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袁景瑞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的街道上,还立在车道两边的人长吁短叹。 “老板的车就是好啊,这么高这么大一辆车,从后头开过来连声音都没有,吓 死我了。” “哎哎,你们看到老板的脸没有?他刚才看我了,我看到他看了我一眼。” “又花痴,你省省吧,老板才不会有空看你。” 众人热烈地讨论着这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只有何伟文还在与董知微说话。 “没吓到你吧?” 董知微轻轻地将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这才回答,“没有,谢谢你。” 何伟文是安徽人,在成方的销售部工作,其实他并不太适合这份工作,他嘴拙, 人又老实,离开安徽老家到上海之后,一直都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所以做什么 都让人觉得有点不在状态,更别提与销售部那些精乖人相比了。 销售部的基本工资是很低的,收入大头全靠提成,而他这个每月销售业绩垫底, 总结会上万年挨骂的对象当然不可能有漂亮的收入。 上海的生活压力超乎普通人的想象,虽然何伟文一直都是与人合租的,但每月 光是房租都要一千多,占去了他将近三分之一的收入,再加上每天的伙食费交通费 以及偶尔的额外开销,让他每个月都过得捉襟见肘。 初识董知微的那天,何伟文正在财务部里一筹莫展。 他之前出差了几天,带回一整叠的票据报销,但其中的一张发票开错了公司抬 头。 财务主管是个瘦得如同一根竹竿的上海男人,五十多岁了,以前在区税务局里 工作过,有些这样那样的关系,所以被人要求在这里安排了一个位置。在公家朝南 坐管的人,最喜欢给人看脸色,小财务将那张发票交过去,他就坐在椅子上两只手 指拈起薄薄的发票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吐出两个字来。 “不行。” 何伟文晴天霹雳,这是他在外地与供货商吃饭时所开的发票,人家挑的饭店点 的菜,一顿就吃了他两千多,如果报不下来,那他这个月接下来的时间岂不是要吃 西北风。 他涨红了脸,尝试着恳求了几句,但财务主管轻蔑的眼神像刀一样飞过来, “我们也是照公司规定办事,要不你找老板签字。” 最后何伟文绝望地走出了财务室,在走廊就觉得迈不动步子,沮丧让他感觉自 己被拴着石头沉进了河底,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就看见了穿着灰色套装的董知微, 她之前也在财务室里,应该是看见了一切经过,见他回头,就对他点了点头。 他忍不住开口,“你都看到了是不是?是我太笨了,连公司名字都开错,可周 扒皮他……” 财务主管姓周,因为刁难过太多人,背地里人人都叫他周扒皮。 董知微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又伸出手来,“能不能给我 看看那张发票?” 他就把发票给她了。 她的手并不大,也没有留长指甲,五指都剪得清爽平整,手心非常白,看上去 就是软绵绵的,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低下头去仔细地看那张发票,落下来的刘 海将洁白的额头遮挡了一半,他就突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了,只知道站在一边等。 “是开错了,不过你有其他证明吗?证明这顿饭是你与客户一起吃的。” 他想一想,“有,我有客户发给我的邮件,与我定时间在这家饭店碰头的邮件。” “这就好,我叫董知微,是袁先生的秘书,你把邮件打出来给我吧,我看看能 不能让袁先生签个字。”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袁景瑞的新秘书。 “谢谢,谢谢,我,我叫何伟文。”他的脸又涨红了,说话的时候居然有些结 巴。 董知微微笑,“不用谢,你有其他证明就好,我知道你,你是梅丽的老乡,她 提起过你。” 梅丽恰巧与何伟文来自同一个地方,与知微吃饭的时候曾提起过她的这个同乡, 口气怜悯,说他生活得很不容易,是以之前董知微在财务室听到他的名字之后便留 心了一下。 后来那张发票还是被报掉了,据何伟文说,财务主管看到那张发票后的袁景瑞 签名的时候,表情精彩得让他想大笑三声,之后他与董知微就算是认识了,还借着 谢她的名头与她吃过一顿饭。 过去这大半年来,只要是有董知微参与的同事聚会,何伟文都无一例外的参加 了,谁都看得出他对她的好感,只有她,从来都把他当做一个普通朋友那样看待。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子,就在南浦大桥下面,地段是好的, 车水马龙的街道两旁全是高档的住宅区,只是不能再往里走,老南市区的老旧私房 沿着高楼背后的小街绵延铺陈,高低屋脊密密麻麻,虽然已经是冬天,但夜里仍有 许多人待在外面,还有路边的夜排档,□裸的灯泡打下一片片强光,乌黑小车上推 出炒锅,热油噼啪作响,烟雾腾腾,再加上重油重味的炒面炒饭的扑鼻味道,简直 是另一个世界。 因为大伙儿全是头一次来,所以没一个熟门熟路的,梅丽一马当先地举着开业 优惠单寻找川菜馆,一群人跟在她身后,地上坑坑洼洼,地产部的王冰小声抱怨, “到底在哪里啦,找得到伐啦?”说着就一脚踏在地上的一大片油腻里,狠滑了一 下,几乎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叫连连。 董知微就推推一直走在她身边的何伟文,“冰冰穿着高跟鞋不方便,你还是多 照看一下她吧。” 一起出来吃饭的一共五个人,只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梅丽的男友,王冰 穿的是将近十公分的高跟鞋,走在这样的路面上,确实惊险万状。 何伟文嗫嚅了两声,王冰在旁边就来了一句,“何伟文,我要真摔了,还得你 背我上医院啊,再说了,你就那么不舍得知微?分开一步都不行了是吧?” 听得知微一愣,转过头来看了何伟文一眼,他早已经满脸通红,嗫嚅着不知说 了些什么,转头朝王冰走了过去,“你别乱说,我扶着你走吧。” 余下的两个人都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看得知微略觉尴尬,幸好梅丽转头的时 候突然发出一声欢呼,“快看!我看到招牌了,就那儿!”说着就奔了过去,其他 人当然跟上,这插曲这才算过去了。 新开的川菜馆子生意果然好,进门便是人声鼎沸,桌桌爆满,或者是因为优惠 力度很够的关系,晚上七八点了居然还要等位,一群人上下地铁又走了老远的路, 早就是饥肠辘辘,好不容易上了桌,恨不能把菜单上的东西全点一遍,正七嘴八舌 激动的时候,王冰菜单递得急,一下把董知微面前的茶杯带翻了,茶杯里满是刚倒 上的茶水,知微伸手扶都来不及,何伟文比她动静更大,一下子站了起来,倒退的 椅子发出很大的一声响。 “怎么样?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不烫的,拿纸巾擦一下就好。”董知微边说边站了起来,对桌上 其他人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抓在裙边上。 何伟文立刻跑去找服务生,王冰已经从包里掏出纸巾,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又 要替知微擦,知微把纸巾接过来自己擦了两下,那茶水倒是真不烫,微温而已,只 是一滩水渍面积太大,看上去很是狼狈。 梅丽也拿着纸巾过来,也不急着帮忙对付水渍,只凑在知微的耳朵边上笑。 “人家很殷勤啊,怎么样?感觉如何?” “你说什么呢。” “别说你不知道啊,何伟文喜欢你很久了,就是这呆头鹅一点行动力都没有, 动作慢得我们都看不下去了。” 桌上人人兴趣盎然,董知微忽然不知如何作答,恰好何伟文奔了回来,手里举 着一大叠白色纸巾,来不及坐下便全都往知微的手里塞。 “烫到哪里了?纸巾来了。” 除了董知微之外,人人都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来,王冰最直接,白了他一眼 之后道,“都擦完啦,茶水又不烫,要是真的烫到了,等你来这点功夫,肉皮都好 上桌了。” 说得大家哈哈笑。 一顿饭吃到很晚,结账的时候还送了一叠抵用券,梅丽说下回再来吃,她男友 常硕就抽了一张在手里看,“一张二十,吃满两百才抵用一张,每次只能用一张, 乖乖,等你把这叠东西都用完了,千儿八百都花出去了,女人的钱真好骗。” 梅丽就瞪眼睛,“要来也是你买单!”嘴里这么说着,手已经把那几张抵用券 分开来,往王冰与何伟文手里各塞了一张,轮到给知微的时候,才放到她手里又收 了回去,笑着转给了何伟文。 “都给你,留着下回用。” 说完就嘻嘻哈哈地拉着其他人走了,说五个人没法叫车,他们就先走了啊。留 下董知微与何伟文两个站在饭店门口的彩色光里,身边全是进进出出的人。 何伟文手里还抓着那两张抵用券,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董知微,又不敢对着她 的眼睛,视线只落在她的鼻子附近,“我们,我们也去叫车吧。” 董知微有些烦恼起来,她倒不是讨厌何伟文,只是单身久了,工作读书那么忙, 一个人虽然偶尔觉得孤单,渐渐也就习惯了。 还有就是,自从离开温白凉之后,她再看任何男女关系,总觉得有些冷,被冰 天雪地冻伤过一次就不想再去走进寒冬里的动物那样。她从小就这样,什么都是记 得太快又忘得太慢,读书的时候以为这是好事,后来想想,真是悲剧。 她想到这些,就更加烦恼,习惯的微笑都笑不出来了,想一想,只说,“我们 不是同一个方向的,我还是坐地铁吧,很方便的。” 他一急就更结巴了,只知道重复,“没,没关系的,我送你,叫车送你回去。” 她摇头,用一种委婉却坚持的态度,让他最终败下阵来。 “那,那我陪你到地铁站去,我们走过来的那条路看上去很不安全。”他挣扎 着,最后讲了一句。 董知微心里叹了口气,想说与她家那里迷宫一样错综复杂并且夜里漆黑的小巷 比起来,那条路算什么?但再看一眼何伟文的表情,终于还是跟他往前走了出去。 总要找个机会说清楚的,晚说不如早说,这种事情拖不得。 与董知微一样,何伟文现在也觉得非常烦恼。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不单是因为她好心地帮他挽救了那张对他来说几乎是 重大灾难的发票,更因为她身上的某些深深吸引他的特质。 他喜欢她工作时的样子,和风细雨般将一切杂乱安排得井井有条,永远的举重 若轻,越是烦躁与忙碌的时候,她那张白得两颊浮现出淡色雀斑的小脸就越是焕发 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光彩来。 或许有些久经花丛的男人会说,这其实就是一种隐秘而特别的媚态,但何伟文 是无法确切地将它描述出来的,只知道越是注意董知微,他就越是沉迷于她的每一 个表情与动作。 但这么久了,他却一直都觉得看不懂她,他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太笨了。董知微 总是好脾气地微笑着,让人觉得她是极容易接近的,但真的走近她,又会被一堵看 不见摸不着的透明墙挡在外面,根本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一同往地铁站走着,街上走动的人并不多,两边大排档仍旧如火如荼地 热闹着,董知微尽量保持着与何伟文之间的一个不失礼貌的距离,但他尝试着靠近 她,与她肩并肩地走着。 董知微还穿着套装,因为工作了一整天,也因为刚吃过辣,素白的脸上也泛出 些油光来,反让他觉得她比平时更有光彩,夜里有风,她没有扎起垂肩直发,偶尔 他鼓起勇气走得更近一点,就感觉她的黑色的头发会在下一秒拂过他的脸。 他渐渐觉得喉咙发烫,手掌心也是,汗都要出来了,眼睛看着她落在身侧的手, 手指动了又动,只想一把将它握住。 小街曲折,越是靠近大路的地方就越是安静,再往前几步,大排档的灯光已变 得稀疏,路灯昏暗,间隔着黑暗与一片片朦胧的晕黄,黯淡光线突然给了何伟文前 所未有的勇气,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双手,要将董知微拦下来那样。 “知微,我……” 她被他的举动吓得猛地立定脚步。 他又突然地失了声音,想说的话怎么找都找不到,喉结上下地动着,结结巴巴, “我,我想告诉你,我……” 一种烦恼又歉疚的复杂感觉让董知微后退了一步,她没有拒绝别人的经验,也 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日会遇到如此的热情。 她与温白凉的开始是水到渠成的,他甚至都没有明白地对她说过我想要与你交 往,只是在窄小的办公室里突然吻了她,而她那时还以为,一个吻已经等同于许多 来不及或者也没有说出口的承诺了。 真是年少无知。 董知微的后退让她退入了路灯投下的光里,而后两道更强的光从她身后出现, 有车来了,或许是因为被堵住了路,还对他们打了两下闪光,董知微猛地回头,氙 气灯强烈的光线让她抬起手遮了一下眼睛,然后她听见车门开合的声音,有人推门 下车,在暗影里说话。 “董秘书。” 她惊住,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袁景瑞,再回头去看何伟文,只看 到一张呆滞的脸,强光清晰地照出他僵硬的表情,两只手还保持着之前的那个张开 的姿势,完全没有了反应。 “需要帮忙吗?”袁景瑞又开口,并向她走了一步。 董知微顿时明白过来——袁景瑞很可能是误会他所看到的一切,她为这个可能 性打了个激灵,然后立刻开口向他解释。 “袁先生,这是销售部的何伟文,刚才我们跟几个同事一起吃饭,他正要送我 去地铁站。” 袁景瑞立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抬起眼来看了何伟文一眼,对他点了点头,目 光转回董知微脸上的时候,眼睛就微微地眯了起来,然后开口。 “不如我送你吧,也快一点。” 车子开动的时候,车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董知微克制自己不去看后视镜里立在街边的何伟文,但是车子转出街道的最后 一瞬仍是没有忍住,镜子中只看到灯光将拉得斜长的影子,传统悲剧人物的效果, 让她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但也不能不避开了,不能给出回应的热情让她觉得苦恼。 “怎么了?” “没,没什么。”虽然她心底里对袁景瑞这突如其来的好心是极其感谢的,但 是被自己的老板看到那样的一幕,董知微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第一次坐在老板驾 驶的车上也让她感觉不适应,一时间竟也有些语句断续起来。 袁景瑞并没有再追问,他今天开的是一辆高大的吉普,加速时发动机的声音像 是隐约的咆哮,切换车道非常霸道,一点都不像他表面上的温文尔雅。 “我多事了?”车子终于离开复杂曲折的小街,转上车水马龙的大道,他忽然 开口,两眼看着前方,让董知微楞过一下之后才发现他是在与她说话。 “不,他只是顺路把我送去地铁站,您误会了。” 他就是一笑,“那就好,我还以为董秘书是在约会。” 她摇头,“我不会破坏公司规定。” 袁景瑞拖长了声音“恩”了一声,又说,“公司有那么不近人情?” 董知微忍了忍,没说话。 成方与大多数企业一样,不提倡员工之间的恋爱关系,但也没有写进公司章程 里去,算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虽然也有人私下里抱怨,说大老板自己也不是最后 搞定了前任老板才有了今天,但事实是,在袁景瑞治下的公司内,任何成文与不成 文的规定都被执行得很好。 “谢谢袁先生,不过我真的不用。”董知微的声音已经恢复到平素的镇定,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脸已经微微涨红了,让她不得不一直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样尴尬的场面她都没有太过失态,但袁景 瑞普普通通的两句话话就让她红了脸。 或许是因为她对袁景瑞一直是有些隐约的惧意的,他的那些隐讳与复杂的过去, 他矛盾的外表与内在,他是那种会笑着生气或者皱着眉愉快的男人,从来都让人觉 得看不透,这样的人总会让人觉得可怕,这公司里没人比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董知微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开始打点自己的所有精神,维持着一个严肃与坚定 的表情——她在袁景瑞面前的惯常表情,袁景瑞也没有再开口,两人一时沉默,幸 好有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突然变得沉默而凝固的气氛。 袁景瑞的电话当然不止一个,公务的私务的加在一起至少三四个,偶尔飞出国 去,还要将其中两个不太重要的全权交由董知微接听,她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就遇 到过这样的情况,当时只觉紧张,为了保险二十四小时开机以待命,不出两天便熬 出两只熊猫眼。 袁景瑞飞回来的时候就笑她,“董秘书每天晚上很忙吗?” 董知微回答的时候暗暗咬着牙,“袁先生,昨天我接的最晚的一个找您的电话 是夜里十一点五十五分,而今日最早的那个,是在凌晨两点打来的。” 他就“哦”了一声,“谁那么不识相,这种时候打电话。” 她从文件夹里抽出打印好的A4纸来,上面还有拨电话的人的留言,除了一些公 事之外,不乏娇嗲香艳的句子,抱怨他居然让秘书听她们的电话。 袁景瑞只拿过去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说一句,“下次非上班时间就把这两个电 话关掉吧。”就完了。 听得董知微心里猛翻了两下眼。 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前赴后继地看上像袁景瑞这样万花丛中过的男人。 铃声仍在继续,袁景瑞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大衣,董知微接话,“我替您把 电话拿过来?” 他点点头,董知微就解开安全带往后座探身,车里暖气很足,上车的时候她已 经将厚重的围巾解了下来,中规中矩的小西服里是白色的衬衫,微微敞着领口,从 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白色的脖子。 他突然觉得热,松了松领口,又将车里的温度调低了两度。 董知微从大衣内袋里找到震动作响的手机,递到老板手里的时候稍微有些好奇。 这是袁景瑞的最私人的一个电话,连她都不知道号码,她还从未见它响起过, 也不知道他用它来联系谁。 袁景瑞伸手将电话接了过去,才听了两句脸色便沉了下来,只问,“现在在哪 里?” 车还在高架上行驶,他却在那头回答之后突然地打方向并线穿入将要错过的下 匝道,车头方向变得太猛,让董知微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一手抓紧了门侧的把手, 身后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无数大灯频闪,显然被吓到的人不止她一个。 车子在下高架的第一个路口靠边停下,袁景瑞转过脸来,“我有急事要去医院, 你先回去吧。” 董知微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听到这句话脱口而出,“医院?谁出事了?” 袁景瑞再看她一眼,细微的停顿之后点了头,“是我母亲。” 董知微又是一震。 她从未听她老板提起过自己的家庭成员,他的父母,去世的前妻都像是公司里 的禁忌话题,也没有其他人有胆子公开地谈论过。 “哦,那我……”她的手还放在门把手上,门锁已经弹开了,但她推了一下竟 没有推开,他探身过来,伸手替她推了一把,动作太快,她都来不及收回手,这一 下就是按在她的手背上的。 手背上一阵冰凉,她要隔了一秒才明白过来,那温度是从他按在她手背上的手 指上传来的。 董知微不敢相信地回头看他,袁景瑞陷在阴影里,她看不清表情他脸上的表情。 她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迟疑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或者我一起去,万一您 需要人,我在旁边,也可以帮忙。” 他没有回答,只是示意她将车门合上,车子一动,再次汇入了滚滚车流之中。 医院离下匝道口并不算太远,转过两个路口便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上海最好的 医院之一,高楼在市中心耸立,什么时候都是灯火通明的。 袁景瑞车停得很急,下车之后就疾步往里走,后头传来停车场管理员的叫声, 还是董知微回过身付了十块钱的停车费。 那人一边收钱一边嘟囔,“来看急诊病人的啊,看你老公急煞了。” 说得董知微脸一红,立刻解释,“不不,你搞错了,他不是我老公。” 这样一耽搁,再等她回头,走在前头的袁景瑞连人影都没了。 袁景瑞还未走近病房便看到了立在走廊里的警察,两个,都穿着制服,正手拿 着簿子低头交谈,听到脚步声一起回过头来。 “你就是受害人家属?” 他点点头,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阿姨一个人躺在垃圾清运厂边上,有人劫持她又把她丢在那儿,有路人报 警,是我们的人过去把她送到医院的。” 袁景瑞并没有等到他们把话说完便推开了病房门,但也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 着,他母亲还没有醒,躺在淡绿色的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手上吊着点滴, 他几乎是瞬间生出了一种暴虐的疯狂,而这种疯狂让他不得不用暂时的静止来控制 自己不做出一些可怕的反应来。 他就这样沉默地在门口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手,轻轻地把门带上了,回过头 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让那两个准备过来提问的警察一同僵硬了一下,四只脚顿时 停在了原地。 还是袁景瑞先开了口,“医生怎么说?” 那两人已经回过神来,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就板了脸,但还是答了,“医生已 经检查过了,问题不大。” “我要和医生谈一下。” 那人就不耐烦了,“说了没什么问题,她先头还清醒过一会儿,大概情况都是 她自己说的,现在是医生给她开了镇静剂才睡着的。” “我妈说了什么?”袁景瑞看住他的眼睛,四目相对,那年轻人竟然噎了一下, 旁边那年龄稍长的便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便简单地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地说了一 遍。 这日袁母是照常在清晨起身的,老人都睡得短,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便躺不住 了,下床洗漱,打算出门吃早饭,然后跟几个老麻将搭子来几圈。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保持这同样的生活习惯,并不因为儿子大富大贵便有所 改变,窗外是弄堂早晨惯有的声音,晨起的邻居间的交谈声,自行车进进出出的铃 声,甚至还有洗涮的声音,清晰地透过打开的窗子传进来。 按理说,儿子成功,老妈自然是要跟着一起享福的,袁景瑞很早就要求母亲搬 到大屋里与他一起住,他在山边有房子,不但地方宽敞空气好,也方便照顾,但她 搬是搬去了,一个星期就不声不响地收拾东西跑了回去,等袁景瑞再找回去,她已 经将老家收拾完毕,舒舒服服地与老邻居们在弄堂口的小竹凳子上坐着,吹着小风 开始打露天麻将了。 弄堂里的老房子是她坚持要求留下的,说是老土老根,跑到哪里都不能丢,没 想到到后来不但是不能丢,连走都不能走了,非要住在那儿。 袁景瑞哭笑不得,在家里劝她。 “妈,这儿小。” 她拿斜眼瞧他,“小什么?你就是在这儿生出来的,在这儿住了十多年,那时 候可没听见你说小。” “可那是过去。” “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家里还不就是你我两个人?我不跟你去那个大房子住, 整天静悄悄的,邻居都没有,说个话回声都听得见,你又成天不在,哪有老家热闹。” 她连珠炮似的将儿子的话打了回去。 袁景瑞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苦笑着摊手,“家里还有阿姨。” 不说阿姨还好,说到阿姨袁母更来气,“别提那个钟点工阿姨,做事手脚还没 我利落,看着她在那边木手木脚就生气。”说着说着眼睛又是一亮,“你娶媳妇吧, 娶了媳妇生个孩子,我就过去给你带小孩。”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妈,我结过婚了。” 袁母噎住,她是从来都不喜欢程慧梅那个比儿子大了十岁的女人的,他们决定 要结婚的时候她还激烈反对过,可现在人家人都没了,她就说不出话来了,可心里 还是憋得慌的,听到就不舒服。 她一直认为,以她儿子的优秀,就算没有那个女人,也会过得很好,那种白手 起家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的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哪里都有风言风语。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要住到那空阔阔的大宅子里去,就那么几天,她已经整日 整日地觉得寂寞,到最后几乎要对弄堂里的那些声音生出相思病来了。 到了麻将桌上,几个老姐妹照例一边摸牌一边聊天,说到她儿子,又讲她有福 气,然后还笑她,有大房子不住,死活跑回弄堂里来。 她就白她们一眼,说还有什么地方比自己熟悉的老土地更好的?她闭着眼睛都 能把这儿的弄堂走一遍,转弯全是熟人,不用出门就能找到麻将搭子,住大房子? 除非儿子给她生出一堆孙子孙女来。 说到孙子孙女,她这些老姐妹倒是都有,讲到这个话题立刻来了兴致,一个个 把自己家的几个孙辈翻来覆去说了半天,听得袁母心里妒忌得直泛酸。 嘴里还叹气,说他儿子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对结婚生孩子不上心。 有人最快,说你儿子不也结过婚了? 她立刻反驳,“那算什么老婆啊?我一百个看不上。” 不过说完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了程慧梅死的时候的惨状了,嘴里忍不住,只念 了一声阿弥陀佛,“算了算了,不要讲这些,作孽的。” 她原本是不信佛的,这些年为儿子提心吊胆,慢慢也就信了起来,到现在初一 十五都惦记着往庙里去,只差着在家早晚三炷香。 这天四个人是在其中一个的家里搓的麻将,中午的时候谁都不愿离桌,就一起 随便吃了点面条,就这样一直说说笑笑直到傍晚,另外三个就坐不住了,都说要去 买菜烧饭等儿子媳妇回家吃饭,还有要去接孙子的,一个比一个忙,更显得袁母没 事可做。 走出门的时候她又叹了口气,想想这种日子实在没什么劲,想要儿子赶紧生个 孙子出来的想法益发地坚定了起来。 她这么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家里走,老式弄堂密密麻麻的屋脊贴在一起,中间道 路狭窄,原本从老姐妹家到她家是连成一片的,后来分给了不同的物业公司管理, 当中就做了一道铁门分开来,到时间就锁掉,要走回去就得绕一个很大的圈子从大 路上走,很不方便。 不过这她来说问题不大,袁母在这一片住了几十年,每条岔路对她来说都跟自 己的五根手指头那么熟悉,她最常走的是弄堂手头的一条小路,穿过一道防止自行 车进出的旋转小铁门就能够到家。 就是这一点路,她便出事了。 有人在小路最冷僻的角落里等着她,并且在她经过的时候将她拖走,她被粗糙 的麻布袋子兜头罩了,然后被塞进一辆玻璃全黑的面包车里。 车子的发动机是一直开着的,车门一合上即刻驶离,她被按在后座上,嘴里被 团着的脏布条塞得满满的,只能发出模糊的挣扎声,脸贴着那车垫子,上头全是肮 脏粘腻的感觉。 也不知开了多久,车子突然停下,她被拖下车时有人凑近她说话,嘴里喷出难 闻的气味。 “老太婆,叫你儿子小心点,别以为弄死一个女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拿了人 家的迟早得还出来,否则小心有钱没命花,这回只是个警告,下回我们可就没那么 客气了!” 说完就将她推倒在地上,耳边传来关车门与引擎发动的声音,那些人竟这么丢 下她走了。 她躺在地上,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漆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呼吸都 困难,很快便没了知觉。 到董知微找到这间病房的时候,走廊里已经没有人了。 付完停车费之后,她在袁景瑞的车边略微地挣扎了一下。 毕竟出事的是老板的母亲,她只是意外搭了袁景瑞的车而已,刚才一时头脑发 热跟了过来,现在想想,说不定袁景瑞会很不乐意被下属出现在他的家庭私事当中。 况且以袁景瑞对他母亲入院的忧急反应,很可能一到病床前就已经忘记了他还 带着她这个小秘书,再等他想起来也不知是何时何地了。 她想到这里,便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蠢,公私不分是大忌,更何况这还是老板 的私事,她又不是第一天出来做事,怎么这么糊涂。 但又不能不上去当面告别一次,她已经想好了见到袁景瑞说声告辞便转身离开, 但真的一路问到了病房门口,又没有见到人。 她甚至还小心翼翼地踮脚往病房里看了一眼,但病房里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 清。 董知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要离开,突然闻到了隐约的烟味——是袁景瑞。 袁景瑞抽的烟市面上并不太多见,味道很好分辨,她又熟悉了,几乎是瞬间就 能够确定无疑。 董知微顺着烟味来的方向走了两步,楼梯道里有一扇虚掩的小门,她推开走出 去,外面是个很小的露台,她看到袁景瑞的背影,他果然在抽烟,一个人。 “董秘书?”他比她先开口,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 她挑着字眼回答他,“是,袁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如果没有,我 想……” 他打断她,“你来看看。”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走过去了。 医院在城市的中心,靠近她之前离开的那个地方,她下车的时候还想过,怎么 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这时极目去看,仍旧夜景灿烂,纵横交错的大桥连接着盘 旋的高架,一直延伸到无止尽的地方去。 “从这里可以看到我的家。”他突然说。 知微往西边眺了一眼,袁景瑞摇头,“不是那里,那里。”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他指的竟然就是刚才他们离开的地方,她看到大 桥下黑压压的阴影,笼罩着一片密密麻麻的低矮民宅,在辉煌夜景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他看着那个方向,无视她略微惊讶的眼神,“我 妈摆小摊养大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她被人欺负。”顿了一下又说,“我是很能打架 的。” 这点她是知道的,可是在这种时候,她却只会立在旁边,一句话都接不上。 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眼睛低下去,看到他搁在铁栏上的手,手指握得 很紧,扣着的衬衫袖口上,银色的袖扣闪着暗暗的光。 她想他不至于在这时候骗她,然后就暗暗地感叹了一下,什么叫脱胎换骨?这 才是! “我妈挺厉害的,会跟人干架,会拿皮带抽我,最穷的时候骗我说自己吃过饭 了,饿着肚子看着我把桌上的东西吃光,最省的也是她,公交车都不舍得坐,为了 拿个人家带过来的包裹,城东走到城西。” 董知微听到这里,突然抬起了眼睛。 他一定是很难过,才会对她说这些。 他的侧脸在浓重的夜色里有些模糊,她一直是怕他的,但看到他这么难过,又 有些不忍。 她想一想,“现在医学发达,什么病症都有治疗的办法,你不要太过担心。” 他侧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你误会了,我母亲并没有生病,她只是受了惊吓。” 她来不及转移目光,与他对了个正面,他确实是个好看的男人,但此刻那双眼 里的阴冷让她发抖。 他明显是感觉到了,就在她面前垂下眼去,又顺手掐灭了烟头,再开口声音里 少了许多东西。 “老陈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再等一下,我叫他送你回家。” “不用麻烦陈师傅,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回答。 他已经往回走,擦过她的身体,并没有回头。 她跟过去,看到他回到病房前,也不进去,就在走廊里的硬木长椅上坐了,医 院走廊里的白炽灯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沉默着,手指在银色的打火机上轻轻地摩挲 着,像是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人。 电梯就在董知微的左手边,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滚:现在并不是上班时间, 她与老板单独待在医院里是会惹人闲话的,做人要公私分明,这是老板的家事,他 明显心情不佳,继续待在这里是不明智的…… 她这么想着,又往电梯处走了一步,袁景瑞没有抬头看过来,也没有说话。她 觉得那就是默许她可以离开了的意思。真好,她可以回家了,爸妈都在等着,她已 经倦极,需要躺倒在自己的床上彻底放松,更何况按照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明天多 半得一早就到公司将袁景瑞的工作日程取消或者另作安排,要面对那么多人,做那 么多解释,还不能将真实情况说出来,想想都会是疲劳的一天。 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他,“袁先生,你吃过饭没有?需要我买一点东西上 来吗?” 他抬头看她,看到董知微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并不是对他,只是对自己, 两只眼都睁大了,比平时生动许多。 董知微捧着一碗外卖皮蛋粥回到医院的时候,还陷在对自己之前所说的话的无 法置信之中。电话已经打回去了,怕自己父母担心,说的当然是加班,妈妈在电话 那头叹气,“老是连着加班,家里烧了红豆汤,还想等你回来一起喝一点再睡。” 她有些内疚,但想想到底还是在伺候老板,也不算撒谎。 再等看到袁景瑞,他仍旧在病房门外,老陈已经赶过来了,就立在他身边,低 声与他说话,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刻转过头来,看到她手里捧着粥碗,脸上就露出 一点惊讶的表情来。 董知微有一瞬间的尴尬,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亮着灯的病房同时被 打开,有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对袁景瑞说。 “好了,病人已经醒过来了。” 他立刻立起来走了进去,到了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像是突然又想起有董知微这 个人那样,对她说。 “你也来。” 董知微愣住,身体立在原地,无声地抗拒了一下,但他坚持地看着她,黑色的 眼睛里带着不可抗拒的意思,她竟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工资账号,立刻没骨气地动了。 没什么比老板的威胁更厉害的了,尤其是她还需要这份工作的时候,董知微叹 息。 袁景瑞带着她走进病房里去,袁母果然已经醒了,两只眼睛看住儿子,嘴巴张 了张。 他要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妈。” 袁母立刻尝试着撑起身子,“别听他们吓唬你,我没事。” 袁景瑞上前按住她,她转过脸来看到儿子身边捧着粥碗的董知微,原先要说的 话就收住了,脸上露出又是惊讶又是期待的颜色来,“这是?” “她叫董知微,知微,这是我妈。” 他竟然叫她知微!平常的那声“董秘书”到哪里去了? 董知微立刻将脸转向他,身体僵硬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大致明白了袁 景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心里只是无限后悔自己之前竟然会与他一起来了医院。 什么叫做自寻死路,说的就是她。 袁景瑞也望向她,目色深沉,耳边传来老人的声音,“叫知微啊?名字真好听。” 那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对着老太太露出笑容。 “阿姨您好。”说着又想起自己手里还捧着东西,就往前托了一下,“我刚才 下去买了点粥上来,您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吧?要喝点吗?” 袁母立刻欢喜起来,两只手伸过来接,还当着儿子的面夸她,“这孩子真是有 心。” 袁景瑞就笑了一下,对董知微说,“你这不是买给我喝的吗?” 说得袁母又笑起来,看她的目光真是一派慈祥,让董知微手脚都不知如何摆。 幸好老陈敲门进来了,看到病房里的情况,对着袁景瑞欲言又止。 袁母就对着儿子开口,“都这么晚了,别让知微待在这儿了,你快叫陈师傅送 她回家吧。” 袁景瑞点头,董知微此刻已经对离开是求之不得的了,告辞之后跟着陈师傅往 外走,走到门口又听到袁母的声音,“下回到家里来玩,记得了啊,知微。” 她强迫自己回头,看着那对母子,袁景瑞立病床边,手还放在自己母亲的肩膀 上,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就咽了口口水,回答说,“好的。” 一路上董知微都拿额头抵在玻璃上,老陈是一直不说话的,到她家的时候却下 了车为她拉门,还对她说了句,“辛苦了,董小姐。” 董知微叹口气,答他,“活该的,我只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