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董知微没有想到自己能够用这样平静的态度面对温白凉。 诚然,在两个人分手之后,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过,过去的就过去了, 恋爱走不到婚姻的每一秒都有千千万,他又没有与她签过卖身契,为什么不能选择 另一个人。 可想得再通透,心里总是痛,午夜梦回的时候紧紧咬着牙,不停地问为什么。 那么伤心,但每一次都是到了早上就清醒了,自己都能够回答自己。 还有什么为什么?现实那么清楚,他需要的不是她。 离开温白凉之后,董知微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人相处的基础都是彼此需 要。 温白凉曾经需要过她,但后来她已经无法满足他了,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来 带他走出泥淖,而她,是无法做到的。 两年了,她从未尝试与他做过任何联系,温白凉也是,因为分开时那么不堪, 就连回忆都不愿意,更何况再见面。 但一切没想到的就在这一天接踵而来,董知微没想到夏子期竟然会突然在电话 里对她提起温白凉,更没有想到,温白凉竟然会在晚上等在她的家门口。 再次见到他让她心脏狂跳,胸口都在怦怦响,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平 静,等不到他的回答,又补了一句。 “你有什么事吗?” 温白凉已经从刚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当然没有想过董知微会像过去那样对 待自己,以他们两年前分手时的情况来看,她没有对他视而不见已经很好了,至于 刚才,他只是一瞬间的恍惚。 “知微,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她看一眼手表,又抬头再看了一眼他。 两年没见了,温白凉一直是个注重仪表的男人,即使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也不 例外,永远西装革履,这两年又是不同,即使是在这样幽暗的光线里,都能让她感 觉到他的一身昂贵。 “现在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她回答他,说完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他像是猜得到她要做什么,跨出一步阻挡她的去路,又说,“我知道你不想同 我说话。” 她几乎要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立在这里”了,但还是忍住了,随即又立定 身子,想一想再说话,“你是想跟我说你与成方的事情吗?” 他被她说得定了一下,但很快便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知道,知微是个聪明女。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你还留在成方?还在替袁景瑞工作?” 董知微一惊。 事情的原委她并不清楚,但夏子期的提问不可能是个玩笑,而温白凉的突然出 现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温白凉果然与成方与袁景瑞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情。 她在黝黯的弄堂里再次与他对视,想问他事情究竟是怎样,又有些迟疑。 她不想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件事是与她有关的,但若不是,他又为什么要来警告 她? 她这么想着,与他保持着一点距离,也保持着沉默。 微弱的灯光照在董知微的脸上,与头顶冬月的白色的光混合在一起,二十五仍 旧是年轻的年龄,他看着她皮肤上反射出的淡色的光,又想起戴艾琳粉底下略微松 弛的皮肤。 如果他可以有选择…… “知微,我知道你这两年过得辛苦,我只是想……” “你想做什么?”继喉咙之后,董知微的头也开始疼起来,“来救我于水火? 让你失望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如果袁景瑞知道你与我的关系,他不会容你的。” “我与你没有关系。”她皱起眉提醒他,“你对袁先生做了什么?” 他也皱起眉,董知微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态度让他不适应,“知微,你不要浑身 都是刺,我知道两年前我让你伤心了,我也感到抱歉,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 特地到这里来知会你,我不想让你卷入太复杂的情况里去,不想你被伤害,你知道 吗?” …… 她听得张口结舌,不知道他怎能这样流畅地说出这些话来。 然后她听见很轻却非常清晰的“叮”的一声,有人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已经到 了他们身后,打火机的火光照出他的脸,他抬起眼来看了一同回过头来的两个人一 眼,夜色里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是袁景瑞,见他们回过头来,便欠了欠身,轻轻说了句,“不好意思,打扰到 你们说话。” 董知微在这片弄堂里住了二十多年,如果这场面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一定 会认为,这三个人之间一定有着复杂的三角甚至多角关系,然后无论这一刻多么平 静,后头随之而来的就会是各种激动情绪的碰撞甚至身体冲突。 可事实是,立在窄小弄堂里的三个人都作出了成年人最好最符合社交尺度的反 应,温白凉甚至对袁景瑞点头打了个招呼,说了句“袁先生,还记得我吗?我们曾 经在商业年会上见过。”而袁景瑞走过来对他笑了一下,回答,“是吗?” 这对话让董知微退到旁边去,假装自己不存在,无论是要她向袁景瑞介绍温白 凉,还是向温白凉介绍袁景瑞,都是让她压力倍增的事情。 温白凉随即走了,告别的时候目光在董知微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意味深长。 这目光是什么意思?那种我丢掉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捡的心态,一览无遗。更 何况袁景瑞并没有“捡”起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袁景瑞这时候出现,一定是因 为夏子期对他说了些什么,她意外的只是他竟然连一晚上都不愿意等,纡尊降贵地 再次跑来了这里。 她在温白凉收回目光之前回望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总算体会到为什么有些人会说,分手之后,务必终生不见,否则失望良多的 道理了,她已经不认得现在的温白凉了,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她所熟悉的自信与天真, 他变得阴郁又咄咄逼人,眼里藏着对身边一切的怀疑与不信任。 这样的他居然还会来找她,来特地警告她离开袁景瑞,就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温白凉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剩下董知微与袁景瑞立在原地,两个人一时都没 有开口说话。黑暗中静得凝固,只有袁景瑞手中的烟仍旧燃着,暗红的一点光。 “董秘书。”袁景瑞突然开口,“你这样看着我,是有话要说吗?” 董知微一震,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对着自家的老板,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该来的躲不过,她吸口气,镇定了一下,哑着声音回答了袁景瑞。 “袁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仰头看了一眼,弄堂狭窄,上方只有狭长的一条天空,今日初一,抬头只能 看到一线残月,脚下是年久失修高低不平的弄堂路,再加上两边时不时开合的门扉 与偶尔路过的夜归人。他是很熟悉这种地方的,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够找到正确的 方向,刚才他走进来的时候,有一瞬几乎恍惚自己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他和尹峰 都还年轻,两个人常踩着黑暗往不可知的深处走,也不知道前头面对他们的是什么。 他是在夏子期离开之后就开车到这里来的,停车减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掉头离 开的想法,这件事情就算与董知微有关,他也没必要那么着急地向她求证,最好的 办法是按兵不动,等着看她有什么反应再做论断。 他做事一向比别人想得多些,否则也没有今天,可今天他的所作所为让自己都 感到惊讶。 他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却仍是下了车,又往弄堂里走了两步,然后再次迟疑, 并且问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个必要,但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董知微的声音。 他耳力一直都是很好的,他们交谈的声音虽然低,但入耳也有七八分,再走几 步,就听得很清楚了。 说话的人都入了神,他又放轻了脚步,再听他们说了两句,他就觉得没必要让 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了,又懒得出声,就顺手点了一支烟。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觉得愉快,还是觉得遗憾。 愉快的是,他果然没看错董知微,遗憾的是,他原本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的, 现在却莫名地站在这里。 他听她哑着嗓子说话,就想起下午她在办公室外的咳嗽声,这么晚了,这地方 也实在不适合谈话,但他又很想跟她聊几句。 他将夹着烟的手放下,问她,“有时间吗?到我车上聊几句。” 董知微低了一下头,说,“好的。”然后转身当先往弄堂外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弄堂,大路上灯火通明,袁景瑞一直没有再抽手里的烟, 又在走出来的时候将它按灭在路口第一个垃圾箱的烟碟上,董知微已经看到了那辆 熟悉的大车,就停在路边上,老陈不在,看来是袁景瑞自己开车过来的。 他拉门坐进驾驶座里,她也坐了上去,车门合上,一切嘈杂被隔断,车窗贴了 暗色的膜,让她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空间。 她低声道,“袁先生,有件事我想同你说一下,我与温先生是旧识,我曾为他 工作过。” 他点点头,用平常的语气回答她,“我知道了。” 董知微常听到他说这四个字,这一次却听得心慌意乱。 “夏先生是否对您说了一些关于我与他的旧事?” 她本不想说这些的,但是身边男人落在阴影里的侧脸让她无法保持平静,袁景 瑞为什么来?来质问她是否泄露过成方的商业机密?来告知她她明天不用去上班了? 以温白凉之前对她所说的只字片语来推断,她不觉得袁景瑞仍会像过去那样,无条 件地信任她。 但是话一出口董知微又后悔,她是一旦觉得慌张便会不由自主地说话的,说一 些让自己懊恼不及的蠢话,这些年来她自觉与慌张这个词已经绝缘很久了,可今夜 在袁景瑞面前,仍旧是出问题。 幸好袁景瑞很快回答了她,“子期确实调查了一些关于温白凉的背景材料,或 许牵涉一点你与他过去的私事,并不是针对你,你不要介意。” 这个男人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些温和的味道,董知微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可一直 紧绷的情绪却开始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 她见过袁景瑞不愉快或者是不满意的时候,就连他发狠斗殴的样有幸见过,他 虽然偶尔也会微笑着将一个人判定为永不录用或者归为敌人,但绝不会伴以现在这 样的语气。 他用这么温和的声音与她说话,让她有错觉,错觉他下一秒就会伸手过来拍拍 她,叫她不要害怕。 他这是怎么了? 刚才放松下来的情绪又突然地抽紧,董知微在这个相对窄小的空间里不自觉地 动了动身子,后背微斜,往车门处靠近了一点距离,想一想,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他, “袁先生,如果温白凉做了一些对成方不利的事情,您是否觉得以我与他过去的关 系,做现在的工作会令人误会?” 袁景瑞一笑,“你倒是直接。” 董知微不说话,等着他回答。 “你们刚才所说的话,我已经听到了。”他也很直接,并不忌讳自己的突然出 现。 她见他如此直言,再想一下自己刚才与温白凉的对话,知道袁景瑞定是心中明 白,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却听他又正色补了一句,“可我看温先生对你仍有奢求, 若他回头,董秘书,你会否顾念旧情?” 他是常与她说几句玩笑的,董知微也习惯了,但这一次她却立刻皱起眉头, “袁先生,请您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他正色看了她一眼,看得董知微一怔,没想到下一秒他却眼角一弯,笑了,笑 完还说,“你总算恢复正常了,董秘书,你刚才的样子,我很不适应啊。” 这男人居然把她的忐忑当笑话看,她被他笑得耳根都烫了,一时气结,垂下眼 去不看他。 大街上路灯明亮,他笑完之后又看了她一眼,她有半张脸落在光里,他看到她 垂下的睫毛在脸上的阴影,还有微微红了的耳根。 他倒是很享受这样轻松的对谈,不过董知微已经开始用沉默表示抗议了,以他 对她的了解,再下去她很可能就会冷下脸来,他还是换一个话题比较好。 他收起笑容,“董秘书,有些事我想与你聊聊,听听你的意见。” 她抬起头来回答他,“袁先生,如果是关于温白凉的事情,我并不想知道太多。” 他挑起眉毛,倒像是有点惊讶了,但很快就笑了一下,“也好,既然你不想知 道,那就以后再说吧。” 董知微为袁景瑞今日的宽容与大度感到震惊了,但身体上的疲累让她没有能力 再想下去,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又问,“那么,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他点头,“可以。” 她低声道,“谢谢”,说完就准备推门下车。 可他突然又开口,“你嗓子哑了。” 你听不出来吗?她几乎要求饶了,再这么一问一答下去,她什么时候可以休息? “嗯,我回家会吃药。” 他看一眼她被书撑得满满的皮包,“你今晚又去上课了吧?有时间买药?” 她没有撒谎的习惯,只摇摇头,但立刻补充,“我回家找一下,家里应该有常 备药。” 说到这里,董知微又看了一眼时间,“这个点,药店都关门了。” “我来的路上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药房,不远。”他这么说着,车子已经向前 动了起来。 董知微无力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无力地看着身边独断专行的老板,一句话也没 有了。 药店果然不远,转过两个街口就到了,快十点的时候,沿街商铺仍是灯火通明, 水果铺小吃店与小超市一路紧紧地挨着,还有很小的火锅店,夜里居然坐满了人, 一只只火锅白雾升腾,从玻璃门外看都觉得热气腾腾。 药店就在火锅店的旁边,下车的时候袁景瑞多看了一眼董知微,他倒是很喜欢 这样的夜宵方式的,如果不是她感冒了,他真想提议两个人进去边吃边聊一会儿。 不过什么都要讲究可持续发展,董知微最近在他面前有越来越远离原有固定刻 板的模式的趋势,他觉得很好,但一个人的改变要循序渐进,操之过急往往没有好 结果,她为他工作的时间还长得很,他不着急。 两个人一起进了药店,董知微原本想对袁景瑞说不麻烦他下车了,但今天老板 带给她的惊讶或是惊吓已经太多了,多到她开始放弃与他做正常的沟通,就让他随 便吧,他想做的事情,她实在也没有能力阻止。 与旁边的火锅店相比,药店里相当的冷清。一个顾客都没有,穿白大褂的中年 男人独自坐在柜台后,看到他们俩进来也没站起来,只问了一声。 “要什么?” 董知微走过去开口,“你好,我要一盒板蓝根。” 那中年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因为坐得低,两只眼睛半露在眼镜片外面, “哦,喉咙哑了啊,感冒了是伐?感冒了就吃这个药。”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另 一边打开玻璃柜台,取了一包药出来给她,还指点着药盒介绍,“喏,这是国外进 口的,疗效很好的,一粒就见效。” 董知微常去医院替母亲配药,自己却很少到药店,遇到这样的推荐有些无奈, “我没有发烧,板蓝根就可以了。”说着往他身后的玻璃橱里指去,“就是那一种, 谢谢。” 袁景瑞一直站在她身后,这时却开了口,“她还有点咳嗽。” 那中年人看了他们俩一眼,然后转头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咳嗽药水来,“这个 咳嗽药水好。” 董知微看了一眼那个完全没见过的满是洋文的药水瓶,正要开口说话,袁景瑞 已经伸手指了,“川贝枇杷膏就可以了,就是那个。” 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再次来回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过身去将板蓝根与川贝枇 杷膏从玻璃橱的角落里拿了出来,一起放在柜面上,又开了张单子,“谁付钱?” “我付钱。”董知微赶紧打开包,但那张单子已经被袁景瑞拿走了,没有给她 一点机会。 “袁先生!”她急了。 他已经付了钱,又将那两样东西一把抓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几乎是追着他出了药店,一边走一边还要说话,“不用了,这里离我家不远, 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他居然停了脚步,让她差点撞到他身上去,又说,“咳嗽还要多吃梨,你家有 梨吗?”说着也不等她回答,便往侧边的水果摊走了过去。 水果店就在药店边上,各式各样的水果一直摆放到人行道上,红的苹果黄的香 蕉紫的葡萄,旁边居然还有几桶花,被悬挂在上方的明晃晃的赤膊灯泡照得一片姹 紫嫣红活色生香。 坐在水果店里的老板闻声站起来,“买梨?有,今天刚摆上来的唐山梨,新鲜。” “不要这个,要雪梨。” “雪梨也有,五块五一斤。” “这么贵?”他居然讨价还价,让董知微立时目瞪口呆。 她做梦了,袁景瑞在夜里的水果摊前买梨子,还在讨价还价,她一定是做梦了。 老板很会做生意,说话时已经抓起雪梨往电子秤上放,边放边说,“那你多买 点,我算你便宜点啦。” 就这样,董知微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袁景瑞已经迅速地完成了另一次交易, 提着装满梨子的塑料袋转过身来对她说话,“上车吧。” 他是习惯了做主的,她是习惯了服从老板命令的,又仍处于震惊的状态,不知 不觉便上了车,他发动车子,又将手中的东西全交给她。 “拿着吧。” 数斤重的梨子再加上板蓝根与枇杷膏,两个满满的塑料袋顿时让她双手抱满, 车子起步,四个车门落锁的轻微“咔嗒”声在耳边响起,董知微几乎是一个激灵地 回过神来。 不,她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车子在弄堂口停下,董知微推门下车,走出一步又回过头,袁景瑞还没有走, 坐在车里看着她,“怎么了?” 她两手拿满了东西,再做出严肃认真的脸就很难了,声音仍是哑的,哑着还是 说了句,“袁先生,今天真的谢谢你。” 他笑一下,“不用谢,最要紧不要生病,很多事要你做,你不在,很麻烦。” 她忽然忍不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脸,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但很快 就收住了,昙花一现那样,接着便与他道别,转身走了。 倒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就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看着董知微的背影消失在弄 堂里的黑暗中,想到的却还是她之前的那个笑容。 他并没有与她开玩笑的意思,她与温白凉所做的一切无关是令他的高兴的,找 一个秘书不容易,找到像董知微这样一个得力的更加难,接下来会是多事之秋,他 知道自己需要她。 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董知微原本以为这天晚上自己一定会失眠,没想到 一杯板蓝根两勺川贝枇杷膏下去之后,她居然睡得很好,但仍是做了梦,梦里又出 现了那个小男孩,这一次他是被一群面目狰狞的大男人追着跑的,身后的那些人气 势汹汹,她仍是害怕,但也没有跑掉,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难过起来,觉得心 疼,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醒过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荒谬,袁景瑞是什么样的男人,用得着别人同情? 正想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已经响了,她伸手去接,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是袁景瑞,跟她说,“董秘书。” 她条件反射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知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让袁景瑞一早将电 话打到她的手机上。 上次她接到这样的电话,搁下之后便跟着他忙足三个通宵,晨昏颠倒日月无光, 最后回到家几乎是倒在床上的,秘书也不是好当的,尤其是袁景瑞的秘书。 他对于她迅速的回应像是很满意,又在那边开口,不知在哪里讲电话,背景里 有风声,他的声音却是低的,或许是她刚醒的缘故,听在耳里总觉得与平日不同。 他说,“身体还好?” 她有一秒钟的愣怔,他一早打电话来,就为了问她身体还好? 但嘴里已经答了,说话之前还无声地清了清嗓子,“已经没事了。” 因为诧异,连称呼都忘了加。 “那就好,我还怕你真的病了,今天出不了家门。” 董知微不自觉地将手放在额头上,眼睛看到床头柜上的那盒已经拆开的板蓝根, 还有棕色的川贝枇杷膏的瓶子,昨晚的一切又回来了:她与温白凉的再次相遇,还 有袁景瑞立在街边与人讲价的样子——全都不可思议,但却全都是真的。 “不会,谢谢袁先生关心,我会准时到公司。”她答他,声音微哑,但相较昨 晚确实是好多了。 “也不用那么赶。”他仍旧低着声音,像在她耳边说话。 她不解,但很快明白过来,“那我先到医院。” “会不会太辛苦你?” 他这样讲话,让她简直无法招架,缓了一下才能答他,“不会。” 他在那头轻轻地笑起来,说,“谢谢。” 电话挂断之后,董知微又在床上坐了两分钟。 昨晚与温白凉相遇的冲击还在,原该让她觉得难熬,但大脑自动自发地不断分 神于袁景瑞这几天所做所说的一切,让她无法好好地思考温白凉突然出现的背后究 竟代表了些什么。 下床的时候董知微在心里叹息,一个人能够有今日的成就果然是有其成功之处 的,尤其是在用人方面,至少袁景瑞做到了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她的工作价值——还 让她做得连怨言都不能有。 什么是老板?这才是! 董知微最终还是背着保温壶出了家门,壶里是火腿炖双鸽,自从知道女儿接了 老板的新任务之后,她爸妈就全家总动员,都不用她动手,昨日就买好了材料,早 上她起床的时候东西就已经在高压锅里了,一屋子的香味。 到底是自己女儿,总是心疼的,爸爸看到她起来还要说,“不是说这几天早上 都不用赶去公司的吗?那么早起来干什么?” 妈妈也讲话,“昨天晚上听到你咳嗽,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就是有点喉咙痛,我已经喝过板蓝根了,睡了一觉就好了。” “这袋雪梨是你买的?”老爸提了提桌上的塑料袋。 董知微看了那袋梨一眼,点点头。 “要是还咳嗽,晚上吃一点冰糖炖梨。” “知道啦。”她拖长声音,在父母面前,偶尔还假装自己是个小女孩。 再到医院,董知微已经熟门熟路,直接上楼往特殊病区去。病房门口那两个男 人仍在,已经认识她了,看到她便点头微笑了一下,并不说话,只替她推开了门。 真是专业。 袁母看到她自然是高兴的,拍着沙发要她过去,特需病房收费高昂,里面当然 也装修的舒适豪华,还有客厅,根本是五星级宾馆的标准,但老太太仍是不满意, 只抱怨儿子看得那么紧,自己想回家都不行。 “袁先生是关心您。”董知微替老板说话。 “你叫他叫得这么客气干什么?”老太太奇怪。 董知微笑笑,只说,“他是我老板呀。”说着将保温壶放到床尾的平桌上,头 一低看到黑色的手表,就搁在桌子边上。 这是袁景瑞的表,她昨晚还见他戴在手上。 袁母瞪瞪眼睛,“什么老板,这么大的人了还丢三落四。”说着走过来把表拿 起来,“知微,你先收着,见着他了给他。” 她有些吃惊,“袁先生已经来过了?” “昨晚就睡在这儿,老晚才来的,叫他回家也不肯。” “睡在这儿?”董知微张大眼,这病房虽然豪华,但到底是单人使用的,多余 的床都没有一张,袁景瑞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一晚上睡在哪里? “喏,折叠床。”袁母指指床底下,又说,“前天也是,一点不听我的。我看 他再睡,腰都睡断掉。” 董知微立在床边,慢慢“嗯”了一声。她知道袁景瑞这几日的日程,如果他没 有取消工作安排的话,那确实是没什么时间来回地跑医院,或者他早已决定了每晚 在这里陪夜,至少有时间看看母亲。 她这样想着,忽觉自己真是不够了解袁景瑞这个男人。 虽然袁景瑞说过不用赶,但董知微还是在中午之前就回到了公司,其他人当然 不知道她这一早上究竟去了哪里,莉莉与小蕾看到她还嘘寒问暖了一番,问她不是 感冒了吗?怎么没有休息一天。 董知微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含糊应了,一边去看袁景瑞的办公室,那扇墨色 的门是合着的,也不知道他在还是不在。 不过莉莉立刻替她解决了这个疑问,“知微姐,老板一早到公司的,不过刚才 出去了,跟夏律师一起走的。” 夏子期来过了?董知微“嗯”了一声,夏子期正在调查关于温白凉的事情,虽 然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具体的情况,但如果袁景瑞需要她知道,她迟早会知道, 如果不需要,她知道了也没有用。 她从小就不是个好奇过盛的人,街上有什么围观都会绕开走,什么都要一清二 楚反而痛苦,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再等董知微回到桌前开始工作,就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其他。 虽然今晨并没有出什么紧急情况,但压在她桌头的待处理文件还是积了厚厚一 叠,打开看了看,大部分都没有袁景瑞的签名。之前的电话都是莉莉接的,她放下 文件再去看记录,几乎都没有转到袁景瑞手里,就连早上的预约也取消了一个。 小蕾走过来送文件,看到她在看电话记录就讲,“老板今天早上一个人在办公 室里待了好久,叫我们别进去,我们就没敢敲门。我看他精神不太好,会不会昨晚 去猎艳了?” 反正袁景瑞出去了,另几个男特助也都不在,这一层只剩下她们这几个女秘书, 气氛比平时轻松很多,莉莉听到小蕾的话就来了精神,跑过来一起讲八卦,“是的 是的,胡子都没刮呢,我看他一定是又有新的女朋友了,晚上太辛苦,一早直接从 酒店赶过来的。” “哇!我看网上说胡晶晶来上海,神秘男人同进同出,还拍了照片,你说是不 是我们老板?” “我看了我看了,那张照片我也看到了,可是就一个背影,好模糊啊,我看了 半天都不确定,不过真的很像的。” “你要看车子啊,那台车我们老板有的,颜色都一样。”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董知微还来不及讲话已经一大段说完了,听得她哭 笑不得。 酒店?袁景瑞昨晚是睡在医院的折叠床上的,哪个酒店有这么大的胆子让他睡 折叠床? 电梯灯跳动,然后在这一层停下,大办公区是开放式的,董知微正面对那个方 向坐着,眼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立刻对着莉莉与小蕾咳嗽了一声。 两个人还没搞清状况,又说了两句,还问她,“知微姐,你还在咳嗽啊?” 董知微忍住抚额头的动作,站起身来叫了声,“袁先生,早。” 两个助理秘书脸上全是遭雷劈的表情,回身开口时全把头低着。 袁景瑞点头应了她们,走过董知微身边时对她说,“怎么来得这么快,还在咳 嗽?” 董知微回答前先看了莉莉与小蕾一眼,她们还低着头,不过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正色回答他,“谢谢袁先生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他已经走到门边,但与她说话时还是立定了脚步面对着她的,滑 门已经打开,她可以看到他背后那一片玻璃墙外的广阔天幕与无数高楼大厦组成的 风景,繁华到极致的美。 “你来一下。”他说。 她说了声“好”,举步与他一起走进办公室去,门快要合上的时候,袁景瑞像 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对还立在外头的两个人说。 “那辆车不是我的,我已经把它卖掉了。” 说得两个女孩满脸通红,隔着这么些距离,董知微都几乎能听见她们心中的惨 叫声。 办公室里有些凌乱,董知微看到被扔在沙发上的男人的外套,散在桌上茶几上 四处可见的文件,烟缸里还有烟蒂,咖啡喝到一半搁在桌角上——当然是早已冷了 的。 阿姨是时时把这个办公室擦得纤尘不染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是我叫她们早上不要进来的。”袁景瑞看到她的表情。 她看他,他已经坐在沙发上,见她看他,只笑笑,“我早上突然想睡一会儿。” 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随手搁在茶几上,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又直了直腰,怎么坐都不舒 服似的。 董知微立刻想起袁母所说的话,“我看他再睡,腰都睡断掉。”想到这个高大 的男人连着两个晚上窝在那个窄小的折叠床上,心下不由得一丝怜悯,等再看桌上 的东西,就是一愣。 “这是……” “你的保温壶。”他替她说完,“我刚从医院回来,回来时路过,顺便上去了 一次。” 他这样说话,倒像是在跟她解释,董知微极其不适应,手碰到口袋,又想起那 块手表来,赶紧拿出来,“袁先生,这是您母亲叫我带给你的。” 他说了声谢谢,接过去又是随手搁在桌上,董知微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自己的 老板有时候就像是某个动画片里的人物,她小时候一边看还一边想,怎么会有人这 么丢三落四,现在看看,这样的男人太多了,一点都不稀奇。 “我一早上看了几份她们拿进来的东西,你把签过的拿出去吧,没签过的留下。” 他指指桌上。 她应了一声,走过去将桌上的那几份文件收起来,已经签过字的归在一处,没 有签过字的仍旧拿回他面前,他真像是懒了,都不愿起身,就在沙发上接过去看了, 低着头还说,“顺便再帮我倒杯咖啡。” 董知微点点头。袁景瑞的办公室里漱洗室小吧台样样俱全,她开了咖啡机,想 想又问他,“袁先生,喝茶好吗?” 他说好,她就给他泡了杯绿茶放到他手边,又顺手将烟蒂倒了,再收走原本搁 在茶几上的咖啡杯,这才拿起那几份他签过字的文件直起腰来。 他也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接着便对她一笑,“董知微,你是个好秘书。” 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听上去竟也不觉得生分。 她微欠身,“应该的。” “这些你也拿去吧。”他将手里签过字的文件一起递给她。 董知微低下身去接,其实他在她刚才忙碌的时候一直都在看她,看她动作轻盈 地将一切杂乱归于井井有条,这样简单的画面,竟让他移不开眼睛。 现在她立在他身边,刚才泡茶前洗过的手上还有些残余的潮湿与香味,檀香皂 的味道。他不喜欢用洗手液,从小习惯了这个,所以家里办公室里都是一样的东西, 闻惯的香味,从她手上传过来,怎么就那么不一样。他这样想着,突然很想抓住她 的手。 董知微已经将文件接过去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老板刚才的想法,也没有看他的 眼睛,只是又说了声,“那我先出去了。”说着便转身走了。 留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坐着,拿起手边的那杯绿茶,喝了一口,只觉得 烫,浑身都像是在发热。 入睡太迟,这日早晨温白凉醒得有些晚了,江边的酒店公寓,楼层太高,这时 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睁开眼睛之后并没有立刻从床上坐起,只是仰脸看着雪 白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门响,他一下坐起来,卧室门已经开了,戴艾玲走进来,一直走到床边,一身 套装,与往常一样,妆容完美,看他坐在床上就笑了。 "怎么了?不想起床? "她有这间公寓的钥匙,或者说,这间公寓原 本就是她的财产,就像他一样。 他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也没有站起来。 " 到底是怎么了?"她又问了一声,声音温柔。 她是刚刚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的,昨晚还在与一群证监会的老家伙开会,看多 了松弛褶皱的老人脸,乍看到他,一瞬间心情不同。 年轻真是好东西,她看着坐在床上的男人,多有感慨。 虽然是冬天,但屋里暖热,他喜欢裸着上身睡觉,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第一眼 就是他饱满的臂头,因为刚起床,头发仍有些凌乱,年轻男人有时看上去还像个男 孩,即使耍着性子,她也只觉可爱。 "我知道,你怨我没早提醒你袁景瑞调查你的事情,但我也是才知道就赶了过 来,还不是怕你出事。""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怕我坏事。 "“坏事的是 那两个白痴,和你有什么关系。” “可袁景瑞借由他们查到了我,查到了我就是……” “就是查到了我吗?”戴艾玲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臂头上,她从外面进来,与他 说了这几句话,手仍是冰凉的,按得他一震。 “让他查,我与林恩的关系国内没人知道,更何况谁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你是因 为那个原因在做这件事情呢?” “什么原因,你又来了。”他皱眉头,然后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挪开,站 起来自己往浴室里去,留她一个人在外头,她听着哗哗的水声响起来,倒也不恼, 一笑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随手拿了他搁在床头柜上的财经杂志翻了几页。 倒是温白凉,在温热的水柱下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