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马千里宝驹啊,请把我的话儿听:射手的黄金长尾箭,插在英雄的箭囊 中,若不能制敌无益于主人,虽然锐利又有什么用? 勇敢而坚强的孩子,是人世 间的英雄,若不能制敌而保护亲人,有没有儿子都一样! ……千里宝驹是骏马, 它应属真正的英雄,如果总是在山野漫游,它有多神速也无用! ……” ——《格萨尔史诗》 当桑佩坚赞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给土司的女儿沃措玛讲完翁扎郎吉的故事, 沃措玛已经为这传奇故事而深深感动流泪,更使她痛苦、不安和难以置信,故事 里最可憎的人怎么可能,怎么会是父亲? 她根本无法把心目中慈蔼可亲的父亲与 故事里那个罪孽深重的父亲联系起来,她从来都认为父亲只是脾气有些怪异而已, 他一直是她敬重的高贵的人啊。沃措玛静默了很久,离开地牢时,只对坚赞说了 句: “不会的! 我不相信你讲的! 父亲是好人!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从那天起,沃措玛再也不愿去看坚赞。 痛苦和不安折磨着沃措玛纯真的心,她常常抱着小鹿,抚摸着小鹿小声说: “小鹿,我难过极了,你帮帮我吧! 那个坏蛋说的不是真的,对吗? ” 去探望还没有恢复健康的父亲时,她总会静静地愣神看着父亲,从小长这么 大,她还没有这样审视过父亲,她这奇怪的眼光仿佛是要在父亲脸上、父亲的言 行举止中找到她想找到的答案。这个让人感动却又让人恼恨的故事,她是不想告 诉任何人的,更不会告诉父亲,这并不是她要替坚赞保密,而是因为她内心的痛 苦和矛盾。如果父亲真的是那样坏,他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们知道那些事,他是 绝对不会容忍这事发生的。无论这一切是真是假,翁扎·多吉旺登仍然是沃措玛 和萨都措最慈蔼的父亲,她们依然会敬爱他的! 早上温暖的阳光从阳光室的落地大窗外斜照进来,一派温煦舒适。萨都措和 沃措玛叫下人把父亲抬到这里来晒太阳,这也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刻,在温暖的阳 光里,斜躺在长椅上,两个孝顺的女儿为他梳理头发,把已经出现的白发一根根 拔去。这本来是小头人的工作,但是自从父亲遇刺后,白头发开始出现得多了些, 萨都措和沃措玛就执意要亲自为父亲梳头,但是土司不愿每天都让她们俩来梳, 他答应女儿每月梳两次,主要是理出白发,姐妹俩也只好这样,所以每到这时, 她们都尽力为父亲做着能做的事情,有次沃措玛还亲自端来一铜盆热水,为父亲 洗脚,可父亲坚决不答应,他说这是下人做的,不需要她们来做,她们的任务就 是只管给他把白发扯干净,他就感到很高兴了。 理完父亲的头发,萨都措去叫下人来看护父亲,沃措玛蹲在地毯上,看着父 亲入睡,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跟下人一起帮父亲掖好金黄缎面羊毛被,临走时, 她看着父亲安详人睡的面容,心里涌出无限的酸楚——衰老的痕迹已经深深出现 在父亲的面容上,她对父亲的爱怜更深切,禁不住眼里涌出了泪花。 等侍从来到后,沃措玛走出父亲卧室,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径直向顶楼走 去,她想一个人在昏暗的暮色里待会儿,怕姐姐看出她极度郁闷的神情,怕她再 问这问那,这些不愉快的心事她连姐姐也不想告诉。 沃措玛依傍着楼顶厚实的女儿墙上煨桑的白色香炉,楼上轻寒的微风使她拉 紧了暖和的蓝色缎面羊皮坎肩。城堡下那片低矮的闪着几点昏暗灯光的民房黑黢 黢的,远处河流闪动着乌亮乌亮的粼粼光片,天空中点点星光已经升起,沃措玛 久久地凝视着河流上闪动的波光,她悲戚地想那些波光里也许就有翁扎家族祖先 的魂灵在闪动,他们正嘲笑着她,鄙夷着她,天啦,她和姐姐萨都措为之骄傲、 自豪的祖先,却原来并不是她们的! 她们自以为血统高贵,自以为天生就是贵族, 实际上却……还不如那些贫穷善良的牧人、农夫和差户们,她们的血液里流淌着 邪恶与罪业,难道这是真的吗? 也许他根本就是在撒谎…… 沃措玛想,如果不知道这一切该多好,这个该诅咒的凶手没有出现该多好! 如果是真的又怎么办呢? 如果……是那样,自己就离开这里……沃措玛突然十分 厌恶起身边所有的一切对这幢坚实高大的城堡也憎恨、厌恶和恐惧起来,她很想 马上就躲开这里,到一个干净清爽的地方去,到曼图亚吗? 到……寺院? ……出 家为僧尼? 当她脑海里闪出这些念头时,心灵好像找到些许的安慰,心情也轻松 了起来,是的,如果,如果这都是真的,以后自己无法面对时,最好的去处,应 该就是出家为觉姆( 尼姑) 了…… “沃措玛,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冷? ”沃措玛听见姐姐萨都措惊讶责怪 的声音从楼梯口响起。 姐姐几步走到妹妹面前奇怪地看看她,又俯视了下高楼那片黑暗的房屋: “黑黑的一片,你在看什么? ” 此时的沃措玛很想自己再待一会儿,心里刚刚亮起的希望被姐姐的到来熄灭 了,她懊恼地叹口气,没理会萨都措。 “你又怎么了? 这些天,你这人怪怪的,谁惹你生气了? ”姐姐说着就拉起 妹妹的手。 沃措玛却抽回自己的手说:“真是烦人,一见面你总是问‘怎么啦’,‘怎 么啦’,烦人! ” “沃措玛! ”萨都措几乎是嚷着喊道,妹妹还从未这样对她叫嚷过。她吃惊 地想看清妹妹的神情,靠近妹妹说,“沃措玛,你变了! 变得这样让人奇怪。这 段时间很不快活,对吧? 我做姐姐的该过问吧,从小姐姐就很爱你,你也那么听 话,什么事你没告诉阿姐? 我关心你,你还说我烦人,真是怪事了! ” 沃措玛听姐姐这样委屈地说着,心里也感到愧疚起来,她把头靠在姐姐的肩 上,低声地叹口气:“萨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特别乱,因为阿爸 ……” “就因为这吗? 我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萨都措这一说,沃措玛不悦地说:“你不相信就别问了,除了父亲是我们最 关心的,还有什么原因呢? ” 萨都措却追问了句:“你没去看那个凶手吗? ” 沃措玛退了一步,吃惊地说:“什么? 我……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你又没叫 我去! ” “我知道几天前你去看过那个人,你没告诉我。” “你监视我? ” “不,我为什么要监视我的妹妹? 是下人告诉我的。这样看起来,你就是从 那天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 ”萨都措又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或者是他 ……快死了? ” 沃措玛怒冲冲地说:“他这人死了才好呢! 免得我们都那么痛苦。” 聪明的萨都措感觉妹妹的话里好像有别的意思,她马上追问:“你也为他痛 苦? ” “什么话? 我才不为这个害我们父亲的凶手痛苦呢! 我除了指望菩萨能把他 打入地狱被火烧,被油煎,被……反正他也该死了! 谁让他当别人的杀手! ” “你怎么说他是为别人当杀手? 他告诉你的是吗? 他说了什么? ” 沃措玛想如果再跟姐姐说下去,说不定自己就要崩溃了,那后果是很糟的! 她决定马上走为好,就说:“我走了,我冷。”说完,转身就走。 “告诉我,他是不是要死了? ”萨都措内心复杂地追问道。 “你自己去看吧,不是有下人给你汇报吗? 你……” 这时一个女佣走了上来,在楼口站着说:“两位色姆,快回吧,天气这样冷, 小心生病,下去吧,老爷和太太知道了可要担心啦。” 沃措玛乘机马上说:“我们这就下去。我走了。” “等等,沃措玛! ”她拉住沃措玛又厉声对女佣说,“你先下去把我们的铺 料理好,别告诉老爷和太太就是了,下去吧。” 女佣还想劝说的样子,萨都措不耐烦地说:“听见了吗? 是不是还要再说一 遍? ” 女佣忙退着走了。无可奈何站在姐姐身边的沃措玛这时听见姐姐在阴冷的夜 光里说: “沃措玛,你变了,你有心里话也不告诉我了,你还这样躲着我。” 沃措玛的心愧疚起来,她欲言又止,最终忍住了,只说了句:“阿姐,我没 变,只是我长大了,别再问我好吗? 如果我觉得有什么应该告诉阿姐的,我会告 诉的,你别生气了。” “你话中有话,你骗不了我。这就是说你现在就有不该告诉我的事,是吗? 你说你长大了就该有不能告诉我的事吗? 什么意思? 难道……”她停顿了下,眼 睛似乎亮了下,她惊奇地脱口而出,“难道……你,你是喜欢上了他! ” 这话在冷冷的夜里却像一道灼热的电光把她俩都烫了下,她们都吃惊地愣了 会儿,那个“他”可是个企图杀父的仇人啊,她们怎么能说“爱! ”? 姐姐的话 刺痛了沃措玛,她不悦地愤然说道: “你自己得了相思病,关我什么事? 我才不会去爱这个杀人犯,帮凶,奴才 ! 只有你才会! 从一开始你就喜欢上那个人,是你把这只狼引进了我们家。是你 自己变了,还胡说什么! 大小姐,萨措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我可以去睡觉了吗 ? ”说着沃措玛转身就离开还没回应的姐姐,蹭蹭地下了木楼梯。回到卧室后, 沃措玛又后悔起自己刚才对姐姐的那番数落,她一定很难过的,等了会儿,见姐 姐没下来,心想这下又该她一个人在楼顶了,就叫佣人给她带了件缎面羊毛披风 上去。她懊恼地想我们这是怎么啦,姐妹俩都变得这样不可思议,她在床边坐了 一阵,不安的心几乎要动摇,但是,如果……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萨都措, 会是怎样的后果? 她愤怒起来什么都会做出来的,说不定还会直接问父亲,或恨 父亲,或者一刀捅死那个杀人犯。不,不能,佛啊,给我力量智慧,我情愿自己 忍受,也不能告诉他们! 以后再说吧,现在只能这样了。沃措玛拿起银制的酥油 灯盏,一个人轻手轻脚上了楼,到顶楼的经堂里佛像前默默地跪下,祈祷着…… 几天后,萨都措终于决定独自去地牢看看坚赞。坚赞在萨都措心里是佛,是 偶像,同时又是魔。她不敢面对他,怕他那独特超凡的魅力、咄咄逼人的英气让 她无法抵挡。从第一次见到坚赞,到父亲出事以前,她骄傲的心彻底地被坚赞征 服,她认为她萨都措完全就是坚赞的人,前生,今世,来生都属于坚赞。他使她 一直魂牵梦萦,仿佛自己的呼吸都是为了坚赞。常常在梦里,在想象的热望里, 回味着与坚赞在神鹿谷那么贴近的热烈、销魂的情景,回味着他的体温,他的呼 吸,他的目光以及他的气度、容貌。她曾多么幸福地庆幸,世界上竞有如此动人 心魄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这个外乡的马帮娃,占据了她整个的心扉,她曾发誓 赌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什么人都不会让她忘掉他……正当她被爱的激情淹 没,被爱的憧憬鼓动着美好幸福的希望之羽翅高高飞翔时,她热切倾心、完美如 佛般的男子却突然变成了刺杀父亲的凶手! 最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变,萨都 措懵了,她的悲哀和痛苦胜过所有的人,她从天堂跌进了黑暗的地狱。 她开始频繁地出入寺院,去祷告祈求,为父亲,为自己。无数次在大经殿高 大肃穆的佛像前祈请神灵帮助她,使她能忘掉那个让她如此痛苦的外乡人…… 可是,随着父亲病情和伤势的渐渐好转,在萨都措心里逐渐积起的仇恨、痛 苦如冰山积雪又在一点点地化解着,她努力抑制着对坚赞的依恋,努力地想一点 一点地把心中爱的火苗用仇和恨来浇灭。但是,沃措玛的变化,使她在直觉中感 到了些什么,她也无法肯定,她觉得妹妹有事瞒着她,这奇怪的感觉使她正极力 掩埋的爱,如同刚经受了一场火灾,劫难刚平息的森林,终于又遇上了风,火苗 又窜起来了。坚赞在她眼里一会儿像神,一会儿像魔,一会儿又是贪图钱财、暴 烈凶狠的歹徒、杀手。她有时甚至认为坚赞如果只是个代人杀父的刺客,那他还 有可以原谅的地方,他的勇猛和智慧使他显得出类拔萃,连父亲见了他后都喜欢 他了,何况自己还是个青春的女子呢? 这个殊异的人难道就是为了朋友,或者为 了一笔酬金,敢置生死不顾? 萨都措的脑海里如翻江倒海的波涛,她在自责、恼 恨、眷恋、缠绵中难以自拔,怀着复杂痛苦的心情,她悄悄地走进了地牢。虽然 她知道地牢里光线微弱,坚赞是不会看清楚她的美丽有多迷人,临行之前她还是 精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 地牢的通道口就让人感到阴冷潮湿,越走进黑暗里越感到臭气熏人,守牢的 下人手举着松光火把,小心地照护着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的小姐,他说: “小姐,马上就到了,那儿的臭味更浓,你看还……” “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把火把给我吧! ”萨都措没理会下人的话,拿过火把, “我自己去,马上就过来,你等着,是这边吧? ”说完就向左边走去。 地道里并不复杂,地牢仅有两个,向左拐几丈远就是低矮狭窄的地牢,向右 转弯又是一个。当她听到黑暗处响起铁镣碰撞声时,萨都措紧张起来,握着松脂 火把的手心里已是汗涔涔的,双脚也有些战栗了。 一个低闷而亟待的声音也传来:“是你吗? 沃措玛,你终于来了! ” 萨都措即将崩溃、消融的仇恨在坚赞这一声问话里,又凝聚起来,她停了下, 最后还是走近地牢狭小结实的门前,把火把插在门旁土墙旁的铁钩上,牢门外有 一人多高,地牢内却只有躬着腰那么高,火光使长时间在黑暗里的坚赞虚眯着眼, 适应了会儿,他才看清楚站在门前的女子是谁,他吃惊地说: “怎么是你? 就你一个人吗? ” 冷傲地站在门前的萨都措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的坚赞已是十分的蓬头垢面, 萨都措冷冷地笑了一声说: “没想到是我吗? 难道还应该有别的人跟我一起来吗? ” 萨都措心中的怒火慢慢升腾起来,本来她就不知自己冲动地来看他是为了什 么,也不清楚自己来此是来诉说爱情,还是发泄痛苦或仇恨,她其实多么希望坚 赞一见她能说“萨都措,我多想看见你! ”如果那样她一定会屈服于爱,她肯定 ……但是,好像他急切想见的人却是妹妹,她就尖刻地说: “你有什么权利叫我妹妹的名字? 知道吗?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杀我父亲的凶 手落到了什么地步! ” 坚赞说:“你看清楚了吗? 就这下场,你满意吗? ” “哼,我不满意,你死了我才满意! ” “你很快就会如愿的。” “是的,会的。但是我想知道你死后将轮回为什么,是恶狼或是猪狗呢? 你 不仅是杀人凶手,是魔鬼,而且是流氓骗子! 我真恨我自己怎么爱上一个对父亲 藏着杀机的恶徒,贪财害命、替人杀我父亲,你有没有想过那是我和沃措玛的父 亲,我当时还那么爱……” “你怎么骂我都可以,萨都措,我们没有缘分,这是注定的。你刚才说我贪 财害命,替人杀人,你怎么知道? ” 萨都措狡猾地笑了,说,“不是吗? 你不是给沃措玛这样讲的吗? ” 坚赞忙问:“沃措玛跟你说了什么? ” “所有的,你告诉她的所有的。你没忘记吧,我们可是姐妹呀。我今天来这 里,还想听你亲自再给我说说。” 坚赞说:“我是你们的仇人,你何必听我说什么,我现在就只有等死了。” “对,太对了,你就等着死吧! ”说着,萨都措拿起火把。 “门锁着,我无法出去送你。” “哼,都快人不人鬼不鬼的了,还得意什么! ”萨都措恼怒地说。 “我就是成了鬼,也要变成除恶扬善的金刚神。” “真希望你死时我能亲手扎上一刀。” “你跟你父亲很相似,杀生是件快乐的事。” “有英雄的父亲就有英雄的女儿,翁扎甲波的女儿当然就像甲波,正是因为 我们家族的血统里流动的是这样相同的血,所以才一直保持了家族的威风、高贵 ! 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权利,杀生的权利。” “据我所知,你父亲的血里就流淌着邪恶、丑陋、卑劣。不过,你比你父亲 好多了,我还是要感谢你叫沃措玛送药给我。” “住嘴吧,坚赞,你可以嘴硬,但你的身体能硬过我家的城堡和这地牢吗? ” 萨都措的心里是悲、恨、妒交加,她美丽却充满恼怒的面容在黑暗中的火把光亮 里显得妖饶而狠毒。 坚赞眼前的萨都措此时就像满脸愤怒的红色丹玛护法女神,坚赞仿佛看到她 说话时,嘴里喷着火,“父亲是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地死掉的,你会受尽各种折磨 的,你等着! 坚赞! ”萨都措说完愤然转过身向外走去。 萨都措转过身才让眼里的泪水流淌而下,她走着想着,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看他这个囚犯做什么? 听他的废话做什么? 对他感什么兴趣?!自己降尊屈贵到这 种地步,他却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却对沃措玛……她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 换掉那身在地牢里被臭气熏过而让她厌恶透顶的橘红色缎面袍子以及黑绒皮靴, 把它们全拿去烧了。从头到脚洗了个遍,让女佣用印度香、柏树枝熏香了一阵, 那股憎恶和恼怒才稍微平息一些,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用被子捂着头,躺在床 上大哭了起来,从小就那么骄傲自信,却在自己一生最大的事情上打了败仗,败 在一个囚犯手里,败在自己相濡以沫的妹妹身上…… 现在,沃措玛也爱往寺院跑,百姓和僧人们都很感动这对姐妹对父亲的孝道 之心,认为她俩这样为父亲虔诚求佛,甲波爷的病会好起来的。今天一早,沃措 玛带着小鹿就出去了,午饭时才回来,她不知道萨都措今天去看坚赞了,也没在 意午饭时姐姐没下楼来。当她听女佣悄悄告诉她萨都措独自关在屋里哭了很久, 沃措玛这才紧张担忧起来,泼辣而高傲的萨都措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她怎么了 ? 沃措玛急忙跑上楼,去姐姐卧房。 敲了好一会儿门,萨都措才终于给妹妹开了门。 “阿姐,你……你怎么啦? 谁欺负你了? ”很难看到姐姐这样伤心过,看着 姐姐哭过的眼睛,沃措玛心疼地问着,并拉住姐姐的手。 没想到萨都措把她的手一把拂开了,不悦但很平静地说了句:“你来干什么 ? 出去吧。” “阿姐呀,你怎么了? 告诉我吧! 我们不是都和好了吗? 那天晚上我不该对 你说那些话,我向你道歉啦,你难道还生气? ” 她叹口气说:“我气我自己还来不及呢,你算什么? ” “好吧,我什么都不算,但总算是你妹妹吧。我不愿意见你伤心的样子! ” 沃措玛亲热地双手拥住姐姐的腰,笑着说。 萨都措今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心里也平静了起来,她想既然沃措玛看到 她这副伤心样,她来了就干脆演出戏。萨都措对妹妹和坚赞的关系越来越怀疑, 她断定坚赞跟沃措玛说了什么她所不知他们也不让她知道的事,她仔细回想品味 坚赞看见她时无意间说出的话,她感觉坚赞不在乎她而是她的妹妹沃措玛! 但她 又不希望如此,她想今天她非要探出妹妹隐藏的心事。她知道沃措玛外柔内刚, 硬让她说是不可能的,于是萨都措把头发理了理,坐在床边叹着气,哀怨地说: “沃措玛,你还爱我吗? ” 听着姐姐怨怜兮兮的话,沃措玛着急地靠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说:“怎么不 ? 你说的是什么呀! 萨措,你真傻! ” “是的,我傻透了,大家都不喜欢我,不信任我,我怎么不难过……”她又 掩面啜泣起来。 “谁不喜欢你了? 别说阿爸阿妈有多爱你,我不是一直很爱你吗? 如果没有 你,我可就太孤单寂寞了,我们从小不仅是姐妹,还是朋友呢,不是吗? ” 萨都措很失望地摇摇头:“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可是你却……” “我? 我怎么了? ” 萨都措拭了下脸上的泪注视着妹妹说:“告诉你吧,我今天去地牢了,坚赞 什么都跟我说了,可是你,你可是我的亲妹妹,你却瞒着我,这能不使我失望吗 ? 我怎么不难过呀? ” 沃措玛低下头避开姐姐的眼光,装着理袖口的样子。萨都措的责备使沃措玛 感到愧疚起来,脸也红了,是的,在这之前她们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自从这个 外乡人出现后,萨都措在变,大家都变了,他给她们带来了灾难、痛苦和迷惑, 家族的尊严,父亲的尊严,难道就被这个微不足道的马帮娃动摇了吗? 自己连日 来一直祈愿他说的事情是假的,祈祷这一切快点过去,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场 噩梦渐渐淡去,回复到往日那种平静、幸福的时光里。……但是,自己真是天真 过头了! 其实在她不愿触及的心底深处,已经被坚赞充满真情的感人述说打动, 善良、纯真的沃措玛越是想回避,越是让自己苦闷更深,她不想承认这一切是真 的,也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为此,自己烦闷、矛盾、痛苦的心,几乎已经被压 得喘不过气来,这样做有何益? 坚赞,坚赞你就等着被砍头被剥皮吧! 萨都措深知妹妹对自己的感情,一眼就能看出沃措玛的犹豫、愧疚,她肯定 妹妹心里一定隐藏着秘密。妹妹的善良是大家都知道的,她跟母亲心性很相似, 下人们私下里还称她为白度母。萨都措并不欣赏妹妹生性中贵贱不分的同情心, 她认为对贫贱之人亲善,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萨都措佩服父亲的威严和气魄,作 为王,须要杀人时,他的狠和果断也是一种高贵,她庆幸自己没像母亲,而是更 多地继承了父亲的秉性! 萨都措做出十分痛苦失望的模样,静待着妹妹自己主动说出她想知道的一切, 沃措玛沉默着,她内心激烈地矛盾、斗争着,最后她果然抬起泪盈盈的双眼,看 着姐姐说: “阿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我并不愿把这些秘密藏在心里,不管是 真是假,那都让我感到不光彩,我多想跟你说呀,但我却又怕……还是不想让人 知道为好……”说着,泪珠扑簌簌地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滚落出来。 “你怕? 怕什么? 你应该告诉我,其实……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 ”她把手 放在妹妹的双肩上,然后把妹妹拥在怀里说着。 沃措玛摇着头说:“怎么不严重? 我希望那不是真的,不是! 我怕你受不了, 控制不住自己去质问父亲,伤害父亲……” “所以你自己忍受着,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我们的母亲。” 沃措玛点点头,拭着泪水。萨都措爱怜地抚摩着妹妹:“妹妹,次仁卓(藏 族常用语,意为”宝贝“、”长寿的“、”亲爱的“等等)! 你心真好,你这样 能忍多久? 好吧,今天,你就把你心中的苦水都倒出来,阿姐帮你分担,好吗? ” “我不想再提起这事,那个人已经告诉了你,我们就不要……” “如果不说就能忘掉,那多好,但是可能吗? 我们就只在今天把它全部抛出 来,姐和你一起分析下他说的是真是假,然后就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 听姐姐话语的恳切、坚定,她由衷地佩服姐姐的坚强,但是既然坚赞已经告 诉她了,她何必再说,这些对她是难以启齿的,她说: “姐姐,还是你行,我能有你一半的坚强就好啦。” “沃措玛,快别这样说,姐可不如你,我在地牢里坚持不住,受不了那儿的 臭气,阴冷,我没听完他说的就忍不住走了,其实我还……受不了他对我们姐妹 的嘲笑和讽刺,他嘲笑你,说你是傻瓜,他叫你别告诉其他人,你就乖乖地没说 出来,说我们表面上是姐妹,实际……” “他怎么可以这样胡说? 这人怎么这样可恶、卑鄙? 他这是在挑拨我们! ” 沃措玛愤恨地嚷起来。 “是的,我知道他的诡计,所以我没听完他多说什么。但是,沃措玛,你确 实是对我隐瞒着秘密的呀。” 沃措玛叹口气,沮丧地说:“真是遇见魔鬼了,我们都被搅得不安宁! 但愿 我们姐妹俩从明天起把这个人、这些不愉快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 萨都措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欢欣,她将如愿地听见她想知道的秘密,她心 里得意而又疼爱地说:“沃措玛,我的好妹妹,你真的好天真可爱呀! 沃措玛讲完她所知道的一切,已经是太阳偏西时。屋外长廊楼梯口传来母亲 唤她们的声音,不多会儿,下人到门前喊着她们,说太太在叫她们俩下楼去选绸 缎料。她们应了几句,却都没下去的意思。 让沃措玛惊讶的是,萨都措一反往日的暴怒、狂躁,竟然平静异常,仿佛她 刚才听到的是别人家里的故事。沃措玛疑惑地看着萨都措走到雕花窗户台柜前的 铜镜旁站着,此时,一道西斜的阳光正从窗户里泻进,把屋子晕染得亮丽温煦。 萨都措照着镜子细致地对着镜子整理着衣饰和头发,自语似的说: “这样出色、高贵的美人,只会出现在翁扎·多吉旺登家,绝对是的! ”说 完,对镜中的自己满意地展开笑颜。转身拉住愣神看着她的妹妹的手说,“别傻 瞪着我了,从现在起,我们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忘了吧,阿爸已经在康复了, 这就是高兴的事。走,陪阿姐吃点东西去,我现在感到饿极啦,今天……” “萨措,沃玛,你们俩今天是怎么啦? ”门外响起母亲的声音。 “阿妈,我们来啦来啦! ”姐妹俩忙大声地应着,向门口跑去,沃措玛讲述 完心里的烦恼,自己也轻松多了,又见姐姐这样平静,她愉快起来,打开门,兴 奋地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把丝琅吓了一跳: “你们在捣什么鬼? 忙什么? 怎么叫不下来? ” “我们在……睡觉,睡得可香啦! ”沃措玛笑着说。 看着母亲不信的样子,萨都措说:“真的,妹妹先在讲她刚听来的故事,后 来我们都困得睡着了。” 母亲没说什么,慈爱地看了看她们,走进门内四处打量着,她走到床前拿起 萨都措乱扔在床角的一件缎子袍裙,看了看说: “萨措,你今天是不是烧了件袍裙,是不是? 怎么啦? ” “没有呀,我只是烧了条围裙,谁在乱说? ”她目光狠狠地朝门外看去,她 估计是女佣告诉了母亲。 “谁也没说。你为什么要烧? 你若不要,就给下人,烧了多可惜! ”母亲半 是责备地说。 “我烧的是那条不值钱的,没有金边的,正巧今天早上,我出去刚碰见下人 拉楚抱着她的小孩,那小孩真可爱,我抱了抱,他却撒了泡尿在我围裙上,真臭 ……喔,不信,你可以问沃措玛! ”她看着妹妹,给她使了个眼色。 沃措玛对母亲点着头,眼睛却困惑地看了看姐姐说:“是的,阿妈,真的。” “那好吧,你们俩跟我下楼去,我们一起选选缎料,裁缝阿呷正等着呢。” 姐妹俩高兴地欢叫起来,牵着手跑出门去,萨都措说着:“我可要先吃点什 么。” “叫下人拿来吧,阿妈都等我们多时了。” “行,”她这时又压低声音严肃地说,“沃措玛,你可要记住——你是翁扎 多吉甲波的女儿,而不是菩萨的女儿! ” 沃措玛不解地高声问:“是多吉甲波的女儿? 不是菩萨的女儿? 你……” 走在她们身后的母亲丝琅听见沃措玛的话,嗔怪地说:“你们俩在说什么疯 话? 在房里闷了一天鼓捣什么,就说这种疯话? ” 姐妹俩掩嘴悄悄笑了,她们转回身来,一边一个亲昵地拥着母亲说笑着向长 廊尽头的楼道口走去,妹妹牵着母亲的手下楼,萨都措在她们身后停住脚步,手 扶着褐色的雕花栏杆,俯视着妹妹的背影,目光奇特地思索着什么…… 其实,萨都措的心情并不轻松,她感到有些安慰的是坚赞与父亲是无仇怨的, 他只是个杀手而已。至于父亲是不是翁扎土司家族的继承人,这点她不太在意, 她还更应该敬佩父亲,阿爸是胜利者,他就是王,他是用才智和勇敢继承了翁扎 家族的基业,没有让它败落,还更加兴旺了它,这算是罪过吗? 这完全就是功德 嘛。她敬佩父亲,她要爱的男人也应该像父亲一样勇敢、智慧,甚至超过父亲, 坚赞为朋友敢于冒生命的危险,这样勇敢的男子真不多。毫无疑问,坚赞是出类 拔萃的男人,想起他出众的气度和英俊的魅力,她心里就无比的疼,能够让她钟 情的男人除了他这个让人牵魂断肠、摄人心魄的男子外,还有吗? 她恨透了他, 但她忘不了他,因为她内心深处藏着她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的爱情! 有时她甚 至想,如果,坚赞对她能够像她一样的爱他,她也许可以抛弃眼前的一切,甚至 父亲…… 表面平静的萨都措无法释怀的是,自己满腔的爱恋并没有使坚赞更多的注意 自己,在已经成为囚犯后的他依然那样,好像……也许他对沃措玛有些特别,这 最让她难以承认,难以忍受,她那高傲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有生以来只有她去轻 视别人,没想到这个已经失去自由的人却轻视了她,萨都措受不了这种轻视,在 她不断的思索中,她惊讶地感觉到,坚赞对妹妹有些……他为什么要告诉沃措玛 那么多? 他应该知道她才是最为他动心的人,难道他爱的是她——沃措玛?! 这念头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她脑海,划破她心田,在她的心海里引起了滔 天的巨浪和轰鸣…… 她惊慌,她惶怵。脑海里凸现的那段记忆像九个太阳在心中升起,烧灼着她, 炽烤着她,神鹿谷那种让她刻骨铭心的情景,坚赞温润热情的双唇,坚赞坚实温 暖的胸怀,坚赞迷惑的眼神等等,她都终生难忘! 可是,想到他的轻视,心里升 腾的火焰变成了一股浓烈的、想要征服一切的欲望之火! 是的,在他被父亲折磨 死以前,她一定要使他的心臣服于自己,她萨都措凭着美貌和机智,不可能赢不 到他的爱! 一个让她激动、让她快慰的阴谋在她美丽的头颅里浮现出来…… 低矮狭窄的地牢使坚赞一直无法站直,也无法伸直双脚睡,这很难受,空气 的潮湿、阴冷、恶臭和黑暗,使他一直难以习惯。每隔一天放风出去到上面走道 尽头的厕所去解手、倒尿罐,成了他最幸福的时光,他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 可以从厕所后墙上拳头般狭小的窗洞口看到草原尽头那座森林茂密的迥喇山,在 与天相连处,山的顶峰有几棵巨大的、枝叶繁茂参天壮伟的古松,它们像勇士一 样高高屹立在蓝天下,坚赞每每遥望着它们,都要注目很久,渐渐地他已经把他 们作为自己精神的依托,他把其中最高大的那棵树想象为自己,他嘱咐自己,那 棵树就是我坚赞,它不倒,他也就不会倒下! 从此后每次出来,看那棵树就是坚 赞最关心的。而在厕所门外守着的狱差总要大喊着催促多遍他才慢慢地拖着脚镣 出来。有一次狱差阿崩感到奇怪,犯人怎么总是迟迟不出来,冲进去时却看见坚 赞把头紧贴在窗洞口,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他推开坚赞弯腰往外面看了看,除 了远处的蓝天、山峦、草原森林没别的东西可看,他骂道:“你有病吗? 这有什 么好看的,一进来就蹲半天,滚回去! ” 这天,站在厕所门外的狱差大喊:“出来,拉的什么屎,进去这么久,快出 来,有人找! ” 坚赞挺直了腰,慢慢走出,脑海里却在想,那棵树还是那么挺拔葱郁,他也 是那样的,这样想着伴着脚上“哗啦,哗啦”的铁镣声走到了铺着石板的走廊口。 他已经看到一个身着淡紫色裙袍、装扮俏丽、风姿卓然的女子站在廊道阳光照耀 处。恍惚间他觉得那好像是沃措玛,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喜悦,急走了几步才看 清是萨都措,她手里抱着一样东西。 萨都措没有微笑,也没有摆出她惯常爱作出的那副高傲、严厉的神态,平和 而静静地看着坚赞走近,然后转头对狱差阿崩说: “把这个拿去给他用! ”她带来的是一床羊毛被。 阿崩却脱口说:“这多可惜,色姆这……” “少废话,不许告诉任何人! ”又对坚赞说了句,“天气寒冷了,也许地牢 里更冷吧? ” 睡说完就转身走了。 呆愣在一旁的阿崩奇怪地看着色姆萨都措走远,才抚摩着羊毛被说:“多可 惜,这么好的被子放在地牢! ”说着他把坚赞上下打量了个遍:“你可真有福气 啊,土司的两个色姆都对你很那个的,还送这个,奇怪啦! 你却什么话都没说。” “我该说什么? ” “感谢呀,你在地牢里坐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 “如果你经常放我出来走走,我想我就不会这样了。”坚赞跟在他后面,开 着玩笑说。 “除非我不想活了。” 狱差把被子扔进地牢,等坚赞进去,又把小木门锁上,举着将要燃尽的微弱 松光柴,走出通道。 从这天开始,狱差阿崩每天都会给坚赞拿来一个小铜壶,里面装着半壶青稞 酒,几块干牛肉,有时还有白面馍,这可让阿崩惊讶不小,但又不敢多问,也不 敢随便说给别人听,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对坚赞说: “也许是你要完蛋了,土司两个女儿心善可怜你,是要你最后享受享受吧。” “可能。”坚赞简短回一句,也不多说了。然后就喝上几口酒,又递给阿崩 喝,有时把部毋分牛肉和馍也分给他。渐渐的,他们之间的话语也多起来,当阿 崩第一次拿着坚赞给他的白面馍时,他感叹地说: “我在甲波爷城堡里做事已经有十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吃上他家的白面馍 呢! ”他舍不得自己吃,小心翼翼地把馍装进了衣襟里。 这天阿崩又坐在门栏外,跟坚赞说着话:“你算是运气最好的囚犯了,我看 管过的犯人多啦,从没遇上过这样的好事。我觉得……我只跟你说啊,这我可不 敢到别处说的。”他小心地说。 “说吧,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你还怕什么? ”坚赞逗着他说。 “我猜,色姆是喜欢上你啦。” “那可是好事呀,我怎么没感觉到。你说的是哪个色姆? ” “萨都措。”他压低本来就很暗哑的嗓音,还把嘴贴在木栏边说。 坚赞说:“不会的,萨都措是心硬的女子。” “那倒是,她很像那个人……”他不敢说出土司,用手指示意着指了指头顶, “但她好像很关心你,女人毕竟还是心肠软。色姆沃措玛是个好心姑娘,可萨都 措这次是奇特地破例啦,所以八成是她对你有好感了。不过,”他立起大拇指说, “你也确实是这样的男人,我是姑娘的话,也会喜欢你的! ”他笑了。 坚赞也笑了:“那样的话,就好了,说不定你早就把我放了,还跟我一起逃 走了。” 看着昏暗的松脂光亮照着满脸皱纹、乐得直笑的阿崩,坚赞心里涌起一阵对 他的悲悯,阿崩是个忠厚的人,他对他是存有感激的。这些常年给土司支差的下 人并没有得到土司多少恩惠,土司为什么不善待他们? 他走了许多地方,听的见 的太多了,难道真是神创造了世界,就这样安排了高低贵贱吗? 或是轮回,是因 果业力? 他自己从真正的贵族变为贫民,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而卑贱暴戾的贼 却高高坐在了尊者的宝座上,享受着人上人的荣誉、尊贵、富裕,同样被称为翁 扎甲波,把持着一方天地里所有人的生杀予夺之权,如果…… 坐在这幢高楼里的土司还是自己的父亲,或者是自己,又是怎样的呢? 是的, 是的,管理一方天地是多荣耀的事,那就应该像佛一样慈悲,以关爱,以和睦善 待自己的百姓,让臣民发自内心地拥戴你,热爱你,那才是真正的甲波爷! 翁扎 家族第一代白狼王不就是这样被他的族人拥戴出来的吗? 坚赞深深沉入一种从未 思索过的思绪里…… “喂,你在想什么? 怎么不开腔了? 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反正都是要走的人 了,还想那么多干啥。” “我在念经,也在听你说话。”思绪被打断的坚赞应着。 “那我就走了,你该好好念念经了,我干脆也到寺庙里给你在菩萨面前去祷 告祷告吧,我也只能这样帮助你了! ”说着就起身拿起松光慢腾腾地走了。 萨都措又一次来到地牢。 这次,她没有捂着鼻子,她对这里的臭气似乎很从容了,镇静的她依然打扮 得很得体,风采耀眼,当她优雅地对阿崩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便走到门栏边松 脂火光前,抬手拨了下火光道: “坚赞,你怎么没有话跟我说? ” 沉默了一会儿的坚赞清清嗓子终于说:“萨都措,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真 的,太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你对我就只会说‘谢谢’吗? 我所做的一切就只能换得几句‘谢谢’吗”, 萨都措的表情哀怨温顺得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让人禁不住对她升起爱怜之情,坚 赞动容地说: “萨都措,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特别是这些日子,本来你应该恨我,你 心里一定很痛苦,你这样待我,今生今世我无法感谢你了,也许只有等到来生… …” “不,坚赞,我不指望来生来世,我只想在今生今世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 她激动起来,蹲下身,期盼地握住门栏木条,泪光莹莹地看着坚赞,“坚赞,只 有你能给我我想拥有的一切,你能给我吗? ” 被感动的坚赞轻轻握着萨都措放在木条上的手:“萨都措,我知道你曾经喜 欢我……” “不是曾经,而是一直,你应该知道! ” “为什么你不恨我? 萨都措,你应该对我痛恨万千才合乎情理,你想……” “你说对了,我应该恨你,我今生最痛恨的是你,最爱恋的也是你! 你难道 就不能像我一样地爱吗? 你说呀,你爱过我吗?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 起来。 坚赞没有直接回答她,他说:“你这样做不是极大地伤害了你的父亲吗? ” “你回答我! 到底爱没爱过我? 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在神鹿谷你吻了我? ” 坚赞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是的,萨都措,你的美丽是无法让人抵御 的,我那时几乎是爱上了你。” “几乎! 什么叫几乎? ” “萨都措,有些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是不是你过去说过我杀了那头母鹿,就……” “你不会明白的。” “那算什么? 只不过是一只动物! 那么你刺杀土司又怎么讲? 你当刺客杀害 生命又怎么讲? ” “那是根本不同的事! ” “你可以为了一个什么朋友而杀人,难道我和我对你的爱还比不了一只野外 的鹿吗? 你甚至什么都可以告诉沃措玛,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的真情难道还打动 不了你? 还不及一个天真无知的沃措玛吗? ” 坚赞对她的一问接一问只说了句:“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明白? ” “别装了,沃措玛什么都跟我说了! 你吃惊吗?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她什么 都不懂,你却相信她,为什么? ” 坚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凭感觉就认为沃措玛是可信赖的,也许她真的是个小 傻瓜,幸好没有把自己真实的身份完全告诉她,可是他又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知 道自己是无法自持地对沃措玛有了依恋的感情…… “你说话呀? ”萨都措追问着,“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 等待着你能说一句你爱我,但你却无视我对你做的一切!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 你要我怎么做才能使你真心实意地爱我? ” 坚赞认真地说:“萨都措,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从心里感激你,正因为我感谢 你所以我不愿欺骗你,如果我说‘只要你放我逃走,我爱你’,你愿意吗? ” 坚赞的这句话分明是说,他不爱她,那句话的意思分明就只是一种交易,她 怎么能够容忍! 萨都措美丽的眼里噙满了泪,她失望地垂下眼帘,泪水从她的面 颊上滚落下来,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气恼地说: “不可能! 绝不会……我……”她拭着脸上的泪水,她不想在他面前委屈地 哭出来,话没说完,急忙拿起燃烧的松木转身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