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门口一片安静,书房在二楼,门是开着的,袁景瑞所坐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 进门处的一切动静,他知道董知微已经出了电梯,也知道她一定立在门外,但她没 有进来。 袁景瑞尝试将面前合同上的文字看下去,可看了很久还停留在第一行,完全无 法继续。 门是他开的,他在等她,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每天董知微出现之前的那段时 间,他总是感到坐立难安。就在刚才,他还立在窗边,看着车子在楼前停下,看着 她走出车门,并且把沉重的皮包背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胸口便热了起来,为了不让这种感觉继续,他移开目 光,自己走过去开了门,阿姨听到声音走出来,他示意滑 事,她便又回垤厨房里 去了。 屋子里还有阿姨在,其实他恢复得很快,就连老木与熊三都不再坚持轮流报到 了,阿姨是从山边的房子那儿叫过来的,也就是负责买菜煮饭,做做清洁,这些事 情钟点工也能作。他要她来,只是因为他曾说过的,不会有董知微与他单独面对的 情况出现。 他一向一言九鼎,如果做不到,那就不会说。 可是董知微对他的态度持续地影响着他,她的拒绝令他错愕,他无法理解并且 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她竟然会拒绝他! 他对她的好感已经表现得那样明显,他甚至在生死关头用行动证明了他对她的 在意。而她应该也很明白,如果与他在一起,她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因此而不同。他 从不是个吝啬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女人。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她拒绝他?难道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他想起那天晚上他 在小路上不经意撞见的情景,她说何伟文也是公司里的职员,他对那样的一张脸是 没有丝毫印象的,但那不妨碍他从那上面看到他对董知微的痴迷。 又或者是其他人,她从来不在公司里谈论自己的私事,但他知道是有许多人对 她有兴趣的。他还想到了温白凉,他几乎可以确定他对董知微仍是有企图的。 他从来没有这样为一个女人伤脑筋过,除了多年前的陈雯雯,但现在看来,那 更像是一次年少时的错误。女人对于他,都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的,甚至连程慧梅, 都是用恳求才让他点了头。董知微是唯一的一个例外,而现在,这个意外让他几乎 无法自控。 他不该受她的影响,他甚至不该再见她,可他一边这样反复地劝告着自己,一 边却更加渴望她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 与此同时,他竟然频繁地梦见程慧梅,梦见他唯一的一镒短暂而戛然而止的婚 姻。 在某种意义上,是程慧梅成就了他,没有这次婚姻,他不可能这样顺利地成为 成方名正言顺的拥有者。 结婚是程慧梅提出来的,她有她最好的理由,与他谈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一 本正经的,她说景瑞,你看现在这个情况,我们是不是应该用一个更好更安全的办 法来保护我们手里的股权。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是笑了,还与她讨论了几句,说保护股权有很多种办法, 也没有到非要用这个手段的地步。 他对程慧梅一直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建立在当年对她倾尽全力将工厂保住的 基础上,无关于她的眼光或者能力,这个女人能够为了丈夫的遗愿顶住那么大的压 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值得尊重。 而且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又选择了对他的全盘信任,没有她的支持,他也不可 能这样顺利地执掌成方直到今天。 现在公司已经扩大到一定的范围,但还没有上市,光靠国内融资是很难支持持 续扩张的,海外投资商闻风而动,开始向他们伸出橄榄枝,他所在意的是不可避免 的股权再分配,则程慧梅,他觉得她在意的多半是张家两兄弟的不甘心迟早会闹出 事情来。从成方将重心转移到上海之后,她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参与公司管理了,对 大部分的事情不闻不问,他还知道她有了一个年轻的小情人,是另几个富太介绍给 她的。 这件事非常隐蔽,袁景瑞虽然知道,但从来都不予置评,他觉得以程慧梅的年 龄与经历来说,寂寞那么久了,想要找个人安慰情有可原,只要双方是你情我愿的, 花点钱买快乐也未尝不可。 程慧梅是个能干的女人,这种能干在一个家庭当中必定是突出的,成方还是一 个类似于小手工作坊的小厂的时候,她的勤勉与忠诚所作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的。 可当成方脱离一个传统小企业的范畴,逐渐迈向她穷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庞大与复杂 的时候,她便开始无措了。这些年来,她并没有参与对公司的实际管理,而是靠着 手头的股份,每年分红,过着半退休的闲散生活,后来有了年轻英俊的男伴,更是 深居简出,董事会都很少参加。 关于她有男伴的事情他还曾与她谈过,只要她还能保持基本的清醒,不要把这 种金钱关系太当真就好,不过她真要糊涂了,他也会出手看着点,免得出事。 但他的笑容在程慧梅的突然崩溃下戛然而止,然后袁景瑞所听到的一切让他在 一种猝不及防的巨大震惊中立了起来。 程慧梅极力维持的镇定在哭泣中荡然无存,她再开口说话的时候用双手掩住自 己的脸,泪水从指逢中不断地渗出来,声音都是含糊不清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被 极度痛苦与恐惧扭曲的姿态来。 “不是的,景瑞,那个男孩,他,他是有病的,他已经死了,太可怕了,我不 敢告诉你,可现在我也染上了,我查了三次了,我也被他染上了,怎么办?我也会 死的!” 袁景瑞立在这个陡然苍老了十几岁的女人面前沉默,程慧梅这一年已经四十五 了,可优裕的生活让她一直都保持着相对年轻的姿态,但现在她在他面前,哭诉, 身体扭曲成一团,脸上没有被双手掩盖到的地方露出深深的皱纹来,一眼看去竟像 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妪。 她还在哭,并向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来,那只手上还有泪水,一个凄凉的祈求 姿势。 他深呼吸,慢慢伸手过去,按了一下她的手背,接着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知道了,别害怕,总有解决的办法。” 男人有力的手掌有效地减轻了程慧梅的歇斯底里。这些年来,她一直都靠着一 种女性的直觉,信赖与依从着袁景瑞的每一个决定,这个比她年轻许多岁的男人, 智慧、坚强、有手段,成方是因为他才有今天的,而他也从不让她失望,在恐惧来 临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 但这一次的恐惧已经不是他可以解决的了,她的情人,她所喜爱的那个男孩, 那么年轻,可爱,英俊,像一只小鸽子那样温顺,每一次看着她 笑容又是那么甜 蜜,她怎能想到,他会变成那么可怕的样子,浑身腐烂,像是一只被压烂的橘子, 所有的美与好都成了可怕的诅咒,她害怕了,真的害怕了,更令她绝望的是,她也 已经被传染了。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仰望立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她不喜欢袁景瑞吗?不,她曾经一度非常渴望自己能够得到他,谁不爱那样年 轻英俊的男人,更何况他还如此强大,但这种 爱是令她感到羞愧的,她很早就发 现自己并不能用一个女人的魅力吸引他,袁景瑞是不排斥女人的,但他对她没有兴 趣。 而她又是如此寂寞,成方的成功带来财富,而她甚至不用殚精竭虑,只需要坐 享其成就可以了,这样的生活空虚得可以,她终于抵抗不了年轻身体的诱惑,而这 具身体,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 成方的源头是什么?是她死去丈夫留下来的遗产,这份遗产的三分之二又是由 她从两个继子手中得到的,她的那两个继子,就像是两枚不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 爆,她已经没有了父母,也没有子女,孤身一人,如果她死了,他希望这一切都能 得到万无一失的处理,但她又不知道如何保证这一切都能够万无一失,她也不知道 还有谁能来照顾一步步走向绝望深渊的自己——除了袁景瑞。 袁景瑞人家一刻开始,认真地考虑了程慧梅的提议。 他开始意识到,以程慧梅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可能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 继续生活,他当然没有时间亲自看顾她的衣食住行,但就算是延请专业人员,也必 须在他的全程监督之下,因为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会导致公司的巨大异变,成方 已经在筹划上市的过程中,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更何况以现在外资的投入来看,对方必定会要求在董事会占一席之地,而他和 程慧梅手中的股份比例也会被响应地摊薄,如果他与程慧梅有了婚姻关系,将来在 持股量的问题上他们毫无疑问会占有绝对优势。 至于将来…… 袁景瑞第一次考虑关于将来的问题感到排斥,程慧梅的遭遇让他心寒,他不愿 想到那么远。 结婚前夜他与几个老朋友一起喝酒,也算是知会他们一声,老木与熊三当时就 愣了,熊三一直都没结婚,老木倒是已经有老婆孩子了,两个人一起盯着他看了许 久,确定他不是喝醉了胡言乱语之后又问他:“你确定要跟她结婚?” 他奇怪,“不行吗?” “当然不是,可……”老木讷言惯了,开了口又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熊三就跟着说:“可你要是又遇上你想要的呢?就是对别的女人有了那种感觉, 不,有了爱情!” “你都几岁了,还跟我谈爱情?我谈过恋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再说了,这 婚为什么结的我跟她心里都清楚。” 他当然不会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而老木与熊三想到的全都是当年,立时感慨 万千。 老木照惯例地摸香烟,一边递给他一边嘟哝,“那事儿算个屁。” “就是,哥,咱那时候都是人不轻狂枉少年,现在你可是大公司的大老板了, 结婚这事情可得慎重。”熊三也跟着说。 袁景瑞失笑,“什么是慎重?慎重就是我没找一个让我昏头 女人结婚,你们 记好,男人遇上爱情是灾难,爱情能干什么?让你得道成仙还是长生不老?爱情能 干的,就是让你从一正常人变成傻子,变瞎变聋,除了那一个人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听不到,神魂颠倒倾家荡产都还是好的,倒霉地把自己都能给赔进去,结婚为了什 么?我这样的决定才是慎重的。” 一番话说得老森与熊三哑口无言,尤其是老木,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间感 慨起来,眼眶都红了,一仰肚子就灌下半瓶酒,熊三也喝高了,翻来覆去地说了一 会儿谁都听不懂的话,最后吼了一声:“不对,你这都是歪理,迟早要后悔,迟早 有个女人出来,让你知道什么叫报应。” 袁景瑞也不生气。第二天照样与程慧梅去领了结婚证,民政局里全是年轻的女 孩子,发证书的时候盯着他与程慧梅猛看,看完他们再看身份证上的年龄,再抬起 头看他们,一遍又一遍的,看得程慧梅皱紧了眉头,他倒是全没有介意的意思,还 笑了,弯下腰来问她们:“有问题吗?”就这样一句话,让那些小姑娘集体红了脸。 走出民政局的时候收到熊三的电话,问他领了证没?他说领了,熊三就在那头 道歉,他昨天喝醉了,说的全是醉话,让他别放在心上。他笑着挂了电话,转头看 到程慧梅。 她已经坐在等候在门口的车里,正等他,车门是开着的,她对他笑了一下,也 不说话,如释重负的表情,像是身上无数可怕的压力都已经被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而她终于可以得到暂时的喘息。 这就是她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当天下午他便飞了香港,与几个海外投资方谈 条件,再然后,也就是三天以后,他接到消息,说她在工地意外坠楼,当场身亡。 他将她的照片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照片上的程慧梅一直是笑着的,心满意足。 这是她当年在离开成方老厂房前拍的照片,她一直嫌自己老相,也不喜欢多拍照片, 他记得她很在意别人的眼光的,谁能想到她后来会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全盘颠覆。 但这个女人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成方,甚至连死都死在这个大楼的地基上, 用自己的血奠定这一方基石,有人传说这是令成方的一帆风顺的原因之一,她保佑 了这个公司,用自己的血,而他尊重她,并且在最后关头抵抗压力拒绝尸检,很快 将她火化落葬,促使了她最后的一点不愿人知的秘密与隐私。 而他,结婚三天便成了一个鲜鳏夫,一个被无数流言包围,被无数人暗里猜疑 的鳏夫。 门外持续的静默终于被打破,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来,伴着董知微的声音,“请 问,我可以进来吗?” 阿姨又从厨房里走出来,应了一声并且过去拉门,他看到董知微进门,看着她 与阿姨说话,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低下头,不知道第几次从手中这一页文件 的第一行开始往下看,也仍旧与前几次一样,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些什么。 突然出现的另一种可能性打倒了他,他从未想过,在董知微心中,他可能是一 个谋杀妻子以谋求今日一切的嫌疑犯,一个有罪的人。 这些年来,他从未这这件事情感到困扰,莫须有的怀疑再汹涌仍是莫须有中, 他从不申辩,因为没有必要。 但是,如果连她都那样想的…… 熊三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迟早要后悔,迟早有个女人出来,让你知道什么 叫报应。” 门口传来对话的声音,董知微已经进来了,正在回答阿姨的问好,而他皱起自 己的眉头,前所未有的心情恶劣。 “袁先生。”董知微走近他,站在自己的老板面前,像入学一样地叫了他,袁 景瑞身体上的恢复能力令人叹为观止,回来才两周,他已经拒绝躺在床上,转为到 书房工作了,要不是他的左手仍旧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胸前,再加上医生的严词劝 告,她觉得他现在已经回到公司,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正常上班了。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连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这样淡淡的反 应背后,多少是带着些狼狈的。 董知微将包里的文件拿出来,开始自己这几日来例行的工作,将近年底,每年 一次的公司年会是最要紧的事情,计划与流程都已经出来了,行政部盯着问她袁总 是否能够出席,还有许多申请款项的表格需要袁景瑞签字,事务繁杂,袁景瑞对这 些流程上的东西一向没有耐性,是以她来之前已经列了详表,尽量保证一次将所有 的事情说完,没有遗漏。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董知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柔,但她所报出的所有汉 字与数字都在这一刻成为毫无意义的组合,而她就立在他的面对,隔着一张桌子的 距离,就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坐在桌后的男人一直都没有抬头看过她,他脸上的肃容让董知微的声音渐渐低 了下去,一种既将发生什么事的预感令她惊慌,然后非常突然地,袁景瑞站了起来, 并且说:“放下,我都知道了。” 她沉默地将手里的纸张放在桌上,两个人之间仍旧隔着那张宽大的书桌,他们 有数秒的对视,然后她听到他开口,声音低沉,直截了当地叫她的名字,连名带姓。 他说:“董知微,我想要你。” 他没有说我想追求你,没有说我喜欢你,更没有说我爱你,他只是说:“董知 微,我想要你。” 窗在他的身后,她有一瞬间的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他投下的阴影一起倾 倒了下来,砸在她的身上,让她呼吸困难,浑身发麻。 “不!”她在自己窒息之前开口说话,阻止他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他烦躁起来,像一个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发狠的少年。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你也知道我会对你好的,为什么你要拒绝我?难道你 讨厌我?” 他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焦躁不安的样子,这样的袁景瑞让董知微感到陌生与 心软,之前的战栗被一种深切的悲哀替代了,并且迫使她开口:“不,不是,那样 的……” “那么是怎样?”他打断她,并且走向她,像是要将她一把抓住。 她退了一步,并且伸出手做出阻挡他前进的姿势来,虽然两人身高与气势的差 距让这个动作看上去是可笑的。 “不,不可能,”她痛苦地,“我们是不一样的,我的生活和你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你是指你的家庭吗?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我可以照顾你的全 字,这有什么难的?” 他不懂! 董知微绝望地看着他,他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和我的家人,我们已经过得很好了,不需要你来照顾。” “难道你不想要过得更好?” “我想,可我不需要别人来让我过得更好,会有许多流言,会有许多人用奇怪 的眼光看着我,我没有想过要这样,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你怕别人的眼光?有我在,谁会让你难堪?”他这样说着,又向她走了一步。 而她也再一次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仰起脸,某种绝望的挣扎令她平凡普通 的五官突然间变得坚定有力,她回答他:“我,我会让自己觉得难堪。” “……”他不说话了,她的表情与回答令他愤怒,而怒气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 字来。 但她并没有被他脸上的阴霾吓住,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我是您的秘书,我 到这里来是为了工作,我并不漂亮,也不特别,我只是珍上很普通的女孩子,不能 因为您一时的兴起而改变自己的生活,如果你一定要强迫我改变,我宁愿放弃这个 职位。” 她说到这里便无以为继,又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地气喘起来。 楼下突然传来响声,是那种沾水的蔬菜被放入热的油锅的一瞬间所发出发的 “滋啦”声,这声音让书房里的两个人同时静止了下来。 董知微仍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微微喘着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说出那 样激烈的一段话来,而袁景瑞立在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突然失去了再往前走出哪 怕是一步的力量。 厨房里的炒菜声仍在继续,热油的烟火气以及食材由生到熟所散发出来的香气 渐渐弥漫开来,让这个屋子里凭空生出了许多热闹,但这热闹却是隔了空的,反衬 出二楼书房里彼此静默的两个人更加的冷。 董知微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静默里催生的压抑逼得蹲下身去,但袁景瑞已经先 他一步有了动作,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开口,声音低沉。 他说:“我知道了,你先走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楼去的,阿姨听到声响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边抹 手一边说:“董小姐忙完啦?留下吃晚饭吧,鱼马上就蒸好了。” 她竟然还能平静而正常地回答她,说:“不了,我先走了。” 她没有回头,也就不知道他已经从书房里走了,就立在二楼的走廊上,默默地 看着她,看着她拉开门,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看着门被再一次合上。 而他的世界也像是被关上了一道门,所有的光线都随之暗了下来。 董知微在第二天早晨照常出现在公司里,一夜未眠给她带来的是一双带着黑色 阴影的眼睛,疲惫掩不住地从身上散发出来。 就连妈妈都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一早上摸进她的房间里来,坐在她床边上一脸 担忧。 “知微,出什么事了?一晚上都不睡。” 董知微从小就这样,压力一大就睡不着,还不停喝水,就连床上都待不住。小 时候每逢大考,一晚上不知道要跑多少次厨房和厕所,到现在都改不掉。 自己的女儿总是最了解的,董母一晚上断断续续听着女儿的动静,到早上终于 忍不住开口问了。 董知微握住妈妈的手,有心想说些什么,可心里难过,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又要她怎么说?说因为她拒绝了自己口中的那品行端正良善宽厚的极品好人老 板,所以再一次丢了工作? 她对母亲撒了谎,说自己昨晚没睡好只是因为胃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最近在外 头吃得太多了,胀气。 这些日子她常在袁景瑞的住处加班到很晚,回家也不好说她究竟去了哪里,只 能次次理由都是陪着老板去了饭局。 董母听完就心疼了,“我说呢,你们老板也是,最近怎么这么多饭局?看把你 的胃都吃伤了。” “年义嘛。”董知微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把脸贴在妈妈的手臂上叹了口气。 “我知道,什么企业公司到了年底都是最忙的,要不请两天假吧,休息休息, 别把自己累坏了。” “我没事,休息的事情,过两天再说吧。”董知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振作起来, 其实她想说的是,或许今天以后她就可以长时间的休息了,因为她已经可以预见等 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但就算今天是她在成方的最后一天,她也必须去公司,工作需要一个平衡的交 接,她也需要递上正式的辞呈。她与袁景瑞的关系可以终止,但她的职业生涯不可 以,她不希望自己背负一个落荒而逃不告而别的名声,这会给她寻找下一份工作带 来极大的阻碍。 董知微就是抱着这样视死如归的心情,再次踏入熟悉的公司大楼的。 上班高峰时间,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匆,每一架电梯前都立满了人,大多仰头看 着电梯上方跳动的数字,还有一些彼此熟悉的低声交谈着。年底,每个人的话题都 集中在即将到来的假期以及年终奖上,还有人在抱怨火车票难买,飞机票又太贵。 电梯门开启又合上,招呼声应答声此起彼伏,董知微走过他们身边,许多低语声在 她经过的时候突然消失,又在她走过之后益发地响亮起来。 她觉得自己还是会想念这个地方的,就算没有袁景瑞。 董知微在八点四十五分走进办公室,与平时同样的时间,大办公室里已经有些 人到了,与这几日一样开口问她:“袁总今天还不来?”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即使是背对着他们, 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背后那些充满了猜测的目光。 坐下之前,董知微往袁景瑞的办公室看了一眼。那扇墨色的门当然是关着的, 门里无声无息。 她坐下来,开始打辞职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她离开上一份工作是被动而仓促的,这一次虽然也是仓促的, 但好歹她还有坐下来打一份辞职信的时间和能力。 单论这一点,或许她应该感谢袁景瑞,至少他没有像温白凉那样,在一切都已 经有了定论之后才通知她结果,让她在一场有她参与的变动中成为最后一个知情者。 想到温白凉的同时董知微对自己感到吃惊,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想起过她了。 夏子期对他的调查以及那天晚上温白凉的突然出现原该让她为之反复思虑,就连袁 景瑞都曾有意要与她聊起这个男人,虽然当时就被她拒绝了。 之后他便再没有提起过他,而接踵而至的意外也让她将温白凉突然出现的这个 插曲彻底忘记,再也没有分神想起过。 她竟然真的忘了他。 董知微略带些错愕地接受着这个事实,她曾以为自己是永不会忘记温白凉带给 她的一切的。他爱过她,却放弃了她,而她也认为自己是爱过他的,却被他放弃。 她曾为之备受折磨,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接受再不能与这个男人相守在一起 的现实,但现在他竟然被她如此轻易地忘记了。 她这样想着,原本在键盘上动着的手指便停了下来,两只眼睛不自觉地往那扇 紧闭的墨色的门看过去,好像下一秒它就会向两侧滑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就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董知微猛地回过头,伸出手的时候只觉得 两眼刺痛,将要流泪感觉。 响起的是桌上的第二个电话,人事部主管打来的,声音很客气,问她现在是否 有空,能不能到人事部去一次。 董知微说好的,也不问究竟是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她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放下电话之后,董知微并没有立即离开办公室,而是静下心来将辞职信打完, 打印机发出轻微的声音,雪白的A4纸被吞入又吐出,寥寥无几的几行字,一页纸都 没有占满。 她拿起笔,在信的最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再将信对折两次,放 进印有公司抬头的信封里。 做之一切事的过程中,她还接了数个电话,收了两个传真,并且将年会流程发 到行政部的信箱里,最后还回答了莉莉的几个问题,并且调出了一份市场部报告交 给她。 事情办完之后,董知微拿起信封离开自己的办公桌往外走,桌上的电话又响, 莉莉还没走开,就叫她:“知微姐,电话又来了。” 她立定脚步回头,“你来听吧,谢谢。”想一想又说,“辛苦你了。” 莉莉“哦”了一声,一边接电话一边目送她走远,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又说 不上来。 人事部在十二层,与财务部在一起,董知微坐电梯下楼。将近年底的时候,人 事与财务部总是最忙,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公司上下对她这张脸都是熟悉的,面 对面的时候,免不了招呼一声董秘书,还有不少看到她就露出笑容的,像是要上来 与她说句话。 走过财务部的时候,那个中年主管正好端着一个茶杯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她步 子一停,居然用很是热情的语气叫住她:“是董秘书啊,好久没看到你了,今天蛮 冷的哦。” 她点点头,说了声是,心里的疑问变成不安,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了。 人事部就在财务部的边上,门是关着。董知微敲门,第二下还没落下去门便被 拉开了,亲亲热热的,还说你总算来了,正等你呢,一早上就在忙这件事,别的事 全搁下了。 董知微手里还拿着那封辞职信,嘴张开了,一时却不知如何作答,想一想只好 先问她:“李姐,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人事部主管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异常吃惊的样子,还反问:“你都不知道啊, 袁总没跟你说?” “……”董知微沉默。 幸好人事部主管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很快接了下去,“是这样,行政部负责 总公司这一块的主管就要调到香港分部去了,这事儿你知道的吧。” 董知微点头,公司在香港成立了分部,需要抽调一引起人过去,行政部原来的 上海地区主管是广东人,语言上有优势,也去,这件事就定了下来。 “现在香港那边的办公楼出了点问题,他要提前过去,可行政部主管的人选 还一直都没定下来,我们昨天还发了邮件给袁总呢。” 董知微点头,关于行政部主管的备选方案与名单邮件她早已转到袁景瑞的邮箱 里去了。行政部管的事情杂,从公司内部选择可能会更好上手一些,但袁景瑞又想 要找个办事能力更强一点的,更偏向猎头公司的推荐。 她还记得袁景瑞看着人事部报上来的考核名录说过,“这个人?定一次报告在 我邮箱里就有三个版本,1.1 到1.3 ,不知道要改几次,我都替她捏把汗。” 她在旁边听着,心里说在她的信箱里还有另外的三个呢。行政部的这位高级经 理是个女的,叫万文,是这次公司里几个备选中比较适合的人选,三十邮头了也没 结婚,卖力起来是真卖力,就见她时时刻刻都在忙,可做来做去都是重复劳动,花 了许多工夫,做出来也不过如此,还白白浪费许多时间。 但是人无完人,她不觉得这算是致使伤,万文虽然做事效率不高,但非常谨慎, 否则也不会一份报告改上五六遍。行政部的工作原本就是公司里最琐碎的,走程序 的在多数,不需要太多的勇往直前或者兵贵神速,相对于花大价钱从外头聘请新人, 从公司内部提升调老人也比较有利于各方面的迅速衔接。 但是这些话她并没有对袁景瑞说过的,他偶尔会就公司里的事情与她聊两句, 问她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的感觉如何,她多半不会给出主观而确定的评论。 她知道袁景瑞问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往往已经有定论了,提问不过是他让她听他 说话的一种形式,她一直牢牢记得,自己只是一个秘书,该做的只是秘书的工作, 而不是十项全能,什么都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今天早上袁总管给我们回音了,知微啊,恭喜你!”人事部主管的声音在董 知微的耳边响起,手肘被挽得更紧了,那样的亲热。 “恭喜我?”董知微一愣。 “是啊,袁总说了,行政部主管还是从公司内部调配,你今天就可以开始到行 政部上班了,你升职了,以后就是总监级别,恭喜。” 辞职信还握在董知微手里,她立在整个办公室的笑脸当中,彻底震惊了。 董知微再见到袁景瑞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他在下了这样一个突然的调 令之后便离开了上海去了香港,身边只带着老陈,吊着胳膊上的飞机,对医生所谓 的静养置若罔闻。 董知微想要找到他都不可能,她原本的职位被一个新来的男人替代了,还是从 国外回来的,叫詹有成。詹有成年轻而干练,且受过专门的董事会秘书的培训,一 看就是最适合的人选。到成方工作之后,最初几天还就一些细节请教她,后来便游 刃有余了,大小事宜是直接与袁景瑞联系,半点都不麻烦她。 董知微进退两难,她以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可人家才来几天就做得井井有条。 她以为自己能够快刀斩乱麻,可袁景瑞连面都不与她见了,一眨眼便从这个城市消 失。 行政部说来简单,但实属公司内事务最为繁琐的地方,又是年底,她被迫坐定 在主管位置上,若是不顾一切地离开,必定会造成混乱。成方并未亏待过她,她是 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的,袁景瑞不在,她想走都不能,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进了行政部, 每天忙得苦不堪言。 ——还要忍受公司里的漫天风雨。 一切流言在她升任主管的第一刻到达顶峰,她所在的行政部内部亦不例外,正 式进入行政部的第一天,董知微在厕所隔间内还听到议论声,女人交淡的声音伴着 洗手时哗哗的流水声,滔滔不绝那样。 “我看董知微一定是跟老板上过床了,否则怎么会升得那么快。” “上床算什么?我们老板什么女人没见过?我看是老板对她已经腻了,这才把 她从身边调开 。” “喂,这可是升职啊。” “补偿嘛,可惜我们万姐,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被抢了。” “这两天万文脸都是青的,你看到没有?” “……” 董知微在隔间里静静听着,两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等厕所里所有的声音 都没有了才推门走了出来,只觉得浑身都是僵硬的。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有行政部的例会,按计划核查各部门下年度 行政预算,会议室里非常的沉默,几乎只有董知微一个人的声音,她的问题也没有 一个人回答。董知微停下声音,环视了所有人,然后微笑一下,“关于这份下一年 的预算表。在制定之前我已经看过了历年来的数据与表格,这要感谢小美,是她加 班替我将所有的计划表从数据库里调了出来。”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被点到名字的小美身上,她颇有些尴尬,只笑了笑,又说: “是我分内的工作,应该的。” 董知微又将脸转身另一个人,“也要感谢陈波,没有她,我也无法这么快就熟 悉行政部的工作系统。” 陈波是做助理的,其实就是打杂的,这样突然地被点到名,顿时受宠若惊,脸 都涨红了。 “当然,我还要感谢上任主管在交接工作方面对我的帮助,他向我详细介绍了 你们每个人的优点,让我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团队。”董知微说到这里,把脸 转向坐在自己侧手边的万文,眼睛对着她的眼睛,微笑着道,“万经理,你说是不 是?” 万文沉默了数秒,然后点头,“是,总监说的对。” 会议室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董知微收回自己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在心里 轻轻地透了一口气。 这样又熬过了一天,晚上董知微还加了一会儿班,接近七点的时候才离开办公 室,幸好辅导班的课因为年底而暂告一个段落,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分身。 她在大楼转角的阴影处被人突然地拦住,她急惊了一下,抱着自己的包猛地后 退了一步,等看清楚那人的脸之后才缓下神来。 “何伟文,你怎么在这里?” 何伟文脸上普通的五官因为某种剧烈地压抑的情绪现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样貌 来,看着她说话的时候几乎是悲伤的。 他说:“我在等你。” 董知微走近他一些,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寒气,也不知道他在这个角落里等了 她多久。 她是真正地烦恼起来,再开口的时候几乎带着点恳求:“请你不要这样,我… …” 他打断她,“知微,我等你,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因为和袁先生在一 起才拒绝我的?” 她的心为这句话猛地跌宕了一下,一种欲辩乏力的痛苦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中到 达了顶峰并且爆发了,她的眼眶在刹那间涨得通红,声音也因为无法抑制的激动而 变得语无伦次。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看我?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说?我做错了什么 让所有人都这样误会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董知微的眼泪和激动让她面前原本焦躁不安的男人呆住了。在何伟文眼中,董 知微应该是个甜蜜与宁静的代名词,就连梦中他都无法想象自己会看到她露出现在 的样子。他几乎是立刻就变得手足无措了,并且在她这样大的痛苦面前慌张起来, 完全忘记了自己立在这里的初衷,甚至试图安慰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其实是想说……” 多年来的自制力让她在情绪迸发的一瞬间便对自己感到羞愧,并且很快地用手 将眼泪擦去了,她抬起头来,用竭力平静下来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想回家了, 可以吗?” 何伟文愣愣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与董知微的距离是如此遥远。他觉得她 变美了,即使是在这样暗沉的夜色里,即使她的眼睛仍旧泛着血丝,他又说不出她 是哪里改变了,这感觉让他沮丧,而这沮丧让他连把她留下的动作都无法做出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董知微熬过了她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职业生涯,唯一能让 她感到安慰的是自己的父母,当他们得知自己的女儿升职之后,所表现出的欣慰与 骄傲,就连母亲失明的双目都仿佛透出光来,升职之后的薪酬当然也是好的,如果 没有那样漫天风雨一般的流言肆虐,董知微几乎也想要感谢起袁景瑞的决定来。 但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常在董知微的眼前晃动,她与他 隔着那张宽大的桌子面对面立着,他看着她,眼里像是跳动着两簇火,对她说: “董知微,我想要你。” 就算是在梦里,她都会被这句话惊得猛地坐起身来。 一切的得到都是需要付出的,一切的好都是需要补偿的,她所得到的现在,即 使不是她所要求的,又要她用什么去回应? 日子并没有因为董知微的艰难而变得迟缓,依旧流水那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她 熬过了年会,熬到了春假,各部门中层有轮流值班的惯例,她被安排在最后两天, 人事部主管亲自送名单到她手里,还一脸亲切地拍拍她的手,“知道,看我对你好 吧?” 董知微只能微笑。 她越来越习惯于这个表情,就像是戴上了一张脱不掉的面具。 初六的时候,董知微按照时间表坐进了对她来说仍旧稍有些陌生的总监办公室 里。公司里静悄悄的,外面气温虽然低,但阳光很好,从走廊的透明窗里射进来, 照得整条走廊一片金光。 她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历年考题大全,考试时间就在年后成方, 虽然是民营出身的企业,但一路走到今天,就连新招进来的管理层助理秘书都是研 究生学历的,接替她的詹有成更是名校海归,她的压迫感来自四边八方。 桌上电话响过数次,都是无关紧要的,还有一个是打错的,时间过得很慢,过 年的时候,一切都像是停顿了。 她才这样一想,门就响了,也不知是谁在外头敲门,轻轻的,并且有节奏。 行政部办公区是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能够敲响她的门的必定是某个同事。董 知微是不习惯说“进来”这两个字的,应了一声便立起身来自己走过去开门,手里 还拿着书。 门开了,她与立在门外的人面对着面,然后来人笑了一下,眉眼黝黑。 是袁景瑞,再看了她一眼,这才开口。她说:“董知微,拿三倍工资的时候, 你还看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