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彩虹下楼之前又被明珠抓住:“回来,你的头发……得弄一下!” 说罢冲到洗手间拿了一瓶摩斯, 哧哧几下,将她的头喷成了奶油蛋糕,手在上 面抓来抓去。 彩虹痛得乱叫:“妈,别抓了,您会弄吗?头发又不要紧!” “不要紧?”明珠将她的脑袋一拧,拧到自己的眼前,认真地说, “女人身上 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头发!” “哈哈哈哈……”彩虹笑岔气去。 明珠被笑得一脸铁青,指着彩虹卧室里挂着的一幅《维纳斯的诞生》:“我说 的话你总不信,嫌你妈没眼光是不?看见那幅画了吗?我问你,维纳斯的身上有什 么?” “有什么?”彩虹说,“什么也没有。” “错!维纳斯□,却有一头金丝。知道吗?在艺术家眼里,女人可以没有胳膊、 没有衣服,没有头发?那是万万不能的!” 就这样狼狈地披着一头怪发下了楼,路灯昏暗,彩虹只看得见不远处的马路边 停着苏东霖的汽车。 一旁树下有个红点,她蓦然转身,发现了正在抽烟的苏东霖。 “东霖,你刚到吗?”彩虹被自己身上的香水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嗯。受伤的那天我们本要去雪竹斋的,结果耽误了,现在去那里吃宵夜怎么 样?” “哦?宵夜?太晚了吧?” “现在正是时候。”不等她回答,他说,“你等我一分钟,我上去和伯母打个 招呼。” “不用不用,我妈知道我跟你出去了。” “还是上去说一声比较好,免得家长们担心。”说罢径自上了楼,几分钟后又 下来了。 他的脚步并不似以往那么轻快,毕竟断了两根肋骨。 “多礼,”她无奈地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这就是苏东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可以很恶搞、开天大的玩笑、说话又凶又损, 但他知道分寸。如果他想讨好一个人,功夫也会做得很足。 岂知还没走到汽车,便有一个匆忙而过的路人将苏东霖撞了一下。 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却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走了。 彩虹一声怒吼:“喂!站住!你撞人了!” 那是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蓄着小胡须的脸显得很猥琐。 他回头一看,不屑地说道:“我一五十岁的大叔,撞你个二十几岁身强力壮的 小伙子,怕什么?你会吃亏吗?我还怕闪腰呢!” 彩虹气极反笑:“嗬!五十岁很老吗?你以为你五十岁就可以拒绝成熟了吗?” “妈那个X 的,你想怎样?”那人索性摆起了姿势。 苏东霖脸一黑,刀光一般的目色逼过去,冷笑:“五十岁的老先生,君子动口 不动手。你走在大路上,太阳晒不黑你,风也刮不倒你,但这样和小姐说话,汽车 肯定会撞死你的。 大约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了,那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你没事吧?需要我扶着你吗?”彩虹关心地问。 “你以为我是五十岁的老头子吗?” 彩虹与东霖交情非浅。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一开始他们是情侣,谈了不到三个月,就由情侣变成了朋友。历经修补,渐渐 由朋友变成了好友,却再也没回到情侣那个高度。 不是回不到,而是他们都不肯努力。甚至觉得这样的一种关系更好。 彩虹帮东霖做过很多事,代写情书只是其中的一项。东霖英文奇差,她曾冒名 替他考六级,不然此人毕业都成问题。只有要是玩的事情东霖都会想到她:游泳找 她、郊游找她、打扑克找她、K 歌找她、party 更要找她。合作是默契的,交往是 愉快的。东霖和彩虹在一起,可以尽情享受友谊而不需任何回报。 二少爷的女友多如牛毛,一旦想吹,彩虹就成了移情别恋的对象。他会在和人 分手后不久与彩虹出双入对,让伤心的恋人以她为情敌。彩虹就他的开关、他的保 险丝。 这样做对彩虹的感情生活不是没有杀伤力。从大一到研究生毕业,彩虹一直没 有男朋友。鼓起勇气追她的同学在将自己与苏东霖做了一番比较之后,都打消了念 头。所以彩虹坚定地认为自己之所以成为剩女,苏东霖要负主要责任。闹到最后连 韩清都不耐烦了,跑去对东霖说,既然你是彩虹的哥儿们,身边若是有条件好人品 也好的朋友,介绍几个给彩虹嘛。苏东霖大摇其头,说自己认识的都是些纨绔子弟, 酗酒、吸毒、玩女人,没一个配得上彩虹的。 其实彩虹对这些并不介意。爱情尚未来临,又何必强求?就算一辈子遇不到真 爱,像关烨那样做个独身女人也不错。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件大事,关键是她的 学业、事业、以及如何早日住进风景如画的博导楼。 在雪竹斋温暖的包间里坐定,彩虹讶然:“怎么,就请了我一个人?” “不可以么?” “这样弄得有点像约会哦!”彩虹嘲笑了一句,顺手拿过单子,点了几碟点心 和水果,对服务生说:“再来两杯威士忌,加雪碧和冰块。” 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苏东霖忽然道:“彩虹,今早你生气了?” “生气?没有的事。” “可是你的样子很凶。” “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吧?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觉得,你好像是很受伤害的样子。”他皱起眉来看着她,“其实你一直很 在意我,是吗?” “在意你?Hohoho……” 今天的苏东霖声音出奇的温柔,看她的眼神深情款款:“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我却让你生气了,真对不起!” 彩虹连忙掩口:“天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吗?不是啊,我生日早过了。”她窘 窘地看着他,“那么是你的生日?不对,你的生日不是一月份吗?” “今天是我们初次相识的日子。” “哦……”彩虹眼珠一转,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对,今天是你和莉莉初次相 识的日子。” “那天你们俩都在。” “好吧,我们都在,不过我的任务是电灯泡,那又怎么了?” “我觉得你比莉莉好看。” “谢谢。” “后来你说你不喜欢莉莉,我就把她推给了我哥。” 彩虹一口气咽住:“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莉莉?” “我曾经悄悄地问你,郭莉莉是不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不是。” “她的确不是,我说的是真话。” “莉莉却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曾经。” “你还说过很多别的话,”他将烟掐了,抿了一口酒,“你说潘小慧的眼睛太 小;林珊珊的脾气太娇;关月萍的腮帮子太硬;何丝丝太懒,饭碗里长了蛾子才去 洗。” “打住!”彩虹一跳三尺高,“我以为你是在问我的意见,所以坦诚以告。想 不到现在你倒打一耙!你若真想秋后算帐,这些话全当我没说。” “我是问你的意见,因为我没有意见。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Come on ,二少爷,谢谢抬举。我的意见没那么重要。” “那请你告诉我,”苏东霖幽幽地说,“我究竟哪点不好?嗯?年少多金,事 业得意,对你关怀备致、呵护有加。为什么你从来对我不慧眼一顾呢?” “年少多金,”彩虹笑了,“苏东霖同学,你听说过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吗? 人生之中有五种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 实现的需要。安全需要排在倒数第二位。哈哈!我的需要有这么低级吗?你是在羞 辱我吗?” “这不算低级,很多人都还在这条线上挣扎呢。特别是房价飙升之后,这条需 要已经把所有其它的需要全都吞噬了。” “是啊!若不是你们这些富二代在那儿乱炒房地产,房价会飙得这么快吗?你 以为我会向房价屈服吗?” “奇怪,”苏东霖道,“我们怎么扯到房价上去了?彩虹,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究竟哪点不好?” 彩虹低头想了想,鼓起勇气抬起头:“你真要我说吗?” “请直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因为你是Gay 。” 苏东霖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什么?” “因为你是Gay 。”彩虹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握住他的手,“听说我,东霖。 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我尊重同性恋的权益、坚决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出 柜很难,你有什么挣扎和煎熬,都可以对我倾诉。” 苏东霖一时无语,两眼直翻了上去,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上次那件事,你误 会了。” “没关系,不必掩饰。我完全理解。” 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约着去郊游。彩虹却在宾馆的房间里无意撞到苏东霖和 一个男人躺在一起。 “那人是我的表弟。” “嗯嗯。” “我们从小关系很铁。” “嗯嗯。” “那天他失恋了。” “嗯嗯。” “他喝了很多酒,想早点睡,那房间里没有别的床。” “嗯嗯。” “于是我们临时挤了挤。就是这样。” “嗯嗯。” 他火了:“你老嗯嗯个什么?” “嗯嗯。” 他轻轻拿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也支持同性恋权益,只是我不是 同性恋。” “好吧,你不是。” “我证明给你看。” “证明?”彩虹愣愣地看着他,“怎么证明?” “你把手往下移。” 她的手心从他的胸膛移向小腹。 “再往下。” “……” “再往下。” “……报告,已经到达禁区了。” “往下。” “Whatever! ” “如果我是同性恋,它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彩虹松开了手,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着。 “告诉我,我究竟哪点不合你的心意?” 彩虹咬着嘴唇想了又想,抬头看着他说:“东霖你挺好的。我很喜欢你,我是 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有我人生的蓝图。——我会时时想象和一个人一起 生活、结婚、生子、吵架、做饭、甜甜蜜蜜、平平安安地携手到老。可是东霖,” 她喝下一大杯酒,“很遗憾,你不在那个蓝图里。”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我不能在那个蓝图里?” “我需要一个soul mate ,你很可爱,也很够朋友,我们在一起也很开心,可 是你不是我的soul mate 。” “这个好办,说吧,怎样才能成为你的soul mate? 我可以学习啊!我的脑瓜 子可聪明了!” “这样吧,我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看你有没有可培养的基础哈。” “问吧问吧!” “华生先生最喜欢抽的香烟是什么牌子的?” “……”他翻了翻白眼,“不公平!你至少得告诉我,华生是谁。” 夜宵吃得不算沉闷。伴嘴是常事,早已习惯。他们开始若无旁人地K 歌。碰到 拿手情歌如“明明白白我的心”之类,两人相视对唱,情深款款,演绎得天衣无缝。 岂料一出门正碰上一群人从大门走进来。为首的是一位穿着条纹西装的男人, 半揽着一位大眼睛女孩,身后跟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不知是随从还是朋友。 东霖住足,眼睛斜眯了起来:“哥。” 东宇笑了笑:“K 歌啊?”低头看表,“这么晚还不回医院,会被护士骂吧?” “带彩虹出来玩玩。” 东霖看了一眼彩虹,发现她狠狠地咬着嘴唇,脸崩得 很硬。 东宇目光闪烁,饶有兴致地玩味着两人的神态:“那我不留你们,请尽兴。” 大家互相点了点头,大批人马杀向走廊深处。 冲着他的背影彩虹突然叫了一声:“东宇。” 走廊尽头有人脊背一凛。 “替我问候莉莉。”她冷冷地说。 东宇顿了顿,转过身,依然揽着那个女孩,目光很坦荡不惊:“好的。” 说罢早有人给他拉开了包房的门,一群人鱼贯而入,走廊陷入沉寂。 随苏东霖走到停车场,一路上彩虹只顾着生气,虽说大户人家的子弟多半如此, 可苏东宇在彩虹心中世家子弟的形象还是顷刻间毁于一旦。 这是个敏感话题,聪明人都会装糊涂,可彩虹偏要问个清楚:“东霖,你哥在 外面有女人?” “我怎么知道?那人我也不认识,至多是逢场作戏吧。”苏东霖咳嗽了一声, 表情尴尬,“我哥的事你少问——何必惹麻烦。” 这算什么回答? 虽然对莉莉的为人有一肚子意见,彩虹对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她们之间有过甜 蜜的友爱,也有过巨大的伤害。过失在莉莉,但她也表现了极大的愧疚,多年来一 直找机会弥补。不论是真是假,魏哲事件后她对彩虹的热情让彩虹觉得自己过于计 较前嫌。怎么说呢?不是不原谅她,也不是不想和她亲近,只是无论怎么做也达不 到当初的火候,反而显得过于用力。 过于用力的情感不可能维持太久。刚毕业那阵莉莉经常打电话约彩虹出来玩。 结婚不忘请她当伴娘。生了孩子还一度透露出让她做干妈的意思,被她三言两语搪 塞过去了。在女同学中,莉莉够实际也够强势,可她也很痴情。和魏哲分手时以泪 洗面,肝肠寸断,只差没跳楼吃安眠药。她在大学成绩不差,是社团活动的积极分 子,凭长相、凭家世、凭相貌都不会找不到工作,毕业后却肯安心在家当全职太太, 为家庭不是没有牺牲。相比之下,苏东宇那无所顾忌的神态就让人倒胃了。顺着这 条逻辑往下想,彩虹就替莉莉委屈起来。 不等彩虹张口,苏东霖又说:“这事你不要让莉莉知道,不然她可要把我们家 撕个粉碎。” 彩虹挑眉:“有那么严重吗?” “你不是很了解她吗?” “她又不坏。” “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 “奇哉怪也,你们兄弟俩碰到这种事不好好检讨自己,还一个劲儿地派人家的 不是。”她的火“蹭”地窜得老高,调头就走,“你自己回去,我坐公共汽车。” 苏东霖一把拉住她:“深更半夜地你等个什么车,有病啊。” “我是有病,我就看不惯你们这样的。” “嗳,说话别夹枪带棒,什么我们你们的,这关我什么事啊?” “当然不关你的事!对你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你想过莉莉吗?” “你酒喝多了。上车吧,彩虹。”苏东霖的脸窘得发暗,不由自主地摸出一支 烟,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说苏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么。” “……” “你说对了,”他看着她的脸,“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等着你来改造了。” 说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目光充满调侃。 她怔了怔,拎着小包,头也不回地向车站走去。 这条路僻静却不算小,偏偏彩虹等了十几分钟也没等到车。站里没别人,只有 两个肮脏的垃圾桶,盖子半敞着,堆着满满的泡沫饭盒,空气中有一股馊味。地上 零落着几只一次性的筷子。虹盯着远处柠檬色的路灯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想起这里 其实离家并不远,大约四站路的样子,没有车也可以走回去。正要举步又犹豫了。 这条路她不熟,前面黝黑一片,曲曲折折不知道是否安全。于是决定再等五分钟, 然后到路口拦出租。 仍然没车。 夜气凉了,她拉了拉衣领向街北走去。走了不到十步,一辆怪异的红色跑车不 知从何处飞来,在她面前嘎然而止,掀起一团尘雾。幸好她走的是人行道,若是在 马路上就已经撞到了。 彩虹又惊又怒,正要发作,车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条长长的细腿,细腿的尽 头是一只又细又尖的男式皮鞋。 紧接着,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是个很英俊很气派的年轻人,肤色白皙,额头饱满,嘴唇充满了棱角。他长得 像模特一样漂亮,也像模特一样苍白而毫无表情。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宽宽的 钨金戒指。 黑衣人的混身散发着一股淡而隽永的香味。四肢过于纤细,他从车里走出来的 样子与其说像一位翩翩的公子,不如说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身上的西装非但不遮掩 这个短处,反而故意裁成瘦身的形状。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吗?彩虹禁不住又打量 了他一眼。这一眼更正了她的印象。这个人看上去比例没什么不对,也不是特别高, 只是因瘦削而显得格外修长。 好吧,彩虹在心中承认,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来说,从解剖学意义上来说,从几 何分析上来说,这个人的英俊超过了东霖,综合指数也超过了季篁。 她不怒反笑,脑海里飘出了一面小旗帜,上面写着:“欢迎打劫、欢迎诱拐、 请尽情展露你的色相吧!” 黑衣人拉开车的后门,作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说:“东霖让我接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是那种在电影院里企图打电话的声音。偏偏每个字都咬得很清 晰,音量却又只大到你刚好能够听见。 非常悦耳、非常有磁性的低音。带着一丝纤弱,又有一点慵懒,好像在梦中被 人抓来派了这趟差事。 所以他的声调透着点不情愿。 彩虹愈发陶醉。 如果说女人最要紧的地方是头发,那么男人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声音。一个男人 可以不好看,也可以一身臭汗,嗓音不好听就没救了。 听说话的语气这人好像认得她。彩虹自己也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她们一定在 哪里见过,苏东霖的狐朋狗友多不胜数,新近又开了公司,也许是他的某个手下。 不对。他的派头、气势和车都超过了东霖。 而且他和东霖一样,一定要闪耀出镜,绝不低调行事。 她乖乖地坐进车去,那人指示她扣好安全带。 汽车启动,平稳向前。在融入车流的一霎那迅速加速。 “我叫V 。”他说。 “V ?” 肯定不是字母的V ,一个男人这么介绍自己难道不奇怪吗?如果当初季篁对彩 虹说他叫篁,彩虹一定会吓一跳,以为他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 她静静地等着下文,以为他会继续介绍自己。不料这个V 字好像就是他对自己 的全部概括。 黑衣人不再说话了。汽车出二环拐入城西高速,向远离城市的方向飞驰。 “喂,方向错了,我家在吉祥路。”彩虹很小声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她不习 惯跑车低矮的车身,不习惯排气管的噪音,不过她不反对在美男身边多坐片刻。 V 公事公办地说道:“东霖让我带你兜兜风。” “那么请注意一下车速,这条线的路标上全装着摄像机。” V 的嘴角挑起一丝讥讽: “小姐,这是正常车速。” 彩虹暗暗猜测他的岁数,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 沉默片刻,V 说:“So,你就是东霖所谓的女朋友?” 彩虹愣了愣,回敬:“So,你就是东霖所谓的表弟?” “表弟”两字一出口,立即惹怒了他。 V 的声调像被放进了零下三十度的冰柜,直直冻成冰块:“表弟?” “嗯,表弟。” 话音未落,车子猛然一刹,跑车的轮胎在高速公路上“吱——”的一声划出一 道长长的黑印。彩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甩,差点被安全带勒断了胸骨。她尖叫 一声,看着车子斜穿三条车道,失了控一般地向前冲,仿佛要带着她冲破栏杆,冲 进桥下的大江。她吓得闭上了眼,不料车子并未失控,在距离栏杆不到五厘米之处 硬生生地停住了。 惊魂未定,窗边的车锁突然弹开,她听见V 向她冷喝一声:“下去!” 她狼狈地拉开门,跳下车去,双腿着地还没站定,车灯一闪,箭一般地飚出去, 迅速消失了。 “我靠!”彩虹对着远去的车影大大地竖了个中指,“你丫有神经病啊!” 彩虹就这样被V 先生抛弃在二十五米高的城西立交桥上。这是一条繁忙的主线, 各种型号的汽车、卡车、摩托车一波一波地向她涌来,车灯直直打到脸上。她看见 几辆匆匆而过的出租,伸长手臂拦车,谁也不理睬她。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我,”那头传来东霖的声音,“你到家了?” “到你个头啦!” 苏东霖从那头也听出了不对:“你不在秦渭的车里?” “他把我扔半路上了。” “哦!”他显然吃了一惊,“你在哪里?” “城西高速,20号出口。” “嗯,你在原地等着。” “快来接我。” 那边叹了一口气:“我吊着点滴呢。秦渭会来接你的。” “你换个人!我不上那个神经病的车!” “深更半夜的,拜托你别折腾了。” “喂——东霖,别挂电话!” 电话挂了。 果然不到五分钟V 先生的跑车嘎然而至,又是卷着一团尘雾停在她身边。 车中人向她发令:“上来!” 彩虹咬紧牙关地站着,一动不动,腮帮子硬硬的,好像刚吃了人肉。 见她坚决抵抗,他打开应急灯,从车里钻出来,闲闲地打量她,明知故问: “你在生气?” “我不该生气吗?” 他摆出一幅不想和她计较的样子:“有什么话上车说吧,这么站着不安全。” “我不坐你的车!” 他嗤地一声冷笑:“你以为坐我的车很容易吗?” “坐你的车跟坐出租有区别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继续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职业是经常向人灌输革命理想的大学 老师吧?” 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后脑勺。 这当儿手机又响了。 苏东霖在那头问道:“彩虹,秦渭到了吗?” 原来他真的叫渭,秦渭。 “到了。哼!” “跟他上车,算我求你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胸口的伤势尚未痊愈,咳 嗽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彩虹想了想,不愿让他为难,终于说:“好吧。” 这次他的车开得很平稳,一路无话。秦渭一直将她宿舍区。然后停下车,居然 很有风度地将她一直送到楼上,还很客气地跟彩虹的妈妈打了一个招呼。 李明珠额头亮晶晶地说:“进来喝杯茶吧!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姓秦,秦渭。”他淡淡地说,“太晚了,不打扰了。” “那改天来玩!”李明珠热情十足。 秦渭含糊地“嗯”了一声。 关上门,李明珠拍了拍彩虹的脸:“闺女嗳,你强!你太强了!苏东霖太难搞 定就算了,这个一定要逮住。别看他表情硬邦邦的,我估摸他性子比东霖软,将来 会比东霖好处。” 像所有父母一样,李明珠把每一个深夜送她回家的男人当作假想女婿。 “难道你没发现他比东霖还要有钱?” “那还用你说吗?你知道他的手表多少钱一块吗?”明珠进厨房给女儿端来一 碟切成片的苹果,“不是东霖约你吗?怎么回来的时候变成了另个人?” “他临时有事,托他表弟送我回来。” “表弟?不会吧?”明珠说,“东霖妈不是姓沈吗,她只有一个哥哥在香港, 东霖怎么会有一个姓秦的表弟?” “呃……”彩虹的眼珠转了转,“那是我记错了。” 和很多学习勤奋的女孩子不同,彩虹不爱洗澡。 当然,彩虹有彩虹的理由:第一,她不爱出汗,没有必要天天洗。第二,家里 热水器的功能失调、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每当一个人要洗澡时,必得有另一个人 守在热水器旁随时调节水温,不然就有烫伤的危险。偏偏放置热水器的厨房和洗澡 间相隔甚远,彩虹必须一边洗,一边大声地呼喊:“热一点!妈妈!对,再热一点, 冷死我啦!……好!就这样!保持这个温度……哦,不,不,不,太热了!是的, 我知道您没动!可是还是太热了!噢!噢!噢!”巴掌大的浴室,她被烫得无处可 逃,卷着浴巾一身泡沫就冲出来了。 可是今天彩虹不仅破天荒地早起,还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在浴室里倒饬了一 个多小时之后,香喷喷、白净净、一身水汽地出来了,涂成樱桃色的嘴微微地噘着, 露出娇憨怨艾之态。她换了件蓝色绣着白花的开司米毛衣,穿上一条大红方格子羊 毛短裙,细长的黑发垂过肩头,尾部带着一点卷儿。 早饭是馒头和鲜肉包子,她吃得很小心,生怕衣服溅上油腥。吃完了又去刷牙, 去掉一口的香菇味。 明珠一边喝豆浆一边打量她,末了,突然说:“彩虹,你谈恋爱了?” 彩虹正在喝酸奶,差点一口呛住:“啊?——没有!” “那么就是你看上谁了。” “没有。” “一定是昨晚送你上来的那个小子。”明珠研究女儿的神态,“秦渭,对吗? 哪个渭?蔚蓝的蔚?保卫的卫?” 李明珠的搜索能力比百度还强大,只要给她一个名字,八辈子的祖宗都能被她 打听出来。彩虹赶紧摇头:“我也不知道。”怕妈妈觉得她在装傻,连忙又说, “等我问了东霖再告诉你哦。” “这么说,就是他了?” “妈您乱猜个什么呀!”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悄悄地想,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将错就错、转移视 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明珠继续打量她,过了一会儿,大摇其头:“不行,你这打扮、这神态,一副 乖乖送上门的样子,秦渭这样的男人才不吃这一套呢。越主动越不能引起注意。” 彩虹一头闷在桌上,完了,钓龟讲座又要开始了。 “要不要听听你妈的建议?” “您说吧。” “秦渭和东霖很熟吗?” “一般的朋友吧。” “这段时间你先冷落东霖,”她说,“尤其是他俩都在的场合。” 彩虹愣住:“为什么?” “提高你的神秘度呗。东霖条件那么好的钻石王老五你都爱理不理,其它的男 人一定觉得你很有意思。”她用馒头蘸了蘸榨菜,“别刻意打扮自己迎合人家。相 反,要做出一副很无聊很厌倦的姿态,好像身边全是这样的男人,见得太多了,懒 得提起精神去招呼。” 这绝对是新内容。彩虹觉得妈妈越说越玄,已上升到博弈理论的高度,于是大 眼一瞪,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若即若离。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电子游戏吗?”明珠故意顿了顿, 卖了个关子,“因为他们喜欢神秘的东西,所以别让他们在你这里轻易过关,懂吗? 如果是电话找你,铃声响了四下再接。约你出去,别急着答应,总是说那个时间你 有事,需要安排一下看能不能挤出空来。一句话,你就得是那游戏里的一件宝贝, 不能经易找到,更不能经易到手。记住,宝贝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没有属性。一旦 有了归属,宝贝也就不稀罕了。” “嗯,有道理。然后呢?” “和他在一起你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和倾听,所以别谈太多你自己。你要观察他 对比他弱势的那些人的态度,比如他对服务员的态度、对出租司机的态度、对路人 对乞丐的态度,这样你可以知道他是否善良。观察他对别的女性的评价,能看出他 对女性是何期望。观察他批评别人,看他是刻薄还是宽容。让他陪你排队,观察他 的耐心。让他陪小孩子玩耍,可以知道他是否会成为好父亲……” 彩虹站起来看表,不能再无休无止地“然后”了,于是笑着打断她:“妈,时 间到了,您得去上班,我也要去学校了。” 明珠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哎呀,都快八点了,你怎么不早说呢!记得拿午饭。 我给你做了五香牛肉和虎皮青椒。” 彩虹拉开门正要走,忽被明珠一把拽住,手指掐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嵌进掌中。 “噢!”彩虹痛得龇牙咧嘴。 “记住!千万不要跟男人上床。”明珠的目光好像一把锤子,将告诫一个字一 个字地敲进女儿的脑子里,“女人上床需要一个理由,男人上床只需要一个地方。 走错这一步,没人能救你。想想何小田吧!” 何家不是没有教训。彩虹的堂妺何小田未婚先孕、偷偷地跑到私人诊所堕胎, 结果出了事,落下个终身不孕。那男人听说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走得不见踪影。 小田只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离过婚且有两个女儿的男人。在家里和继女们斗得个 鸡飞狗跳,死去活来,动不动就跑到叔婶这里哭诉,已成了十足的坏典型。 这话说得彩虹脊背一阵发寒。她勉强地笑了笑说:“妈,我知道。” 结果彩虹竟在校门口的商场里遇到了韩清。 她本来是要买几支改卷子用的原子笔。季篁嫌红笔刺眼,要求她用绿色的笔改 卷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种深绿色的水笔,很贵,就买了一只。一抬头看见韩清 一家人正在对面不远的货架边挑选水瓶。夏丰推着购物车,多多坐在车上专心地吃 棒棒糖,两人手牵着手,低声絮语,很甜蜜很温馨。 唉,真是小夫妻吵架不长久,床头吵床尾合。彩虹不明白妈妈昨晚硬要去掺和 个什么。白白骂了人家一顿,不知道是要替韩清出气还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呢? “韩清!嗨!早!”彩虹隔着两排货架向她挥手。 商场很吵,她的嗓门也不大,但她觉得韩清肯定听见了。可是韩清却低下头, 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呃——彩虹正要走过去,韩清忽然抬起头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又指了指自己的 手机,示意她别过来,等会儿手机联系。 搞什么鬼呀! 彩虹只得交钱出门。还没走到文学院的大楼,手机震动,传来韩清的短信:— —对不起,刚才不方便。夏丰昨夜生你妈妈的气,不让我和你讲话。 彩虹怒发冲冠地打字:——靠!他发哪门子的火! ——他向我道歉了。说最近工作不顺利,房贷压力大,心情不好,请我原谅他。 ——你就原谅了? ——他是孩子的爸,全家人都靠他,你要我怎么办?昨夜他说着说着都难受得 哭了。夏丰从没在我面前流过眼泪。 ——可是,打人总不对吧!你不能太心软了。 ——这两个月别给我打电话,短信联系吧。 ——别,我正打算下班到你家来看看多多呢。 ——别来我家,求你了! 彩虹看着短信傻眼了。这大约就是磨合吧!多么别扭的一对夫妻啊,但总算达 成谅解就是一件好事。她心中的天平又向夏丰倒了过去。读书的时候夏丰真是穷得 叮当响,从来不在食堂买菜。每次来学校,总带一大包榨菜、辣椒和萝卜干,就着 食堂的米饭吃得津津有味。彩虹看了心里都难受了好久。后来他找了几份家教,生 活才有好转。就这样艰苦的日子也没妨碍人家写出一首又一首的诗来。彩虹和韩清 都是他的热心读者,自愿出钱搜集诗稿到复印社给他印了几十本诗集四处散发。据 说夏丰之所以能找到这份工作,这精致的诗集也起了相当的作用。农村孩子在大城 市里学习真是不容易。资源匮乏,人脉短缺,告贷无门,四处碰壁。别人努力一分 就可以办到的事,他就算努力十分还有可能打水漂儿。想到这里,彩虹的心中涌起 一阵愧疚,妈妈昨晚的话也太仗势欺人了。 到办公室改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彩虹出去泡了一杯茶,回来时看见季篁坐在沙 发上。 “嗨,会开完了?”她问。 “完了。” “你需要用桌子吗?”她将摊开的试卷挪到一边,让出一块空地。 “不需要。”他说,“你用吧。” 两人之间忽然有一阵沉默。 “季老师——” “请叫我季篁。” “嗯,季篁,我……我写了一篇论文,准备投学报的,想请你看看给个意见, 行吗?”彩虹从抽屉里拿出几页打印的纸,很谦虚地看着他。 这其实是她硕士论文的第三章,加了头尾之后变成单篇,自以为颇有见的,不 然也不敢轻易拿出来献宝。 季篁接过来,扫了一眼标题:“我恐怕给不了你很专业的意见,我没怎么读过 张爱玲。” 彩虹的柳眉竖了起来。心里说,季老师,你很忙吗?你不知道这是我在搭讪吗? 你是没谈过恋爱,还是太嫩? “哦。不需要你太了解张爱玲,只请你替我在理论上把把关就行了。”她换了 一种更加客气的语气,“季老师在《文学评论》上发表的两篇论文我都仔细拜读过 的。” 虽然这是昨天在学校图书馆临时Google出来的,请大神改论文,吹捧还是要到 位的。 他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了十五分钟。论文并不长,只有八页纸。 “怎么样?”她掏出一只苹果,用力地啃了一口。 “还行。”他说。 还行?就这评价啊。 “你是投F 大学报吗?” “B 大学报,我想在核心期刊上试一把。” “如果是B 大学报,这篇是不是短了点?” “短吗?” “我觉得短。有些地方还有展开的余地。” “你是说论述不够详尽?” “嗯……个别概念还可以进一步厘清。” “也就是说,有些概念不清晰?” “当然,你的文本分析占了绝对的篇幅,如果在理论上又下力气,两万字都打 不住了。” “你是指,我缺乏理论深度?” “有些地方逻辑有点……”他在找词儿,“有点……欠呼应。” “季老师,您继续说。再往下说,您都够格当外交部长了。” 他两手一摊,头一偏,不说了。 “嗳——”彩虹定了定神,很大度很鼓励地笑了,“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我 可以接受严厉的批评。” “真的吗?” “真的。” “那这篇你就别投学报了,”他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Garbage 。”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有修养的人的博士身上说出来的。开始她还 想保持风度地反驳几句,可怒气已先一步窜到头顶。她气乎乎地冲了出去,临走时 差点将吃剩的半个苹果扔到他脸上。 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是这样。你会因为一句话喜欢上一个人,也会因为一句话讨 厌一个人,并决定今后不再交往。 可是彩虹自诩是个理性人,理性的人不会让非理性的因素左右自己。她想起了 导师关烨的那句话: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 也许季篁一贯心高气傲,只是没被她发现。如果这是他个性里重要的一面,她 了解得越早越好。何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学术问题吵嘴。 彩虹决定将此次过节定义为“学术分歧”。鉴于季篁在她面前的表现一直拿着 正分,现在突然出现一个负分,应当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然后回休息室热饭,彩虹捧着饭盒回到了办公室,发现 季篁正坐在桌边吃午饭。 还是那几样,彩虹已经起了个外号,叫作“西门吹雪套餐”:一只鸡腿,半碗 白饭,一杯开水,一根黄瓜。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是一种享受。 彩虹不禁幽幽叹息:“一个人写出来的东西是Garbage 不要紧,如果吃的东西 也是Garbage ——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确定这话的用意只是捉弄,季篁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她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在他耳边说:“季老师,从没有人说我的论文是Garbage。 从没有。” “……” “从没有人这样诋毁我的工作和我的研究能力。”她继续说。 “行,”他从垃圾桶里捡起那团纸,捋平,还给她,“去投稿吧。总编是苏少 白,祝你好运。” “苏少白?”她怔住。 “如果你听了我的意见就这样,你听了苏少白的意见一定想上吊。” 说罢他低头继续吃饭,可他津津有味的样子又惹怒了她。 她一把夺过他的饭盒,“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 季篁皱眉:“扔我的午饭?我以为我们不过是进行了一场学术讨论,有必要上 升到暴力的形式吗?” “垃圾应当放在装垃圾的地方。” “何老师,你刚才说过,不必太照顾你的自尊——” “你不必太照顾我的自尊,但你不能忽视我的自尊。季篁,我是你的同事,不 是你的学生。” 他两手一摊:“我以为你想听我的意见,我也告诉了你我的意见不一定专业。 如果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她在空中大声吸了几口气:“好,很好,季篁,你……你很有趣。说说看,你 将用什么行动来弥补你的过失?” 他没听明白:“我?有过失?” “从学术的角度上说,你侮辱了我。” “有这么严重吗?” “是!你必须向我道歉!” “NO。” “你必须要替我修改这篇论文,修改到足以发表的程度。” 这话一出口,连彩虹自己都觉得无理取闹,甚至有点勒索的意味。但她被自己 的临场发挥吓到了。 “什么?” “你得替我修改这篇论文。” 他凝视着她的脸,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修改可以,不过我是第一作者。” “你不能署名。” “为什么?这相当于我重新写一篇。” “无论你怎么改,这篇论文是我的。你必须要采用原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内容。” “何老师,你看我像魔术师吗?” “怎么不像?你不是说这是垃圾吗?点石成金不是摩术师的特长吗?” “NO。” 她注意到季篁奇怪的表达法。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用“没门儿”显得太无礼,用 “不”显得太坚决,用“不行”又显得太软弱。所以他用一个英文的NO概括了以上 三种表述。 “不会很累的,我已经写了百分之七十,你只要补充百分之三十就够了。” “NO。” 她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叫作“少女的祈祷”。没人能够抵挡这样的 凝视。果然,季篁也被这花仙子般莹莹闪动的目光击中了。 “这样吧,”他终于说,“你自己写,我指点指点你。” 彩虹得理不饶人地叫了起来:“嘿,说话注意口气。我们是同事嗳,同一年参 加工作,一模一样的工龄,谁也不比谁低,怎么是‘指点’呢?至多是个‘互相探 讨’——” 他闭嘴,开始收拾东西。 彩虹绝望地翻了一个白眼,核心期刊啊,将来长官发财评职称,哪样不靠它, 她又何必死抓住面子不放:“好吧,季老师,你指点指点我。” 他喝下一大口水:“我过半个小时有课,下课之后讨论你的论文,可以吗?” 说罢又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她忍不住问:“你干嘛老喝水?口渴吗?” “我没吃饱。” “哦,对不起,你吃我的午饭吧。五香牛肉、虎皮青椒。我最近在节食,刚吃 过一个苹果了,我不饿。真的!”她一股脑地把话说完,将自己的盒饭硬塞到他手 中。 他苦笑着摇头:“谢谢,没法吃,我对花椒过敏。” 彩虹愣了愣,她从没听说有人对花椒过敏。不过,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篁从来不写板书。一个字也不写。关键的句子他会口头重复,还会问学生们 “记下了吗?”,但他的手指几乎从来不沾粉笔。 因为这个,学生们都认为他很酷。 “你对粉笔也过敏,对吗?” “我有哮喘。”他说,“轻度的。” “这会影响你帮我改论文吗?” “不影响。” “那你爱吃什么?”彩虹扒在桌上支起双腮温柔地笑了,“我去买给你。白斩 鸡吃吗?东食堂做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吃哦,我请客!” “为什么听说我有哮喘你会笑?”季篁问。 “……” “想起来了,”他说,“何老师喜欢容易受伤害的男人。” 他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打量她,似笑非笑,目光尽处万水千山。 调侃?揶揄?讽刺?捉弄?她努力分辨,却一无所获。再度凝眸时已烟消云散, 他的目光又如往日那般深澈宁静。意念不经意地起落,月落星沉、微澜泛起、似有 无数游鱼戏在水底。 她从未见过谁的目光有这般无穷无尽的幻象。 “我去买饭。”她说。 吃完了彩虹买来的白斩鸡和水果拼盘,季篁教课去了。彩虹从柜子里找出毯子 躺在沙发上午睡。她回味刚才的一番舌战,怎么看都觉得是自己在借学术交流的幌 子想方设法地接近季篁。她原以为共一间办公室会产生很多机会,一个月过去了, 没有半点进展。除了上课,季篁很少来学校,为了让她有自在地午睡,他几乎避免 来办公室。就算一周有那么一、两次见面时光,也是匆匆忙忙,互相点个头,像一 对老派绅士,谈谈天气、谈谈花草,如此而已。 那样一个薄荷般清凉的男子,却令彩虹着了魔,苦苦等待灵魂的下一次交合。 半小时之后她被手机吵醒。来电显示着韩清的名字。 “彩虹,能求你一件事吗?”她开门见山。 “什么事儿?” “夏丰周五有个面试,泰宇传媒招一名企划部经理。”她顿了顿,说,“我上 网查了一下,泰宇隶属元祐集团,你能跟苏东霖打个招呼吗?” “泰宇传媒?”彩虹说,“夏丰在省报呆得不舒服吗?那可是一本正经的事业 单位啊。去这种传媒公司工资是高风险也大,压力只怕要翻好几倍吧。” “彩虹,房贷这么重,我的工资又这么低,靠他在广告部的收入很吃力。何况,” 韩清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夏丰的上司前几天透出口风,对他的业绩不满意, 可能要将他调到工会。在他们那里工会绝对是闲职,快下岗的人才会往那里打发。” 彩虹迟疑了一下:“电话我可以帮你打,但苏东霖是什么态度我就不知道了。” “只要你求他,他肯定答应。”韩清说,“你们的交情摆在那里。” 这种时候,不能不帮,彩虹点点头:“行。我这就打电话,过会儿给你回话。” 挂掉手机,她忽觉一阵莫名的紧张。多年来她与东霖之所以关系亲密、无话不 谈正是因为她从不曾向他要过什么、或者托他办过什么事,尽管她知道苏家有钱在 本地广有人脉。她与东霖就算有交易——诸如代写情书、帮忙考试之类——从来都 是公平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毕业找工作那么需要人帮忙,彩虹也只是紧紧抓 住关烨,给系主任和校领导送过几次礼,就一声不响地来到了F 大。 小心翼翼维持起来的奇妙平衡今天被韩清的一个电话打破了。 迟疑片刻她拨了苏东霖的手机。 那边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嗨”。 “东霖,有件事要托你。” “什么事?” “夏丰周五去泰宇传媒面试企划部经理,你能跟那边的老总打个招呼吗?” “打什么招呼?” “夏丰想换工作,你能不能替他说说?” 她问得直接,苏东霖答得干脆:“不喜欢这个人,不欢迎他来泰宇。” “哎,夏丰碍你什么事了?泰宇只是你的子公司,就算是上班也不会来和你打 照面,你管他做什么?” “此人志大才疏、刚愎自用,而且心胸狭隘、严重情绪化,没人能跟他合作。” “韩清最近很困难。”彩虹只得将语气放缓,“房贷压力大,夫妻俩老是吵架。” “这关我什么事?这是夏丰自己的事吧?” “好吧,你不喜欢夏丰,这事就算你帮帮韩清,行不?” “我跟韩清也不熟,没热乎到帮人找工作的地步。彩虹,你一向很少揽事的。 夏丰这个人,你帮他是本份,不帮他是害他,怎么做都没有好结果。你可别惹祸上 身。” “苏东霖,为什么一到人际关系上你就变得这么精明?” 何止是苏东霖,彩虹觉得她身边的人——包括她的母亲——一谈到人情事故个 个火眼金睛,见解惊人,独独衬出她是个傻子。 “那是因为你太傻。” “你不帮他们这个家就完了。昨天两口子都打起来了。” “我靠!” “帮帮韩清,算我求你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东霖说:“这样吧,我这里行政部缺人,如果韩清愿意来上 班,让她明天来找我。” “喂喂,我是说夏丰!” “夏丰不要,韩清可以。” “啊?”没想到东霖转得这么快,一下子来这一招,彩虹傻掉了。 “可是……夏丰怎么办?” “他可以当家庭妇男嘛。”东霖那边笑得很得意:“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彩虹你不是搞女权主义的吗?” 事不宜迟。 彩虹也不睡了,手机没电,径直下楼去图书馆民国时期资料室找韩清。 要说彩虹本科、研究生时期的好友在这个城市里混的还有好些个,逢年过节也 常往来。但说到亲密无间就谁也不如韩清了。写得一笔好书法的韩清曾是学生会宣 传部的骨干分子,在寝室则是有名的知心姐姐,好性格、好脾气、谦良恭让、温婉 含蓄、家教严格、观念传统。姐妺们有了矛盾总是她来当和事佬,什么“冤家宜解 不宜结”啦,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啦,什么“忍字心头一把刀”啦,什么“和 气生财,吃亏是福”啦,都是她长年向大家输出的理论。一句话,韩清就像自己笔 下的柳公权,横平竖直,厚实端庄。据说当年韩清热恋夏丰就是爱上了他那一笔圆 润妩媚的赵体字。俗话说“先学颜,后学柳,赵体不学自己有。”她颜柳都有了, 再蓦赵体就是不行,怎么学都少那么一股子风流韵。于是乎慕名向夏丰请教,两人 先论书法、后论文学、论到最后互赠一枚自刻的石章。 寝室人笑她陷入了“古典主义爱情”。 如今,书法对于韩清的最大功能就是抄写图书馆各部门的《阅览规则》、《办 证手续》、《书籍管理条例》之类的规章告示,用玻璃相框装好,挂在入口的大墙 上。 F 大历史系辛亥革命研究曾经非常领先。随着某位国家级学者的仙逝和后继无 人连带着当时为配合研究而兴办的“民国时期资料室”也随之冷落。资料室像书店 里过了气的畅销书那样被人挪了又挪,从正厅移到楼角,紧挨着厕所,里面二十几 把红木圈椅——听说是一位老华侨的捐赠——也被尽数搬去会议室,取而代之的是 廉价的绿绒布铝合金双翻椅。 彩虹找到韩清时,韩清正用一块抹布认真地擦洗墙上的装饰瓷砖。 打过招呼,韩清看了看身后,确认主任不在,小声说:“彩虹你坐一下。” 她去里屋端来了一杯菊花茶。 “有蜂蜜吗?”彩虹问。 “给你加了,小姐。”韩清拧拧她的脸,“没蜂蜜的菊花茶你会喝吗?” “谢谢。”彩虹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说,“你那位变态主任呢?没上班?” “刚才还在,说是有个会,我侦察了一圈,已经走了。” 地点安全,彩虹立即发飙了:“靠,神经病,大白天地让你擦墙!你看看这地、 这桌子、都亮得跟镜子似得……她还嫌不干净!病态!有这功夫让你坐着读读杂志 也是好的。” 韩清一把捂住她的嘴:“嘘——小声点!人家是看不得我闲着。年轻人嘛,多 干点没什么。” “你真好教育!就她?一没文化,二没素质,一开口就是文革腔,‘小韩,你 的思想最近有新动向吗——’呃!”彩虹作呕吐状。 “拜托你别嚷嚷了——隔墙有耳。” “那就说正经的。刚给苏东霖打电话了。泰宇传媒归他大哥管,他说不上话。 不过他那里行政部倒是缺人,问你愿不愿意去?” 韩清倒退了一步:“什么?问我?” “对。你知道东霖的公司吧?元祐集团的泰宇高科,就在市中心的元祐大厦, 办公条件可好了,跟他干工资绝对不低,房贷肯定解决了。” 韩清瞪了瞪眼,半天没说话,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乞求:“彩虹,既然办公条 件那么体面,挣得又多,你去替我说说,让夏丰去吧!” “啊?这个——”彩虹咽了咽口水,搪塞,“他说……只要女的。” “那夏丰怎么办?我不能挣得比他还多啊!那他还有面子吗?” 一听这话,彩虹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天啊,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在说 这种话?请问你是共和国的大学毕业生吗?请问你认真学过马列原理吗?韩清同学, 这不是封建社会,只有票子,没有面子,夫妻平等,谁挣的钱都一样的花。想想看, 你不是想让多多进重点小学吗?不是想让他学钢琴吗?不是还想接你爸妈过来住住 吗?有了这份工资,好好干,不几年首付就有了,你可以住进想要的房子,全家人 都跟你一起幸福,多好啊!” 韩清叹道:“我有三年都没正儿八经地工作了,你说苏东霖会要我吗?我现在 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孩子妈。什么也不会做,只会做家务。” 真是恨铁不成钢,彩虹急着差点吼出声来:“你对东霖可千万不能这么说,长 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历我来帮你写。想当年你还是优秀学生会干部呢!你书法 比赛还是全校第一名呢!你还得过人民奖学金呢!你的英文还过了六级呢!你还发 表过散文呢!就是在这种破资料室,你不也是先进工作者吗?当年若不是夏丰让你 留下来,你不是也到电视台当编辑了?韩清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这么窝囊呢!人 家是稀泥糊不上墙,你明明是块大砖头也不往上垒,没出息!真没出息!” 被这番话炸昏了,韩清低头看地:“唉……我觉得,我还是要好好地想一想, 回家和夏丰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毕竟他是一家之主。最近一个月他四处投简 历,一心一意要弄个部门经理。其实他在省报也就是个一般职员……泰宇传媒那边, 我觉得他还是很有希望的。要不我还是等等吧,你跟东霖说说,让他等我一周再回 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就得决定,明天就去见苏东霖。这个职位是公 开招聘的,收了两百份简历,已经过了截止期。东霖说,明天不去就选别人了。你 们不是缺钱吗?该不是叶公好龙吧?钱来了又跟钱过不去,真是的。” 韩清的目光闪了闪,忽然说:“主任来了,你先回办公室吧。我马上给夏丰打 电话,等我回信儿。” 彩虹下楼买了一瓶汽水,喝完慢慢走回到办公室,韩清的电话追来了。 “彩虹,谢谢你帮我张罗。这事儿……还是算了吧。”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蔫蔫地道,“夏丰不同意我去东霖的公司。他说从大学起就讨厌这个人,不想和这 个人有任何关系,更不能领他的情。” “哦——”这倒是让彩虹大出意外,“为什么?仅仅是讨厌吗?” “陈小芬的事儿你知道吗?” “陈小芬,音乐系的那一个?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 “对。夏丰大一时追过她,两人好了一阵子,后来投靠苏东霖了。他们俩为这 事儿还打了一架呢。” “打架的事儿没听说。”原来有这么一段过节,难怪每次出来玩只要有苏东霖, 夏丰就不露面。彩虹还不死心,“这是老早的事儿了吧?东霖后来也没和陈小芬在 一起啊。” “当时算是横刀夺爱吧。夏丰说东霖也就是开着奔驰带着小芬兜了几次风,给 她买了两件漂亮衣服,小芬就倒戈了。” “这不正好证明陈小芬靠不住吗?要是我我还感谢东霖帮我认清了这个人呢。” “这是夏丰的初恋。唉,彩虹,你没过谈恋爱不明白初恋是什么感觉。你爱上 一个人,一辈子都觉得欠他的,就像当年我遇见夏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雕 一枚石章,窗外槐花点点飘落。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我的男人。” 每当韩清回忆自己甜美的初遇,总要来上这么一句,仿佛某个影片不断回放的 定格。 “韩清啊,你神经大条点,不要被夏丰弄得团团转好不好?”彩虹哭笑不得, “你说说你现在像什么?大学本科光明磊落的女才子,在家被老公扁,在单位被主 任欺,回家四肢着地擦地板、转锅台、奶孩子。已经三年了啊!难道你就没有梦吗? 难道你不渴望成功吗?如果你甘心一辈子就是这样,我没话说,马上替你回绝。现 在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甘心吗?” 韩清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 彩虹还记得一年前到韩清家的情景。孩子睡着了,她拿着一大块抹布趴在地上, 像一休和尚那样跪在地上双手擦地。问为何不用拖把,说拖把不干净,边边角角擦 不到。她家的玻璃花瓶一天洗两次,桌无杂尘、灶台锃亮,连锅盖都被钢丝刷子擦 得闪闪发光。韩清就坐在一尘不染的沙发上穿着睡衣一集一集地看肥皂剧。彩虹拿 出五四腔笑她:“不要沉沦,拿出你的斗志来!”韩清脸一扬,双手往腰里倒叉着, 怪笑:“谁说我没斗志?我天天都在与灰尘做殊死的决斗。” 然后,赤脚站在光亮的地板上,她忽然捂住脸,泪水从指间滑落:“夏丰总是 说,每天做好家务,照顾好家庭和孩子,做男人最强大的后盾,这就是一个女人最 大的幸福和快乐。……为什么这种幸福我偏偏感觉不到呢?” 彩虹吃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结婚后会被男人改写成这样,只得抚慰 :“韩清,在这世上幸福和感觉属于自己。没有谁可以替你定义幸福,也没有谁能 决定你的感觉。” 她被这话里深藏的理想主义吓到了。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生活在一个充满定 义、充满判断的世界里呢?体会不深,只因为尚未进入。如果她嫁了人结了婚,日 子也许过得和她没什么两样。也许这就是关烨老师独身主义的原因吧。不想陷入就 不要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