水势回旋适于水葬的流段,流着泪水的郎吉依依不舍地 用水葬,送走了他最最挚爱的亲人——阿妈…… 在后来的旅程中,郎吉向聪本他们只解释了母亲额上疤痕的来历,就什么也 不说地沉默了很多天。看起来体魄高大、严厉的聪本其实是个敏感而心细的人, 他发现自从郎吉送走了母亲,就再也没有见他落过泪,在这支马帮队伍里他是年 纪最小的,但却是最沉默的,他并没有因为沉默就什么事也不做,他比过去更机 警、更沉着能干了,只要是他能做的活他都会去帮着做,似乎是要证实他自己不 是吃闲饭的,他越是这样,马帮娃们越是不让他做,聪本看出了郎吉的心思,就 暗示大家随他这样,聪本也越来越喜爱上了这个坚强、聪明、英俊的孩子,但同 时也为郎吉的沉默而担忧起来。 这天黄昏后,马帮在一片避风的谷地安顿下来,吃过晚饭时,夕阳还有一抹 掠在对面山崖处,不多会儿西方天际就是红霞一片了,人们有的聚在一起,有的 各自找各自的玩法度过这个美丽的黄昏,仍然没有言语的郎吉却独自一人向山坡 顶上走去,聪本远远地看见郎吉正一个劲地往山顶爬去,他不放心地悄悄尾随在 后。 当聪本看见郎吉登上山崖处一块高凸的大青石上时,他吓了一跳,难道是这 孩子想跳崖? 他加快赶了几步,但眼前的情景让他惊骇住了,郎吉对着山谷,对 着西天的云霞说着什么,然后大声说: “阿妈,我听你的话,按照你说的做了,你看见了吗? 哉没有天天哭,我什 么事都在做,我坚强勇敢了……”他的声音开始夹着呜咽,泪流满面了,“但是, 阿妈,我想你,我好想你,想你和阿爸,你们在哪里呀? 我天天都想你们,想你 们啊……”说着这孩子竟跪下大哭起来,不停地喊着“阿妈,阿妈,阿爸……” 在几棵松树后站着的聪本眼里也浸满了泪花,这个心性高强的孩子是忍受着多么 大的痛苦在跟他们一道前行,他抢着做事是为了证明他坚强勇敢,是为了纪念母 亲。聪本没有上前去劝解安慰他,他悄悄守候着这孩子,让他把郁积在心里的所 有痛苦和思念都通通哭出来。 天色开始昏暗起来,哭了很久的郎吉终于止住了哭声,他用袖口拭着泪站起 身来,凝神看着远天思考着什么,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小手,慢慢地把手握成小 拳头,突然,他高举起两只拳头撕心裂肺地喊出: “报仇! 我要报仇! ……” 这个充满了怨恨、充满了愤怒的稚嫩童音响彻在山谷,郎吉在幼小的年龄里 就已经深深懂得了他活着的意义——报仇,长大报仇! 为了“布隆德誓言”! ……报仇雪恨! 几天后,马帮们小心翼翼地走过险要陡峭狭窄的布绒沟,翻过孜孜山一直沿 小山路往下走,在山腰转过几道弯后,就看见谷底有一条黛碧的河流向南方奔流 着,开阔的河谷两岸有村庄犹如佛珠散布在河两岸,对面远处平缓的山坡赫然矗 立着一片城郭像宫殿一样,马帮们告诉郎吉那就是桑佩岭了,那儿的寺宇异常醒 目,气势庄严,几座经殿层楼叠搁,巍巍超然于所有的建筑,金色的宝顶屋宇, 在此时夕阳光里显得异常辉耀堂皇,在它周围由上而下绵延分布着几百座白色的 僧房,最外围四面就是高而坚固厚实的城墙了,四个高几丈余的碉楼威风赫赫地 耸立在城墙四角内,看上去井然威严,墙外就是阡陌纵横的田地和果实累累挂树 上的秋色村庄。 在寺庙城墙大门外的土路旁,三四棵古槐树和高大的几棵核桃树的浓荫下, 村村寨寨的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兴高采烈地等候着他们的亲人、远征的英雄 马帮远程而归,这年春天,家人、村里男女老少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这些马帮娃们, 秋末在挂念和期盼中等回来了久别的亲人,每当马帮回来时,村村寨寨的人都要 兴奋激动好几天,因为马帮就是运输队,运出了桑佩岭的特产、物品,运进了外 面世界的货物,也带进了许许多多让人新奇的消息和故事,僧俗人众,无论贫贵 都要到村外迎接他们,献上哈达,并由最有威望的长老为每个马帮娃敬上一碗青 稞酒,远征的英雄平安归故乡,当然要隆重迎接了,这是规矩。然后就是喜庆的 歌舞宴,马帮的聪本在歌舞场上要用部分准备好的茶叶,给每位在场的僧俗人众 发放一点布施,以表示对家乡父老的敬意和感谢。 第二天,聪本安排完了马帮队的事,就单独带着郎吉向桑佩岭东北方的麦卡 西谷走去。 聪本虽然不知道郎吉的真实来历,但他已感到这个孩子小小年龄就怀藏着一 个很大的秘密,他信守泽尕临终时请求他保守秘密的诺言,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是 来投奔谁的,只要他把郎吉交给麦卡西谷的头人就行了。 到了麦卡西河谷,走过几个村庄,当他们走近一座明显比四周房屋建筑漂亮 高大、旁边还建有土夯筑的高高耸入天空的碉楼的官寨时,聪本就止住了脚步, 告诉郎吉他要找的人家就在眼前了,这就是勒迥大头人家,他可以自己去了。郎 吉三岁那年舅舅去过比这儿高大、宽广漂亮的翁扎家的土司大楼,在郎吉的记忆 里对舅舅的印象是十分模糊的,陌生的感觉使他心里不免有些害怕,但想到终于 有亲人了,又是他和母亲经过了那么多苦难终于找到的惟一亲人,郎吉的心里还 是喜悦激动起来。他和聪本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当聪本转身离他而去时, 他不舍地又追过来几步说: “聪本,你还来看我吗? ” “我还要到桑德尔去。” “远吗? ” “有点儿。” “来看我,好吗? ” 聪本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微笑着肯定地点点头,对郎吉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聪本匆匆地走了,他心想,郎吉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他 的舅舅不会不喜欢他的。 郎吉鼓起勇气敲响大门。 一个男仆打开吱嘎叫着的门看了看,见是一个小叫花子打扮的人,便把门关 上。郎吉又举起手掌敲了会儿,门开了,一个女佣拿着块馍和奶酪递在郎吉的手 里,没打算让郎吉进去的样子。 “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我是塔……是坚赞,我来找……”他想起母亲告 诫的话,改口说出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女佣没听他说什么,很快又把门关上了。 他又继续敲着,但门始终未开。于是他索性就坐在粗大的门槛上吃着东西等 着,他想总会有人出来进去的,不信你们不开门。 下午的阳光正射在头人大门前,郎吉吃完东西等着等着就靠着门框、双脚搁 在门槛上睡着了。由于是河谷温暖气候带,虽然这儿也是秋末冬初了,郎吉那身 厚厚的皮袍也经不住一直在温暖阳光下的照射,睡梦中的他额头上也浸出了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上啪地响了一下,接着又一下, 当他睁开眼睛,逆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面前,这男人穿得有些体面,下颌 上留着胡须,手里拿着皮鞭,凶巴巴地看着他,见他醒来便怒吼起来: “小叫花子,你怎么有胆量横在头人的门槛上睡觉? 滚,马上给我滚远点! ” 说着又要挥鞭抽起来。 郎吉灵巧地向左边滚下来,那人的鞭子抽在门框上,郎吉像猴子一样骨碌一 滚就躲闪开来,倒把这人给逗乐了,但他还是装出骂骂咧咧的样子道: “嗨,你这穷要饭的还这么机灵,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几步冲到郎吉跟前 抓住他的后衣领说:“滚远些吧,今天我忙着呢,下次见着你就不会饶过你啦。” 他边说边拖着郎吉往右墙角走。就在这时几个穿红色袈裟的僧人和一个穿紫红缎 面衣袍的男人骑马从左侧走过来。这时大门也吱吱嘎嘎地响着敞开了,一个侍者 马上立在门边牵住马缰,并跪下让马上的人下了马。穿紫红衣袍的男人礼貌地请 诸位僧人先进了大门,这时他看见他的人正拉扯着一个小叫花子,不让冲过来, 孩子那双明亮的含着期盼和好奇的眼睛一直在打量着他,他取下手腕上的佛珠, 捻了几下,听守在门前的男仆说: “太太吩咐我们已经给这个小叫花子吃的了,但他不走,敲了很久的门,还 拦在门口躺着。” “你们看他那件皮袍又厚又脏,给他拿件氆氇袍吧。”说完就准备抬脚迈进 门槛,就在这时他听见那孩子抗议地说:“我不要衣袍。”然后低低地胆怯地唤 了声:“舅舅。” 他止住脚步,回过头看去,那孩子还是那么看着他,他把佛珠挽在手上走了 过去,对那个抓着郎吉不放的人说: “放开他吧。”然后低头和蔼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 “我不要东西。” “那你要什么? ” “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那你怎么赶都赶不走? 你认识我吗? ” “不。”郎吉仰头看着眼前这个高高个子的头人,并无一丝惧怕。 头人指着他旁边的那个抓着他的管家说,“你刚才好像还喊了声‘舅舅’, 是他吗? ” “头人,这孩子可刁着呢,狡猾得很,他是在乱喊,他哪有什么舅舅,我可 没有这么个讨口的侄子。” “别话多了,如果我有呢? ”头人瞪了他一眼道。 “不可能! 主人你真会开玩笑,谁不知道你的外甥是大名鼎鼎的翁扎甲波的 儿子,他的叔叔现在更威风了,怎么可能……” 土司挥手打断他问孩子:“你喊的是我吗? ” 郎吉迟疑了,那人刚才说的话更让郎吉不敢轻易说出,他知道母亲说过不能 让外人知道这个,于是说:“我没喊‘舅舅’。他……阿妈……我……我来找扎 西旺久。” “所以你就大胆地睡在我的门前不走是吗? 你就不怕我会叫人打你吗? ” “不怕,我阿妈说过,你的心肠跟菩萨一样慈悲。” 孩子这一说,头人的心真是打了个寒战,难道他真是妹妹的孩子? “你阿妈呢? ” “我们一起来的,在路上她病了,死了,她……阿妈请聪本送我来的,找… …” 土司马上不再多问,忙打断孩子的话:“好吧,我正好想找个给我背经书的, 看起来你很聪明,那就选你了。”他转过身,头也没回地对抓郎吉的那人说, “安排人把他一身给洗干净,安排个地方住下。”说完他就进门了。他感到这个 孩子一定是郎吉,虽然从头看到脚都那么脏,但那双眼睛和模样越看越像他记忆 中的外甥,他心里酸楚起来。几年前他就知道了翁扎土司家里的变故,而且翁扎 家也派人来此找过人,说是他妹妹自丈夫死后,就有些疯了,拿了家里许多珠宝 带着孩子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后来,头人也派人暗中到处打探妹妹的下落,才 知道母子俩都不在人世了。他为他们在寺庙里还点了很久的灯供,祭奠了七七四 十九天,不料,外甥却突然出现了,想到远嫁布隆德草原威势赫赫的翁扎土司家 的妹妹本来有个多好的未来,现在却……头人的鼻子酸涩起来,眼里溢满了泪水, 他转身匆匆走进大院,不让下人们看见。 郎吉终于换掉了那身又脏又重的光面羊皮袍子,换上新的白色羊毛氆氇袍, 黄色衬里、外罩高腰紧身红色缎面的羊毛坎肩,那头蓬乱脏结的头发也被刮得千 干净净,光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上漂亮的金毡窝帽,看上去是如此机敏、神气,面 貌英俊,头人从心眼里喜爱上这个父母早逝却又格外聪慧、懂事的外甥。为了保 护好郎吉,也为了使勒迥头人家的地位和利益不受威胁,夫妇俩和郎吉商定不能 让外人知道郎吉的身份,在人前郎吉不能喊他们“舅舅,舅母”,他的身份就是 跑腿送信、背书的,而且“郎吉”这名字看来是不能再叫了,就用他父亲给他取 的成人名,坚赞。头人也有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多,父母没有告诉他 们郎吉是谁,但从父亲对郎吉的特殊态度里可以让他们感知,父亲选中的这个 “本青”( 通讯倌) 是很不错的,郎吉对他们也如兄弟一样,有空就带他们玩, 小兄弟俩真为郎吉加入他们的家庭而感到高兴,他们亲切地喊他“本青坚赞”。 在这些亲人中,对郎吉不太欢迎的就是舅母了。舅母是个漂亮而泼辣、性格 外露到极致的女人,正好和舅舅的性格相反,她叫阿依尕,对于突然走进他们家 庭的外甥,她的心理是复杂的,开始时,当她知道郎吉母子俩的不幸遭遇时,她 对郎吉充满了怜悯和慈爱,一连给郎吉做了几套新衣,没有外人时她还会亲切的 左一句右一句的“舅妈的好孩子”。这着实让头人心里感激不已,更加认为精明 能干、极爱干预他的政务的妻子不仅仅只是又泼又辣,她还有这么一颗慈善的心。 他真是一个有福、有运气的人,这个家多亏有了她来帮助,才那么井然有序,不 然,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热衷念经拜佛啊。可时间一长,阿依尕舅母就渐渐地厌 恶起这个“入侵者”来。 来自金沙江下游一个世袭头人家庭的阿依尕是典型的康藏南部美女,身段高 而且纤巧窈窕,面部轮廓精致动人,但她那双水灵灵的秀目,却经常闪射着一股 让人感到觳觫与不安的狠狠的目光,特别在她情绪不好时。她的穿着是很讲究的, 有很多漂亮、高档的衣袍和珠饰,头发照当地习惯,左边辫了一百四十根小辫, 右边九十根,又把小辫装饰成特殊的造型,两边鬓角各辫三根细辫,额前是剪齐 的刘海,平时戴的珊瑚、松耳石耳环和项链不多,但很昂贵,根据衣袍的颜色, 手腕上有时戴着象牙圈,有时又换成祖母绿玉手镯。胸、背、袖筒上剪裁镶嵌的 几何图案色彩使一百零八折叠的连衣氆氇长裙点饰得沉稳中显出活泼,端庄素净 里显出艳丽,这种本地特有的装束在气质高傲、泼辣,身姿高挑,面庞俏丽的阿 依尕身上是再美不过了,加上她很会把色彩和珠饰考究地搭配完美,更显出她独 特的风韵。 随着年岁的增长,扎西旺久对宗教的热情逐渐盛于理政,小时候出家在寺里 时,就热爱上了佛经教义,回家当头人是他无奈而为的,因为他是独子,那时的 布隆德土司亚玛高绒和他父亲是莫逆之交,两个老朋友很早就给儿女定好了亲事, 妹妹还没嫁过去,父亲就早逝了,亚玛高绒土司是有信义和信守诺言的人,他没 有像许多土司头人那样以孩子的婚姻去攀附别的势力大的土司以扩张势力范围, 不久就把势力范围不大的勒迥头人的女儿、美丽娴雅品貌俱佳的泽尕娶了过去。 虽然布隆德离这里很遥远,不是同一个土司的属地,那时来巴结他们勒迥家的贵 族真不少,就连勒塘毛亚土司家的人对他们也比其他头人敬几分。 后来,随着阿伦杰布和妹妹的消失,再加上一些传闻,有的人就渐渐疏远了 他们,扎西头人也觉得落得个清闲,佛对他的感召也越来越强,他接触最多的就 是僧人了,一心想诵经,这样一来,家中的权力就自然落在本来就好管事管人、 精明能干、泼辣有余的阿依尕身上,似乎天生就有权力欲望的阿依尕也得到极大 的满足,时间一长,除了开全民大会或公开大场合是丈夫出场,家里家外许多的 事他就只是过问一下,完全放心交与妻子干,他自己则花更多的时间热衷于佛法 的研读了。 对这个落难的大土司后代,阿依尕是越来越没兴趣,但不接纳他那是不可能 的,可她的耐心却是有限度的,难道就这样长期供养在他们家吗? 她把这个问题 看得很远,她感到这个聪明伶俐却又沉稳有度的外甥,留在身边是不是隐藏着危 险? 将来他们都老了,她的两个儿子如果跟父亲一样不理政务,那么,勒迥家的 权和财就会轻易地落在这个外人手里,那就是最糟糕的事了,不行,这可是个大 问题,她要好好考虑考虑。 这是一个春天雨后的下午,坚赞到桑佩寺给头人舅舅取经书回来,刚走进大 院,两个穿得很清爽的表弟就迎了上去,要他跟他们一块下六子儿棋,坚赞一面 高兴地说他把经书交给头人以后马上就下来跟他们玩,一面很快地向楼上小跑去, 不多会儿,就下楼来了。两兄弟已经在平整的白色“阿阁”土平坝院中间用黑炭 画了个六子棋棋盘图,摆好白色的小石子,三个孩子盘腿坐在地上就开始愉快地 下起来。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太阳时阴时晴地照在大地上。下完了几盘棋,土 司的大儿子提议到碉楼顶去打麻雀,三个孩子呼啦一下就向院外冲去。这里的碉 楼不是很多,一般只是富裕人家才建碉楼,他们修建这些高如云天的碉楼,一是 可以作为军事防御用,二是一种宗教形式,三是用于做仓库。一些人家是相隔一 年修一层,每修一层表示建了一座佛塔,迎了大藏经一卷回来。勒迥头人家的碉 楼有十七层,在这片地区还有十三层、九层、七层等形式的碉楼,门在底楼处面 东而开。 这些碉楼的兴建主要是在明朝,公元16世纪末,云南丽江木土司曾统治过这 里,那段时间里,本地藏族文化融合了一些纳西族文化,碉楼就是受纳西族木土 司影响开始兴建的,直到公元1640年,青海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打败木土司,结束 了木土司在该地区的统治,归青海管辖,而此时是归勒塘毛亚土司管,毛亚土司 又隶属清廷划分的四川省打箭炉厅管辖。 三兄弟每人都怀揣了些小石子一层层爬上顶楼,一切尽收眼底,麦卡西河谷 真是漂亮啊,周围群山有葱茏的树木,有河流从北向南流去,有清澈的溪流从西 穿过茁壮成长的青青葱葱的青稞、小麦苗的村庄。雨后地垄边房屋旁各种果树和 肥大的核桃树叶繁盛着欲滴的嫩绿,河边梅子花、桃花都粉红成了一团团,一簇 簇,村庄里一笼笼高大繁茂的梨树已经打起了雪白的簇簇花蕾,过一段时间,梅 子花、桃花退场,雪白的梨花就会灿烂地开满穷人富人家的枝头。孩子们上了楼 才发现在这么高的顶层打麻雀是不好的主意,根本无法打到麻雀,但他们高兴地 发现了麻雀窝,里面还有它们的蛋呢。两兄弟要拿回去玩,坚赞不同意,坚赞说 过些时候还可以看到小麻雀从蛋里出来,兄弟俩也就没再坚持,他们听坚赞的, 觉得他什么都懂。于是就玩起扔石子来,在离天这么近的碉楼顶,看谁把石子抛 得更高,抛进蓝天里。衣襟里的小石子抛完了,他们就抠女儿墙上夯在泥土里嵌 着的石子儿,坚赞的臂力比兄弟俩大,他们就推他当射手,要求尽量把石子抛入 天空里去,抛到神住的地方去,两兄弟充当了运输供给“子弹”的能手,当他们 忙得正欢时,楼梯口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想要把楼挖垮吗? 太太发火了,刚才谁扔的石头? 打 着了太太! 下来! 太太等着呢! ” 原来下面早就有人在喊他们,本来碉楼就高不易听见,加上三兄弟嘻嘻哈哈 忙得欢就更听不见了。管家爬上独木梯鼓起眼睛瞪着他们吼着。 一听石子打着太太了,老大降初对郎吉把舌头伸了出来表示害怕,坚赞和老 二仁青也都伸出舌尖来,他们都吓着了,谁也不敢开腔,都乖乖地跟着管家下了 楼。 春天里,阳光暖融融的,阿依尕舅母刚与下人一道去地里举行较为隆重的家 族神树供拜。在这里,几乎每个家族都有自家世代供奉的神树,每到特殊的日子 或节日人们都要颂唱着祈祷并朝拜供奉。 打扮得十分清丽优雅的舅母,穿了件宝石蓝百褶长裙,胸襟、衣背和双袖上 镶嵌的是绿色和三种深浅不同的蓝色图案,靴子是红黑色牛皮做的翘鼻靴,胸前 佩戴了两串火红的珊瑚珠,头上的小辫没有珠饰,耳坠上的饰环也是红珊瑚珠, 手腕戴象牙圈,面庞肌肤白里透着红润,气色一向都不错的阿依尕此时正抱手于 胸前,三个孩子走到她面前,她目光咄咄地把他们三人轮流看了遍说: “你们不知道这院里有人走动吗? 打伤了人怎么办? 看吧,这块石子就差点 打在我头上! ”她用脚踢了下脚边一颗白石子。 原来没打着太太,管家太夸张了,三兄弟相互看了看放心了,老二笑着对母 亲说: “阿妈,管家说打着你了,把我们吓坏了。” “是我叫管家这么说的,不然你们能这么快下来吗? ”她又对老大说,“谁 让你们上去玩的? 那里是随便上去玩的地方吗? 谁让你们去的? ” “是我。阿妈。” “你就是这么当主子的吗? 降初。” “怎么啦? ”孩子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困惑地问。 “怎么啦? 我看你跟你父亲一样总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都八岁了,该知 道你的身份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指了指郎吉。 “知道呀,他是坚赞啊。” “他是做什么的? ” “是父亲酌本青呀,不是吗? ” “所以你是主人,他是仆人,懂吗? ” “阿妈,那我是什么? ”老二仁青见母亲没说到他,喊着说。 “你也是,但你长到降初那么大我就要送你到寺庙里去了。” “不嘛,我不去,我不想去,我要跟阿哥和坚赞一块玩! ”老二很沮丧地说。 “什么?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哪里去了? 你还要跟坚赞玩,坚赞不是你的兄 弟,他在我们家又不是要住一辈子,你一点也不懂事,你……”说着就伸出手来 揪了下小儿子的耳朵,他委屈地哇地大哭起来。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坚赞从舅母这一向对自己时好时坏的态度里已经感 到舅母对他的不友好,经常用很厌恶的目光看着他,舅舅不在时她就会莫名其妙 地大声地斥责他,不是说他衣服没穿好就是说他做事动作慢了,或者说他揉撒了 糌粑在地板上等等,若是舅舅在面前她就只是冷冷地盯视一眼,小小年纪就已经 历了人间坎坷的郎吉对舅母态度的变化是懂得的,他更加小心翼翼了。看着表弟 哭泣起来,就说: “是我不对,太太你就罚我吧,我不该带他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玩,太太… …” “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木头做的呢,我不管是哪个带去的,我要提 醒你,坚赞,你跟他们俩是不一样的,你比他们大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同情你才 留下了你,你要知道你的身份,懂吗? ” 郎吉咬了下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阿依尕抬头看了看院坝右侧几个埋头做农具的科巴,又望了下那边羊圈里剪 羊毛的人,就对一个下人喊再拿把刮毛刀来,然后对郎吉说: “我看你是太清闲了,这个时候你没事的话,最好就去学学刮羊毛,你会吗 ? ”她口气温和了些说。 “我去试试吧,太太! ”刮羊毛本不是他分内的事,但郎吉知道是舅母他们 供养着他,他没有理由不做任何他们安排的事,这些是他应该的。他欣然答应着 转身就向羊圈走去,降初也想跟去,刚起步,就被母亲骂了句: “敢去! 想挨揍吗? ” 两个孩子不高兴地撅着嘴看着郎吉走开去,悻悻然跟着母亲上楼去了。 走进羊圈,郎吉接过下人递给他的割羊毛刀,走到站在羊群中的一个老农奴 身边。这是勒迥头人家世代为奴的人,脸膛晒得很黑,满脸皱纹虬结如树根,年 龄虽老但他割刮牛羊毛的手艺是这里最好的,动作娴熟干练,郎吉站在他旁边认 真看着。老人有意放慢了动作,好让郎吉看清楚,过了会儿,他就停下来微微笑 了笑让开位置,鼓励郎吉自己动手。在耶柯牛场时郎吉每年都能看到大人们割牛 羊毛,从没想到自己也能上阵,他学着老奴的样子,一下接一下地割起来,开始 时他割得很不平顺,跟老奴割的比起来真是差远了,当太阳快落山时,满头大汗 的郎吉看看自己终于割得比较平顺整齐了,不禁为自己暗暗高兴,那个一直没有 言语的老人满意地咧开嘴笑了,还向郎吉伸出大拇指,夸他聪明。 黄昏已经悄然降临,郎吉的肚子饿得咕噜响起来,老奴终于说话了,他抓过 郎吉手里的刀,叫他快去吃晚饭。郎吉一面摇着酸痛的手背一面向楼上走去。 郎吉被允许和头人一家共同进餐,但有时头人不在,也是领取分发的食物单 独就餐。今天太太和两个儿子已吃过,头人这几天在念哑巴经,成天都在楼上经 堂里礼佛念经。女仆正在收拾几桌上的茶碗,郎吉先去厨房把手洗干净了才领取 了一碗糌粑按惯例向厅堂走去,正好碰上阿依尕舅妈,郎吉高兴地说: “舅妈阿依尕,我学会了割羊毛,手都酸痛了……” 舅妈却冷冷地说:“会了就对啦,手痛不痛不用跟我说。” “舅妈,我不是故意说我手痛……” “你别老喊舅妈舅妈的,别人听见不好。” “这里没有人我才……” “我看你真是比猴子精灵,吃饭比干活要积极得多呀! ”舅妈似笑非笑地说。 郎吉低下头看着手里端着的木碗说:“吃过饭我再去剪……” “怎么了? 还说不得你吗? 可以呀,只要你愿意,你就去吧,一直干到明天 早上都可以,我不知倒了什么霉,遇到你们这样的霉鬼,你舅舅只知道念经念经, 什么都是我撑着。” “舅妈,你不要担心,我什么都能学会,长大我可以帮你呀! ”郎吉看到舅 母皱着眉头很苦恼的样子就劝慰着说。 “你还长大可以帮我,现在就要把我气死了,你们这家倒霉鬼! ” “舅妈阿依尕,我怎么了? ”天真的郎吉不解地问,虽然他多次见过阿依尕 跟舅舅发脾气,跟下人发怒,都是很厉害的,她发起火来时能感到她的目光像刀 子一样,神态狂暴得如同疯子,那时候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辱骂你,可以是非 颠倒地耍无赖,仿佛非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似的,让人吃惊又从心底感到寒怵, 在这个时候如果你不顺着她把白的说成是黑的,她会疯了一样地跟你狂叫起来, 你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郎吉每次看见舅舅与舅母争吵,几乎都是以舅母的疯狂 哭叫而结束,事后对舅舅她又很疼爱,柔情万觥的撒娇、关爱不止。下人们都知 道太太的脾气,对她比对头人还畏惧,当然,只要有阿依尕在场,想偷懒的科巴、 娃子都会卖力地干活。 郎吉的话真的是彻底惹恼了阿依尕,更让阿依尕狂怒起来:“给我闭上嘴, 叫你不要喊我舅妈,你没耳朵吗? 我真是遇着倒霉鬼了,你们家倒了霉就来找我 们了,我每天都在为这个家操心,你们倒清闲享福,凭什么我要接纳你这个没爸 没妈的人,我跟你没什么亲戚关系,看到你我就恶心! ” “舅……我……我只有你们是亲人了,我们才……”郎吉眼里已经噙满了泪, 阿依尕舅妈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她的话句句都像毒刺扎在郎吉的心上。 她打断郎吉的话:“什么亲人?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们养了你一场,你 以后肯定不会记我们的情,肯定还会记恨我骂了你,我现在越来越不想看到你, 你就别指望我会养你多久,你母亲她真是命好,她才想得美,把你交给了我们, 自己两脚一伸就走了……” 郎吉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哽咽着说:“你怎么骂我都可以, 但你不许骂我阿妈,我阿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不许你骂她……” 啪的一声,阿依尕扬起手一掌打翻了郎吉端在手里的木碗,木碗在地板上滚 来滚去,糌粑撒了一地,就在这时,阿依尕的大儿子降初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正好 看见这一幕,他没敢过来,悄悄地转身跑开。 “你阿妈是什么? 是佛一样骂不得吗? 她把你这个倒霉鬼弄到我们这里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骂她? 你要明白这个家全靠我,你是我们的娃子,你不是来当少爷 的,过去你是少爷,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下等人了,下人,叫花子……” 她正大声骂着恶毒、难听的话,突然一记耳光打在她脸上,她用手护着脸, 愣神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丈夫就站在她面前,原来降初刚才是去经堂喊父亲去了。 阿依尕对郎吉的谩骂看来丈夫是听见了,于是她哀嚎着哭起来,她扑上前, 抓住丈夫的衣襟:“你们都欺负我,做了好事,人家还不领情,我在这个家没法 住下去……” 扎西旺久怒气冲冲地一掌将她推开,阿依尕就势倒在地上,夸张地佯装着是 丈夫推倒的,一面大哭大骂起来,一面还把自己的头往地板上碰。 土司没理会妻子,走到正伤心啜泣着的外甥身边,抚摩着郎吉的短发茬,把 他的头抱在怀里叹口气说: “孩子,别难过了,你知道舅妈就是这个脾气,她心眼好,就是嘴毒,你就 别在意她的话,好吗? 听舅舅的话,乖孩子。还没吃饭吧,走,我陪你,去喝茶 吧! ”在念哑巴经时是不能说话吃东西的,要明天才结束念哑巴经,扎西旺久心 疼外甥,提前破了戒律。 郎吉放开舅舅拉着他的手,抹着泪说:“头人,我不吃了,我想去睡了,我 不饿……” 头人知道太太的话伤着了孩子的心,于是他说:、“好吧,你先休息,我叫 人等会儿给你端来茶和糌粑。” 郎吉没说什么转身用袖口拭着泪水向楼下他住的地方走去。 舅舅亲自给他端来了吃的,也陪他坐了很久,无论问什么郎吉都不说话,只 是流泪,舅舅走后,夜晚,他隐约听见太太歇斯底里的吵闹声,这一夜郎吉对父 母的思念是无法形容的,这一夜痛苦的他默默隐忍着呜咽,流了许多的泪水。他 哭自己没有了父母,他哭自己不幸的身世,他也哭自己为舅舅带来了不安和烦恼,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不该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思考的事情…… 太阳快要升起时,女佣来叫郎吉上楼喝茶。头人和太太正坐在厅堂中间的桌 几前喝着早茶,见郎吉走进来,阿依尕满面笑意,温情和蔼地说: “孩子,来,喝茶,今天舅妈特意叫人给你做了个酥油包子。你洗手洗脸了 吗? ” 郎吉点点头走过去坐在长桌几下首。阿依尕马上热情地拍拍自己坐的铺着藏 毯的长椅说:“来吧,坐这里来,坐舅妈身边来,来呀! ”她见郎吉不愿意的样 子,就微笑着站起身走到郎吉旁边坐下,和气地责怪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 说着她叫女佣把茶给郎吉斟上,把酥油馍拿过来。 舅舅说话了:“今天没什么事,你慢慢吃吧,我和你舅妈今天特意陪你喝茶, 你不要生舅妈的气了,她就是这样嘴比刀子尖,心比绸缎柔,别跟她计较啦。” 郎吉默默地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放下,看看舅舅,又看看太太,说:“我没有 生气,老爷,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吧,孩子,你有什么事? ” “我想……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靠你和太太生活。” “哦? ”扎西旺久吃了一惊,皱着眉头,“你不想跟我们在一起了? ” “不是。我给老爷和太太添了不少麻烦,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太太刚才还春风满面的,此时,她那张挂着十分感染人的慈爱的美丽面庞一 下就被冷笑取代了,她开始嘲讽起来: “你看吧,我没有说错吧,你们家的人都是忘恩负义的人,扎西旺久,你看 他又来这套了。” 头人没搭理太太,不可思议地双手合掌对佛呼唤着:“交松切( 神佛名)!你 听这孩子在说什么呀! ”他念了遍经咒,又道:“过来,到舅舅这儿来。” 等郎吉走过来,他拉住孩子的手生气地说:“你说你不是小孩了,你当你是 我们一样的汉子? 你才十二岁呀,虚岁也不过十三,这算什么长大? 你就不能原 谅你舅妈吗? 你就那么硬气吗? ” “不是,老爷,我真的没有生太太的气,是我不想再这样靠别人养活了……” “那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想到哪里去? 即或是我让你走了,我这儿,”扎西 旺久指着自己的心口说,“会安宁吗? 你母亲的灵魂会安宁吗? 你这不是……” 这时门被推开了,女佣躬身端着刚打好的茶走进来,土司打住了话头,对佣 人说: “你出去吧,把门关上,我们有事要商量。” 佣人忙把茶壶换了,赶忙走了,头人继续道: “坚赞,你不是气我吗? 你……” “老爷,别生气,我……” “现在没外人,你就不要一个劲地‘老爷老爷’的,刺耳! 你今天怎么这么 别扭? 是喊不来‘舅舅’了吗?你就那么记仇吗? ” 太太这时在一旁深深地叹口气,很不高兴地把茶碗搁在桌上。 郎吉低下头没有言语,只听舅舅又说:“你想到哪儿去? 我听听你的打算。” 郎吉抬起头坚定地说:“我想去当驮脚娃! ” 舅舅很少吸鼻烟,这时他从身边的雕花壁橱里取出小小的镶金烟壶,他把郎 吉盯视了会儿,然后才倒出一点褐色烟末在大拇指甲上,深深地吸了几下,打几 个喷嚏才道: “就是说你要跟那帮带你来的马帮娃们到处跑吗? ” 郎吉点点头,看着舅舅。 “他们对你很好,是吗? ” “嗯。” “比我们好? ” 郎吉不知怎么回答舅舅的话,迟疑了会儿说:“我也喜欢他们。” “你不喜欢我们? ” “不是的,我喜欢你还有太太和两个弟弟,真的,我没说谎……” “我说嘛,这孩子是没良心的……”舅妈刚说了句,舅舅就瞪了她一眼制止 她说下去。 “那么,郎吉,你知道吗? 加入马帮至少要有一匹马或骡子,你有吗? ” “我知道,我想求你借我一匹马,或者毛驴,不知能行不? ” “哼! 借? 如果我一样都不借给你呢? ”这时阿依尕吃惊地瞪了丈夫一眼说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们不是没有,就给他一匹马、一头骡子吧。” “你少插嘴,行不行? 你是想让他走,是不是? 就是因为你才闹成这样。” 太太怒火冲天地把手里的空银碗摔在地板上,腾地站起来双手叉在细腰上说 : “你那个倒霉的妹妹真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够好的了,如果你娶的是 其他女人,肯定早就把他赶出去了,我给他做新衣,我养他,我还要怎么样? 要 我也把他跟你一样地供起来才对吗? 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地想要走,我赶他了吗? 你们这家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好心当成烂驴肠,让人们来评评理吧,肯定没有一个人会说我有什么不对的 地方! “太太的一贯架势就是这样,真理永远在她那一边,她义正词严地厉声斥 责着,”你给不给他,那是你的事,你们家的事我还不想操心呢! 我……“ “太太,我什么都不要,你就别骂舅舅了……”郎吉眼看舅舅和舅妈又要为 他发生争吵了,他也实在听不下去舅妈蛮横不讲理的话,舅妈一会儿亲热一会儿 冷酷的态度让人无法忍受,他想马上就离开,就说:“舅舅,舅妈,你们别吵了, 都怪我,我不该来打搅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我马上走,我什么都不要。”说完 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 你年纪小小的,脾气还不小呢! ”扎西旺久几步冲上前,抓 住郎吉的手背,郎吉用力想挣脱,又气又急的扎西旺久抬手就给了郎吉一耳光。 这一耳光让郎吉不再舯L ,就连阿依尕也吃惊地愣住了,扎西旺久看着郎吉委屈 而含着泪花地看着他,他疼爱地一把将郎吉拥入怀里,自己也伤心地流下了泪水, 他有些哽咽地说:“好孩子,你就不要折磨舅舅了,等你再大些,你要去哪儿, 舅舅都不拦你,给我点时间想想,好吗? ” 郎吉抱住舅舅呜呜地放声哭起来。看着舅侄俩相拥落泪的情景,阿依尕难过 地走上前蹲下来也拥住郎吉哭了起来……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阿依尕对郎吉又如刚来时一样关怀备至,充满爱心。 郎吉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知道舅妈的性格反复无常,他总担心哪一天什么事 又不合舅妈的心,她又会对他厌烦的。虽然这样,郎吉从心眼里仍然感激舅舅舅 妈,是他们在他走投无路时接纳了他,他们也担了风险,至于舅妈的侮辱谩骂, 他确实再经受不住,但他不恨她,他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感激报答他们给予他的恩 德! 扎西旺久的小儿子在襁褓中时就入寺做了登记,并由绒若拉寺大喇嘛举行了 入寺仪式,还赐了法名巴克珠。现在他已经七岁了,按规矩该入寺习经念学成为 正式的扎巴娃了,头人决定把老二送进寺庙的同时,也让郎吉走进了寺庙。他认 为郎吉面相有气宇,天资聪颖,将来说不定会成为有大德的高僧喇嘛,如果是这 样那就是对妹妹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了。 绒若拉寺不及桑佩寺大,但在历史上那儿也出了个十分有学问又著书立说的 活佛,他就是扎西旺久的祖父的兄弟,著作中他的诗镜、格言和对佛经的诠释著 述一直收藏在绒若拉寺,本来该寺没有扎仓( 僧院、僧校) ,这位活佛从西藏返 回后办起了三个扎仓,每个扎仓的入学的扎巴(初入寺院不懂经典的谓“扎巴”) 分为两个班,一个班三十人,每年学习六个月,在学习期间,由寺每月发给青稞、 豌豆各两斗。 郎吉和巴克珠都剃了头发,穿上红色僧衣入了僧院,他俩分在一个班里,先 是学习藏文基础,习字母、拼音、书法等等,还要学实用性强的引导僧人修身礼 佛的《喇嘛曲巴经》、祈祷众生幸福平安的《白度姆经》,这个阶段结束后才开 始学习经典、文法、诗镜论等,几年以后才能在经师的指导下研读五部佛教著作, 其间就有了辩经、静修等,这就是一个漫长的修习阶段了。 每天天一亮学习就开始了,大约到太阳升起两丈高才开始吃早饭,吃完早饭 又继续学习到中午,午饭后休息一阵子,又学到太阳下山,每天学习时间约七小 时。这种超负荷的学习对于小扎巴娃们还是很苦的。这天午饭后休息时间里巴克 珠跟郎吉离开寺院外自己的僧舍,走进寺里,席地坐在草坝上休息,巴克珠慵懒 而困乏地打着哈欠说: “坚赞,我真受不了啦,如果你能帮我学经那该多好啊。” “如果是的话,我也乐意。” “你就一点都不累吗? ” “这算什么? 比这累的事我都做过。” “你真行,怪不得我阿爸经常夸你,他好像很喜欢你呢。” 郎吉笑了,没说什么,巴克珠又叹着气说:“我好羡慕阿哥降初,用不着学 那么多的经文,长大了当个自由自在的甲波多好。” “知道吗? 你阿哥又羡慕你呢,你们俩互相羡慕,我听老爷讲过,等降初再 大些就要把他送到西藏贵州学校学五年。 “五年? ”巴克珠伸出舌头,表示可怕,又问:“那么久要学什么呀,跟我 们一样学经文吗? ” “不,好像是学怎么当官吧。” 他们俩说的这个贵族学校在拉萨,学期五年,招收的学生全是贵族、农奴主、 官员的子弟,主要学习封建官场礼仪,如何征收赋税和各类实用公文。 “都怪阿妈,她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也不问问我们愿不愿意! ” “其实你跟降初一样幸福呀,等你长大些你阿爸阿妈也会把你送到西藏大寺 庙去深造,以后你就是受人尊敬的上师了。” “但是要不停地学呀学的! 真难! ”他扑在地上,低头咬了一口青草衔在嘴 上。 郎吉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不会气得变成羊了吧,怎么啃起草来了。” “变羊也比这好,自由地在山上吃草,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好快乐! ”他 把嘴上的草吐在地上。 “像你这样不听话的懒羊是要挨鞭子的呢,长肥了还要被人杀来吃了!郎吉 逗着他说。 他失望地说:“那我就不变羊了,你说我转世时转什么好? ” “就当不识字不习经的陀陀喇嘛吧! ” 郎吉故意这样说,因为陀陀喇嘛是那些读书不行就去从事寺里的服务劳动、 或是体力工作之,类的喇嘛。 “我才不呢,要是这样那我这个头人的儿子真是太没出息啦,我不伺候别人。” “那你就什么都不变好啦。” “不,我最好是变成一棵树……” “咚咚”几声鼓响起,学习时间到了,郎吉拉起巴克珠说:“走吧,还是变 回读经的扎巴吧,快走。” “只有这样了。”巴克珠无奈地说,他们边跑边把红袈裟披好,和共他年轻、 年幼的扎巴们向扎仓奔跑去。 结束了第一阶段的学习,一些学不好的扎巴就不再学了,有的就去做服务工 作的陀陀喇嘛了,也有的是还俗了,巴克珠也学得不好,他学不好的原因,喇嘛 和家里人分析,是他太依赖坚赞了,于是决定把他送入桑佩寺。这以后郎吉和巴 克珠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绒若拉寺的大祈祷法会还有一大就要进行了,寺僧忙了 几天,今天僧俗众人把从山上采来的各色鲜花扎满了大殿的梁柱,酥油灯光映着 红色的大殿和白色、红色、紫色的野花,使庄严的殿堂变成了人神共聚的天堂。 休息时,有的僧人到法苑去辩经,有的就在大殿外的草地或走廊栏杆边或晒太阳 或下起棋来。阳光暖暖的,一个青年僧人手拿着一本当时很流行的藏纸手抄本, 坐在院里一棵柏树下准备翻开看看,见郎吉走过来就招呼他: “坚赞,你看,我从格格那里借来了这本书。” “《密芒吉丹居》。”郎吉高兴地接过来念着。 “密芒吉丹居”的意思就是“藏围棋的理论”,“密芒”就是“多眼棋”之 意,也就是藏围棋。 藏围棋在藏族历史上出现得很早,古格王朝时就出现了这种棋艺对弈活动, 到了吐蕃时期,下这种棋的更多,爱好者上至贵族、高僧,下到帐篷里的老百姓。 在敦煌莫高窟的文献里有记述:松赞干布之父朗日松赞和一些大臣擅长下藏围棋, 是出色的棋手。17世纪前后,藏围棋逐渐进入兴盛时期,郎吉手里的这本藏围棋 理论书,是19世纪中叶藏族著名天文历算家,也是围棋高手登巴嘉措所著,藏围 棋后来成了寺庙僧人青睐的益智和消遣娱乐的工具,特别是在上层青少年中广为 流行,卫藏、康藏等一些寺庙的体育活动中,还专门设有下棋的屋子。在当时颂 赞大昭寺的这首诗中就可见那时人们对藏围棋的喜爱: 形如天国的坛城 佛教僧侣都喜欢 好似金刚杵的殿堂梁柱 密宗大师都喜欢 寺庙大院的布局 就像密芒的棋盘 黑头藏民都喜欢 “喂,你们别老是看那书了,来,我们来下一会儿! ”几个年龄跟郎吉相仿 的扎巴娃在不远的一角喊道。 “那你先看吧,我跟他们下棋去了! ”郎吉把书递给了青年。 “行,你要看,那我过几天再还给格格。你去吧。” 几个少年扎巴围坐在草地上,中间摆了张软牛皮制成的、绘有纵横十七道线 路的棋盘图,然后从一个不太新的彩色毪子小袋里倒出黑白石子儿。密芒的下法 和国际上流行的比赛围棋相同,特别是藏式大围棋。棋规与中原古代、现代的差 别很大。 现代围棋是十九条纵横线路,而密芒是十七条。下棋的时候密芒的下法永远 是白子先走,六枚白子,六枚黑子,共十二子,黑白交叉摆,没有让子棋,它不 仅有“座子”,而且还是十二个( 中原的“座子”是四个) 。藏围棋已经有千百 年历史,在古藏族苯教的宇宙观中,天体是分为十二宫的,它们是:人马宫,摩 羯宫,宝瓶宫,白羊宫,双鱼宫,金牛宫,狮子宫,巨蟹宫,双子宫,室女宫, 天蝎宫和天秤宫,其座子就是依据于此而来的。 几个少年扎巴摆开的黑白相间的“座子”,围成一圈形如藏传佛经中描画的 轮回图结构。 开始下时,交战双方不只是眼观手动,而且还要动嘴,许多时候还会出现激 烈的舌战。 “我这子是狐狸。”先下的扎巴娃说。 “我这子是豹子。”接着下的郎吉说。 “我这子是老虎。” “我这子是狮子。” “我这子是……” 就这样一个对一个不断对说下去,等最后说的一方压倒先说的,直到一方思 维枯竭,实在想不出对应压倒对方的,舌战就结束了,但是这只是另一个层面的 比赛,眼观手动的下棋还要进行,这个胜负才是关键的。 正当郎吉他们下得起劲时,一个叫欧珠的少年扎巴走到旁边站着看了会儿, 见郎吉他们那么专注激动的样子,没有谁顾得上跟他打招呼,于是就想招惹下他 们,他蹲下来,悄悄伸出手,一把抓起摆着棋子的牛皮图盘,棋子撒了一地。几 个孩子惊讶地抬起头,恼怒地看着他,责怪着。 那个叫欧珠的扎巴却说:“我喊了你们几声都不理我,看你们还下。” “欧珠,那是我的棋盘,你还给我吧。”扎巴娃格绒说。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欧珠得意地说。 “那是我的,还给我吧。”扎巴娃格绒有些胆怯地又说了遍。 欧珠却把牛皮纸揉成一团,在上面吐了口唾沫扔在地上,还踏上一只脚踩了 踩,挑战似地笑了说: “你来取吧,还你了。” 格绒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弯下腰取那图,但欧珠没有松脚,他就轻轻推了 下,欧珠当即就给了他一拳头,打在鼻子上,鼻血一下就流了出来。郎吉看不惯 欧珠欺人太甚的样子,抓起地上刚才散落的石子棋就想朝欧珠扔去,那个借给郎 吉书看的青年扎巴已经走过来,他忙拉住郎吉的手,示意他别犯教规,看那边铁 棒喇嘛走过来了,这时,跑得最快的就是欧珠,格绒扯把青草擦了下鼻血,拾起 牛皮图也赶快跑了。 藏历六月十五El是安居日,这几天僧人是禁止出门的,因为到了春末夏初, 所有的草木都开始萌发枝芽,虫鸟开始下蛋孵雏,所以怕踩死幼虫雏鸟,犯了佛 教戒规。安居日第一天全体僧人集中在大殿里,寺里的禁忌管理者手捧着一把专 门用于发誓和惩罚违规者的巨大的铁锁、铁钥匙,依次从每位僧人面前走过,每 一个僧人都要把手放在锁钥上,背诵规定的誓言,象征自己的行为要被誓言约束 住,就如同这把锁和钥匙一样,背弃誓言定将受到佛的严惩。安居日期间授予了 特殊权力的禁忌管理者,不像其他僧人一样在室内闭门静修,他们可以到处巡查, 看有没有违规的僧人,若被撞见,就必定要挨罚。 做完早祷,僧人都回到康村( 僧人自己家修的房子,以所来之地为集居群落, 形成康团) 自己的住所,为表示房内有人在闭门修习经典,以免有人打扰,所以 在关上门前先要在门槛上放一团泥,再插上一把青青的贡呷草,如果有急事必须 出门去,那需要请假批准才行。 欧珠是另一个大头人阿杜的儿子,在这一带,他家势力之所以比较强大,是 因为跟康南毛亚大土司是亲属关系,所以在这片区域上,其他土司头人都要让他 家三分,欧珠就依仗着父亲的地位,经常背着格西欺负其他家庭地位低的软弱的 小僧人。僧房都是各自家庭修建的,外观看所有的僧房都是两层的,白色墙,红 门窗。但从里面的布局和装修就可看出各自家庭经济的好坏。欧珠的僧房在这片 康村中算是修得上等的,正关门闭修的欧珠这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 “欧珠,欧珠。快来取你家里给你带的东西,快来取! ”他从窗户望出去, 见巷口处一个皮帽戴得很低的俗人向他招了招手,他犹豫了会儿,四处看了看, 见到处都静静的无一僧人,急忙下了楼,开门出去了,可当他走到巷口,却不见 了刚才喊他的人,只听见几声鸟叫。他走出巷口朝前又走了一程,什么人也没有, 他正感到纳闷,就在这时手里拿着亮晃晃、巨大铜锁铜钥匙的安居日的巡视官走 来了,躲是来不及了,他撒腿就想跑,值勤官冲上来抓住了他,并举起手里的铜 钥匙在他身上敲了几下,打得他叫唤起来,然后用鞭子把他往回赶。欧珠这回算 是吃了顿闭口沙,他始终没猜出是谁把他喊出去的。 那个喊他的人其实就是郎吉,当早祷完了后,郎吉换上借来的俗人服装,在 自己的房舍门前放好泥草就悄然溜出去,观察好巡查官动向,他的配合者发出鸟 叫的信号,他就恰到时候地把欧珠喊了出来,自己迅速躲开去,让欧珠撞在了巡 查人的手里,替他和小伙伴们出了口气,这是他的主意,他的配合者是那天挨了 欧珠一拳的格绒和读围棋书的那个年轻僧人,还有个小扎巴阿桑是知情者。 凌晨,当启明星从东方刚刚升起来,绒若拉寺大经殿的顶楼上走来一个僧人, 走到顶楼最高处站定,面对着寺庙前方、笼罩在朦胧晨光里的层层叠叠、高高低 低的一片白色僧房,他抬起手,“啪、啪、啪”响亮地击掌三声,掌声在静谧肃 穆的寺院城阁上空回响,接着传来他浑厚、沉稳、宏壮并经过特殊训练的低沉胸 音: “米米泽哇德庆坚色司! ” 这是句祈祷的话,意思是观音菩萨保佑平安。紧接着在殿堂的大院里响起一 个清脆响亮的童音: “念经咯! 念经咯! 念经咯! ”连喊三次。 全寺的僧人们都迅速起床向大经殿涌去,脚踏青石板的声音和袈裟裙裾的摆 动声轻轻响应在僧舍小巷里、大殿石梯上…… 殿堂可容纳近两千名喇嘛,几千盏酥油灯燃放着橘红的光亮,映照着大殿里 高大的上百根红色梁柱,身着红色僧衣的僧人们前后赶来,就像红色的浪涛起伏 着,不多会儿就平静地排列端坐好。 斟茶的七八个小扎巴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们连走带跑,平稳地端着很大的 酥油茶壶由寺院后的大厨房跑到大殿内依次给所有早祷的僧人斟上茶,早祷和早 茶就开始进行了,领经师浑厚、洪亮的领经声响起: “贡曲松却巴帕! ”( 向三宝献供) 全体僧众跟着他念诵了一遍,然后一齐端起茶碗喝上第一口茶,就这样反复 三次,诵经声和喝茶声在聚音、共鸣效果特殊的大殿里就像红色的海洋里掀起的 气势磅礴、波涛激荡、有韵律、有节奏的声乐波浪。 大厨房里一派忙碌,今天早祷后要布施茶粥,施主是桑佩岭马帮,聪本桑佩 罗布昨天晚上就派人送来了茶包、酥油和小麦等物品,今晨僧众喝的酥油茶就是 他们布施的,早祈祷结束后,还将布施小麦稀粥。这种在早祷时接受布施是常有 的事,这样做是请寺里帮助祈祷,祈祷吉祥如意。每年桑佩岭马帮将要远行,都 会在临出发前一天在当地几个大的寺庙菩萨前点灯,献哈达,早上布施,请僧众 为他们远行祈祷平安、吉祥、生意兴隆。马帮队伍每次远征,就是一次长途跋涉 的探险,在路上会出现许多意想不到的险恶,特别在横断山区域的朵康险峻的高 山峡谷中,所以祈祷商队人马的平安是很严肃、很重要的事情。 厨房里两只足以盛下三头牦牛的巨大铜锅热气蒸腾着,很大的灶孔里粗大的 几根青冈木熊熊地燃放着火苗,劈劈啪啪地发出干柴爆裂的声音,当火势微弱了, 管厨的铁棒喇嘛就拿起一根近一丈多长的木杆,站在离炉灶较远的地方,把木杆 伸进炉膛,高声地向火神祈祷念咒,并不断地说: “燃烧起来,燃烧吧,燃烧起来! ” 好像真有火神帮助,刚念完,火势就威猛起来。两边巨大的灶炉上都搭着梯 子,烧茶煮粥的人正沿着依在锅边的木梯攀上攀下地忙着掺水搅和。 寺院层墙外的苍翠树林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啾啾啾”、“嘶哩楚,嘶哩楚” 的鸟叫声,东方的朝阳冉冉升起来了,阳光照耀在恢弘精美的寺庙建筑群上,亮 丽的光柱从大殿顶的天窗涌进了殿堂,沐浴着红色的僧众,这时,早祷在灿烂的 阳光里结束了,而布施的施主已将熬好的麦粥盛在装饰着铜皮的大木桶里等候着 早祷结束的僧人们。 听到喇嘛总管发出分粥的信号声,僧人们拿着各自的木碗向大门涌去。郎吉 跟这些精力充沛的青少年扎巴们一样,笑闹着,大家都故意你涌我、我挤你地向 前冲着,这也就形成了一种形式,每次施粥时,一种特别的竞赛就开始了,就看 谁挤到最前面,成为优胜者,有时为了争夺这个优胜者称号,年轻人还可能大打 出手。格绒跟着郎吉左钻右挤,一会儿就冲到施粥处,按规矩第一个到的就要把 手里的木碗在旁边的木栋柱上“咚、咚、咚”地击三下,另一个扎巴与郎吉几乎 是同时冲上前,但是伶俐的郎吉先敲响了木柱,屈居第二的扎巴转过头来,见是 郎吉,就满脸不悦地看着他,而郎吉却对他报以胜利者的微笑。当他和格绒端着 麦粥挤在人丛中,他看到人群之外的聪本桑佩罗布正看着他,他急忙招了下手, 对格绒说他去见个人,等会儿回来,就忙着挤出人群,但却不见了聪本的踪影, 他失望地四下看了看,没找到聪本,就一边向回走、一边端起麦粥喝起来,却无 意撞着一个人,那人用力推撞了他一下,原来是端着麦粥的欧珠,他在挑战地看 着郎吉。郎吉没理会他,埋头喝着粥想走开,但欧珠却拦住他的路,又推了郎吉 一掌。 “你想干什么? ” “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 ” “不知道。” “哼! 阿桑是个胆小鬼,被我一吓就交代了,你就别装了。” “不知你在说什么。”郎吉冷静地说完迈步想走开。 “我一直在找机会,今天是你自己撞上的,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欧珠又 推了郎吉一下,并一把抓住郎吉身上的袈裟不放,郎吉这才举起手里的木碗向他 脸上扣去,稀粥糊了欧珠一脸,趁他擦脸时,郎吉转身就想跑开,欧珠追上来, 又给了他一脚,一拳,一让再让的郎吉这时也忍不住了,迎着向他扑来的欧珠扭 搅着打起来,两人互相都打得鼻青脸肿还分不出输赢,最后是铁棒喇嘛冲上来拉 开了,对这两个打架斗殴违犯教规的少年扎巴狠狠地用皮鞭处罚了一顿,并罚他 俩做苦工,不做苦工,就罚款。欧珠是大头人家的儿子,最终是用罚款代替了苦 工。郎吉不想让他舅舅知道他打架的事,一再求格格不要跟家里人说,做苦工他 才不怕呢,只是屁股和腿被那个铁棒喇嘛打得太重,睡了两天才走得动。这天晚 上格绒告诉郎吉,欧珠是个很坏的人,他贿赂了打郎吉的那个扎巴,所以才把他 打得那么重,这是欧珠自己炫耀时说出来的,还说他和坚赞算是扯平了。 大经殿左侧旁有一片绿树环绕、环境幽静美丽的地方,中间生长着五六棵高 大繁盛的桃树,那儿就是辩经的法苑,每当春天来临,那几棵枝干繁盛的桃树, 就会开满灿烂的粉红花团,桃花那苦甜苦甜的清香味儿溢满了法苑,郎吉和格绒 的僧舍离这里不算远,在静寂的夜里微风吹来,桃花的芬芳也会若有若无地飘进 他们的房间里。这时已是深夜,格绒在睡梦里均匀地呼吸着,郎吉却一直没有入 睡,法苑隐隐约约传来激烈的辩经声和击掌声,晚间辩经的一般是自愿参加者, 他们都是苦读经书的僧人,为了弄懂五部宗教经典的真谛,刻苦钻研辩论着,郎 吉曾经也有过想要学好佛经、将来做个了不起的上师的想法,但今夜他的心境却 无法安宁了,他心中有那么多的仇恨,他怎么能一直待在寺院里,和欧珠的较量 使他感到自己长大了。如果他还是身居高位的土司的儿子,有钱有势,他还会受 欧珠这样霸道的头人儿子的气吗? 那个不按教规行事的铁棒喇嘛还会那样听欧珠 的唆使吗? 不过这些比起他心中的仇恨算不了什么。他突然想要成为桑佩聪本那 样的汉子,然后成为复仇的英雄。 郎吉没有把他的心事告诉任何人,第二天,趁着单独去厨房做苦力活的机会, 他悄悄地离开了寺院,匆忙地去追寻桑佩马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