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受到打击的彩虹独自跑到饭馆吃了一顿地道的农家菜,老板娘说芹菜和冬瓜就 是从自家院子里摘下来的,鸡是现杀的,红烧肉是现炖的,吃的就是一个新鲜。寒 假只有一个月,过完年就开学。心情抑郁的彩虹除了山吃海喝就是蒙头大睡,整天 睡衣相伴。等到大年三十她再次出门买东西时,忽然发现裤子已经扣不住了,跑到 学校体育馆一称,乖乖,一下子长胖了十五斤!而且全胖在关键部位:腿粗、腰大、 脸圆,估计吃多油,头发黑黝黝的充满了光泽。 渐渐熟悉之后,彩虹发现这个系男老师居多,四十岁以下的女教师只有她一个。 彩虹不好意思向他们打听谁是季篁的女朋友。而深居简出的季篁自从借了她银行卡 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彩虹越想越难受,千里迢迢地找过来,十年的合同也签了, 居然是这么个结局。等季篁和别人结了婚,她和他还是同事,免不了天天见面,那 还不是遭罪!转念一想又觉得心灰意冷,罢了罢了,妈妈一个电话害得季篁家破人 亡,这天大的罪过怎么弥补也不算多。她的罪孽还不这些:秦渭的伤,韩清的死, 可爱的多多变成了孤儿……这些惨剧或多或少都由她而起,是她偷走了她们的未来、 幸福和欢乐。 她不应当幸福,也没有权利享受。 彩虹决定,自己的后半生就在中碧流放。 中碧果然是个好地方。至少她搬过来的第一天起,她不再做噩梦不再夜夜梦见 韩清和夏丰。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人少、车少、污染小、噪音小,只要不追求 高档,城里的人能找到的娱乐这里全有:电影院、录像厅、植物园、健身馆、小吃 街、各种超市和快餐店。学院附近还有一家“麦丁劳”生意超火,专卖山寨版汉堡 及葱油肉饼,彩虹慕名吃过两次,味道神似,肉饼里加了川料又香又辣,令人欲罢 不能。 这是彩虹第一次独自过年。四外响起的鞭炮声令她意兴索然。她用力跺跺脚, 将这种消极的情绪赶出脑外。人少,气氛不能清冷。她在门上贴了春联,窗上贴了 窗花,天花板上挂满了气球,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很本不可能吃完的年货。回到楼 下,她从楼外的储藏室里取了一包无烟炭,正巧遇到穿着球衣抱着蓝球一起回来的 季氏三兄弟。 “新年好!”响应节日气氛,彩虹喜庆地向他们打了一招呼,“季老师,你的 卡我已经还了,塞到你家的门缝里了。里面的钱用了一点点,不是很多,下个月全 部还清。谢谢你的帮助!” 一转眼,发现季箴和季箫正偷偷地注视着她,彩虹冲他们呵呵一笑。 “不客气。”季篁说。 “何老师,你又买这么多东西啊,我来替你拿吧?”季箫说。 “这是味香村的炖猪肘,很好吃的,尝一个?”她塞给他一个纸袋。 “不不,”季箫摆摆手,“何老师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全身水肿?” “哪里哟……这是心宽体胖。”她盈盈浅笑,一不留神,一个塑料袋破了,从 里面掉出来几个大红薯。 季箴赶紧拾起来,“您的红薯。” 她将红薯往胳膊上一夹,说了声“回见”拎着袋子和煤球噔噔噔地上了楼。 真是的,还是邻居呢,大过年的一点表示也没有。见季篁不冷不热,彩虹不禁 腹诽。 气呼呼地销了门,打开煤炉,铺了新炭,彩虹将冻得发僵的手指伸进炉前烤了 烤,又将两只红薯放进通红的炉膛。接着她打开电视,一面吃零食一面等着春节联 欢晚会。 电视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回响。为了配合气氛,广告商们纷纷打出团圆牌进 行全方位煽情。看着看着,彩虹有点儿想爸爸妈妈了。她拿起手机,犹豫了很久要 不要给他们打电话,可是一想到季篁母亲的惨死,又觉得明珠的所作所为逼人太甚 不可原谅。更何况明珠若是知道她打算在这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小城里度过余生,肯 定会暴跳如雷并不惜一切手段将她逼回省城。 也罢,清静有清静的好处,无人关注亦无从烦恼,还是过个清静年吧! 彩虹抱着毛毯,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被红红的炭火烤得昏昏欲睡,到了八点, 忽然听见敲门声。 她踩着棉拖鞋飞奔着打开门,看见季箫拎着一个竹篮子站在门外,他说:“何 老师,这是我们自己做的年货,芝麻饺和藕夹,我哥说请你尝一尝。” 对面的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里面传来笑声。男声属于季篁她可以肯定, 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咯咯咯地笑得格外开心。 其实也不该动气,她的心偏偏就被这笑声戳了一下,于是冷淡谢绝:“不用了, 年货我都买了,……谢谢。”说罢,砰的一声,将门用力一关。 回到沙发上,她抱着毯子继续看电视,心绪一阵翻滚。过了片刻,手机忽然响 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彩虹吗?我是东霖。” “东霖?”彩虹高兴得差点尖叫,“你在哪儿?回国了?” “没有,我在加州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找人问的,没什么事,刚下飞机,给你拜个年。” 话音嘈杂,东霖语气匆匆,似乎不想多聊。 彩虹赶紧问:“秦渭怎么样?身体恢复的好吗?” “还行,这个月可以散步了,不过不能有剧烈的运动,也不能劳累,还要吃很 多药。好在他是搞投资的,以数据分析为主,足不出户也能工作,这一病他差点死 过去,把平时不待见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都吓坏了,对他的态度来了一 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嘿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对不起,这一切都怨我!如果当初不是我……”彩虹又开始检讨。 “不能这么乱联系,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只是做了一个好朋友分内的事, 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 朋友就是朋友,短短的几句话,打消了她日日夜夜萦绕在心头的愧疚。 “谢谢你安慰我。对了,最近你都在干些什么?把软件公司开到国外去?”她 换了个话题。 “你?改行了?” “对,我现在是职业登山队员。刚从坦桑尼亚回来,这个夏天我会去阿拉伯。” 彩虹的脑袋一下子大了十倍,“登山?你疯了!搞这么危险的运动?还有,肯 尼亚有山吗?” “怎么没有?乞力马扎罗不是?它实际是由三座死火山组成的,我徒步走过高 原,路过东北大裂谷,沿途看见了成群结对的羚羊,海明威不是还写过《乞力马扎 罗的雪》吗?登山是我的梦想。从小我就想干这个!你知道什么是终极体验吗?” “终极体验?不知道。” “当你站在山前,俯视脚下的层层云海,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天, 什么是地,什么是你自己。秦渭说在英文里这叫Epiphany……” “ Epiphany ?”彩虹笑了,“你爸妈同意你这么玩儿么?” “我住在国外,谁也管不了我,嘿嘿,如果莉莉问起,记得替我保密。” “好的,你要加倍小心。” “你呢?你怎么样?”东霖问。 “我定居了,就在中碧。” “听说了。不评价,只问你一句话。” “呃?” “你高兴吗?” “高兴。我很喜欢这里。” “那就Enjoy 吧!新年快乐!” “你也是。要想着我啊,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哦,别忘了我哦。”彩虹在电话里 唠唠叨叨,凄凄切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韩清之死是切肤之痛,接着是最要好的东霖也离开了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 生的,她到现在没有想通,只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与T 市所牵连的记忆和血 脉在一瞬间被抽空了。 电话那头东霖的话还在继续,“那是必须的。从阿拉斯加回来后我会跟着登山 队回国,目标是贡嘎山,海拔七千五百米,峰顶是六十到七十度的峭壁,绝对有挑 战性!没准还能上电视呢!耶!等我的消息!” 她在心中暗笑,才去美国不到一年,东霖变得跟美国大学生一样开朗了,只是 他的英语那么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不过这些都难不倒有钱人,更何况他的职业是 登山,这跟搞计算机差不多,不需要太多的英语。 “等你到了山顶,记得捡块石头给我!贡嘎峰的石头一定有神性!” “没问题!不多说了,要去拿行李了,拜拜!” 挂掉电话,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从炉膛里掏出烤好的红薯,她吃了两口, 太甜,不吃了,电视里的联欢晚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赵本山的小品还是那么搞笑, 但房间里的沉闷与萧索令人难耐,渐渐地,她睡着了。 一夜无梦。大约习惯了天堂生活的韩清也不来找她了。可是,当大脑陷入睡眠 时,她的眼皮却有一种奇异的光感。她一直觉得四周很亮,大厅其实只开了一个七 瓦的地灯,窗外是漆黑的,天空偶尔有闪亮的焰火,紫色的,流星般点点掠过…… 等她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桶圆形容器里,脸上戴着一个氧 气罩。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压力,她觉得耳膜有点儿痛,仿佛坐在深海之中。她下意 识地清了清噪子,声音在容器里异样地传播着,嗡嗡作响,有点儿变形,有点儿刺 耳。 揉揉眼睛,她发现身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捧着一本书正专心地读着。高高 跷起的二郎腿挡住了她的视线。而那人迅速觉察了她的动静,转过身来看她,是季 篁。 她想拿开氧气罩说话,季篁按住了她的手,用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请 配合治疗,专心吸氧。” 她精神本来不好,那几个字渐渐地变得斗大,她稀里糊涂地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容器,躺在一张白色 的床上。手上吊着点滴,四周无人,床前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窗帘紧闭,可以确 定是晚上。 肚子饿得发痛,又有些内急,她动了动身子,发现手脚还有些力气,便坐了起 来。她正低头四处找鞋子,门忽然开了。 她的一只脚已经落在地上,索性赤脚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季篁,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拿着毛巾。看见她,他大步向她走来,拾 起一双棉拖鞋递到她的脚边,“醒了?” 她点点头。 “厕所在这边。”他扶住点滴架,俯身检查了一下手上的针头,确定一切都好 后便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洗手间。 “需要我帮忙吗?”他问。 “我自己可以,”她小声说,“谢谢。” 方便完毕,洗了手,他将她送回床,“你还躺着吧。” “我肚子饿了。”她说。 “这里有粥。”他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瓶,一只塑料碗,一只木 勺,给她倒了半碗粥,“你别动,我来弄。” 她有点儿心虚,因为季篁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是他们初遇时的那种扑克脸。 而且他看上去又黑又瘦,浓眉之下的眸子在惨白的荧光灯下发着一丝寒气。 粥的味道没话说,令彩虹想起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为省钱他们很少下馆 子,可是,只要彩虹哪天跟着别人去了餐馆,吃了一道好菜,回到家和季篁一形容, 他准保能在第二天做出一盘一模一样的来。 真饿,她一连喝了两碗。放下碗,季篁绞了一把手巾,帮她擦了擦嘴。 “很晚了吧?”她说,“谢谢你照顾我,快回去吧。” “现在是半夜。” “哦。”她笑了笑,“这医院真好,允许家属陪夜。” 顿了顿,觉得“家属”二字用的不妥,冲他尴尬地一笑。 “也不是,”他说:“我妈曾在这里住了很久,我跟住院部的医生护士们都很 熟。” 她低头沉默,过了半天才问:“我得的是什么病?心脏病?” “一氧化碳中毒,发现时你已经晕迷了。” 她想起以前妈妈一位同事的女儿,也是煤气中毒,发现得晚,抢救了半天才活 过来,大脑却受了损伤,说话含含糊糊,经常头痛而且神经严重衰弱。她不禁紧张 了,“一氧化碳中毒?我不会有后遗症吧?” “医生说是中度的,应该不会。不过也不排除意外情况。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一定要立刻报告医生,让她们及时检查。” 她想了想,说:“奇怪,我根本没用煤气啊,也没洗澡,炉子都没开……难道 是管道泄漏?” “是烤火用的煤炉。”他看着她,叹了一口气,“你用它烤红薯,盖子打开忘 记关上。” 这样也能中毒?火焰黄黄的,氧气是完全燃烧的呀。她想不通,可是,立即又 发现了新问题,“咦?我的衣服呢?谁帮我换的衣服?” “你吐得很厉害,我帮你换了,叫人拿去洗了。” “干吗救我?”她小声说,“让我死掉算了,就当替你妈报仇了。” 他的脸色变了变,眼神中有一丝痛苦。 “对不起。”她赶紧说,“都怪我妈打了那个电话,不然伯母她也不会……” “我妈不会因为一个陌生电话就轻易放弃生命。如果那么容易放弃,十几年前 她就放弃了。”他冷冷地打断她,“她之所以要走,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孩子。” “总之还是很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 自从听到季篁母亲自杀的真相,彩虹在盛怒之中冲出家门坐上火车就追到了中 碧,连辞职这么大的事儿都是委托关烨办理的。后来为了几道关键手续不得不回城, 她也就是径直往中文系走了一遭。火车早上到,她办完事立即走人,三过家门而不 入。彩虹觉得,妈妈为个不让季篁和自己恋爱已无所不用其极,行为语言态度次次 触及底线,看在多年养育之恩的分上她都忍了。因为她相信上一代人虽然思想固执, 观念陈旧,出发点还是为了孩子。只有这一个电话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彻底领教 了妈妈的果断与毒辣。 “过几天等你出院了,就去找系主任辞职吧。”季篁站起来,收拾她吃剩的碗 勺,“你的生活这样马虎,早晚还会有事发生。” “我不辞职。”彩虹说,“我喜欢这里。” 他本来已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那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待多久跟你有关系吗?”彩虹喝下一口水,眼睛瞪得滚圆,“我是煤院的 正式员工,既不吃你的又不喝你的,季篁同学,你管我待多久呢?我何彩虹要才有 才,要貌有貌,到了年纪找个人一嫁,我就扎根在中碧。” 他冷笑,“你是来捣乱的吧,彩虹。” “是的,季篁,我就在这里跟你死磕。”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将门一关,扬长而去。 彩虹以为季篁不会再来看她了,不料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还给她带了早饭。 只是他从来不笑,都是板着脸,对她爱理不理,拒绝讨论学术问题。彩虹躺得 实在无聊,只得抱着笔记本电脑猛打游戏。若有护士来,季篁就解释说彩虹是学校 刚分配来的青年教师,家在外地,身体出了点问题,系里派他负责照料。住院部有 食堂,但季篁坚持送所有的中饭和晚饭。一菜一汤,味道绝对大师级,吃完了还有 点心,水果和宵夜。这样待遇是彩虹不敢奢望的,所有季篁送来的东西她全吃,既 不问也不说,打开饭盒就下勺子,搞得自己像个叫花子,一天就在等这几顿饭。 有时候季篁一整个下午都陪着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书,她想凑过去说两句 话,他就显出冷淡的神态。她吓得只好继续打游戏。 有天晚上,点滴里加了一种药,医生告诉她会有点反应,她果然不舒服了,在 床上翻来覆去。到了晚上季篁离开的时候,她就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还是不舒服?”他坐到她身边,问道。 她点点头。 “哪儿不舒服?” “手冷。” 冰冷的液体从手背输入,半条臂膀都是冷的。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睡吧。” 那一夜,季篁没有走,坐着陪了她一个通宵。第二天醒来,她看见他弯弯曲曲 地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个子太长,椅子太小,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她悄悄地想,他 一定睡得很难受吧。 一周之后,她出院了。 季篁将她送回家,她看见自己的铁门,大呼小叫,“哎呀!是谁?是谁砸坏了 我的门?” “你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不砸门能把你弄出来吗?”季篁说。 进了屋,她又嚷嚷:“喂!是谁把我的煤炉弄走了?” “中了一次毒,你还想中第二次?” 她急得直跺脚,“冬天这么冷,我怎么取暖呢?这煤炉是不可替代的好不好?” “冻冻更健康。” 他把她的包和脸盆放在地上,看了看手表,说:“好好休息,我有事先走一步。” “好哦。”她乖觉地点点头,“这些天多谢你照顾我。” 她不知道依照当地风俗应当怎么表示谢意,脱掉手套,伸出右手,要和他握手。 看着她的手,他怔了怔,温暖的手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出一道浅浅的白雾。 他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却忽然俯下身,开始用力地吻她。 那正是她期待已久的。身子还有些发软,为了抵挡这来势汹汹的一吻,她紧紧 抓住了他的领子,继而舒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他肆虐地,长久地,几乎是占有性地吻着她,强壮的手臂横在她的腰后。 “知不知道,”他在她耳后喃喃地说,“你差点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死掉了!” “咦……” “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能原谅自己。” “咦……” 他又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清,只是无休无止地缠着他,情到高处 用力地脱掉了他的衬衣,听任自己的身躯钻进他温暖的怀抱。他用一块毯子包住她, 抱着她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是和她一起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空。 “又要降温了。”他说。 “是啊,天气太冷,不如我们结婚吧。”说罢,一想到这话完全没有逻辑,她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一个人……我永远不想见她,”他静静地看着她,“你能接受吗?” 她握了握他的手,“我接受。” 房子里空荡荡的,不知为何,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彩虹嗳了一声,说:“如果我们结婚,这算双职工吧?至少得给 咱们分个三室一厅,你说呢?”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小城市的好处太多了!系里把他们当人才,重 点培养特殊对待,搞得彩虹刚参加工作胃口就变得挺大,三室一厅,天啊,这是多 么高的起点啊。 “我现在住的就是三室一厅。” “不公平,为什么我的小点?我的合同比你还长呢?” “或许是因为……你没有博士学位?” “可是,如果我嫁给了你,我的这一套就要没收了,是吧?” “肯定的。” “季篁,你一定特烦我谈这些吧?” “你是指?” “房子、票子、职称、待遇……” “是的。” “哎呀呀……不嫁了,划不来,现在咱们一共都五室二厅了……跑步实现博导 待遇了!” 结果两个月后,彩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人跟做贼似的赶紧打结婚证。办完 手续买了喜糖,彩虹回到学校,路过季篁的教室,被季篁一把拉了进来,满座的学 生好奇地看着他们。 季篁笑了笑,朗声宣布道:“同学们,今天是季老师与何老师结婚的大喜日子。 我们请大家去吃麦丁劳吃午餐,中千十二点半,欢迎赏光!” 哗哗哗的掌声响起,学生们全体起立。看着一张张青春烂漫的脸,彩虹心中涌 起阵阵激动。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她悄悄地想,也许就是她有能力将自己的知识 和智慧一点一点地书写在这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吧。 八个月之后,彩虹顺利地诞下一个女婴,起名季萱。 他们过着平凡简朴的生活,把绝大多数业余时间用来阅读,科研和育子。他们 认识了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办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每周五固定在一家茶坊聚会, 讨论大家喜欢的书。季萱是个精力旺盛的宝宝,能吃不能睡,经常半夜般哭闹要彩 虹喂奶或者季篁陪她玩耍。想不到养育儿女如此辛苦,到了季萱一岁半终于可以一 觉睡到大天亮时,彩虹这才收拾起力气重整学业,继续她的博士论文。 就在这个时候,她渐渐开始想念自己的父母。 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心中的那个结虽还不能打开,在无数次和这个牙牙 学语除了睡觉无一刻安宁的宝宝“奋战”之战,她终于体验了父母当年的艰辛。何 况他们的孩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这该需要多么深的爱,多么强的耐心的毅力啊。 为了照顾孩子,一年多来彩虹和季篁几乎是足不出户。家乡并不远,彩虹却一 次也没有回去过。父母那边仿佛也是铁了心一般从来不来联系。以明珠之固执,抬 扛之后要她低头,机会几乎等于零。 明珠的生日的时候,彩虹曾经想过给家里寄点钱,钱都准备好了。可是次日她 陪着季篁一家给父母上坟,荒凉的墓园,简单的石碑,孤零零的两座坟茔,二个男 人在墓前沉默,她的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罪恶感。 回到家,她把汇款单撕碎扔进马桶,用力按了按旋钮。 终于有一天,季篁对她说:“也许你该回家看看你的父母,带着孩子。” “不去。”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默默地走开了。 元旦刚过,彩虹忽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开始她还不相信是何大路,事隔两年,父亲的声音苍老得有些听不出来,“彩 虹,回趟家吧。” “爸——” “你妈的心脏病犯了,明天手术。医生说手术有危险,不排除会有意外发生。” “哦!” “你妈说……手术前想见你一面。” “……”太着急,她不知道说什么。 “请一定来。” “好的,爸爸。” 她还想细问,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 一看时间,这时候已经买不到火车票了,她带着季篁连夜坐了末班的长途汽车。 本意不让季篁去,季篁担心她要照料病人没时间管孩子,坚持要跟着她一起来。 一路上心情忘忑,说到底又不敢相信是真的。父亲是个没主意的人,也不会撒 谎,这么急着挂电话多半有诈。据彩虹所知,明珠从没有什么心脏病,腿上的关节 炎也是慢性的。她估计妈妈就是想见她了,便编出这么个圈套。小时候为了强迫彩 虹学琴,明珠总说自己有肝炎,每当她不好好练琴明珠就叫肝痛,好让女儿在内疚 的驱使下用功。可是每年体检的肝脏都完全正常,演的次数太多搞得彩虹很厌倦。 越这么想越疑心。在颠簸的汽车上坐了五个多小时,偏偏季萱也不配合,抱在 怀里没一刻安宁的,一会儿要吃东西,一会要换尿布,一会儿打翻了奶瓶,一会儿 又不肯让人抱一定要下地走……弄得彩虹是心烦意乱,差点想下车打电话回去问个 清楚。 只有季篁十分耐心地哄着季萱,手里拿着一只小木偶不停地给她表演。 七个小时的汽车坐得人精疲力竭。出了车站,彩虹立即给父亲打电话,问是哪 家医院。何大路简短地告诉她在人民医院三楼。 看来是真病。彩虹一下子就慌了,三楼是重症室和手术区,韩清出事的时候, 彩虹就是在三楼陪着东霖等待秦渭的手术。 “你去找个宾馆,我一个人去医院就好了。”彩虹对季篁说。 “你妈妈不想看看季萱吗?”季篁问。 “也对,我得带着孩子去。” 她放下提包,接住季萱,慌慌张张地往处跑,季篁一把拉住她,“还是我陪你 去吧,至少可以帮你抱一下孩子。” 她心乱如麻,早已经没了主张,胡乱地点了点头,“也好。到时候见了我妈, 你可以在门外等着我。” 一家人坐了出租赶到医院,离李明珠进手术室只差半个小时了。 何大路在门口拦住了彩虹,也顾不得和季篁寒暄,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彩 虹,等会儿你见你妈,她会提打电话的事,你打算怎么说?” 彩虹愣住,“爸,你想让我怎么说?” “我和你妈过了几十年,你妈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那个电话绝对不是她打 得,你要相信她!” “爸,到这种时候还纠缠这件事情有意义嘛?”一提这事儿,彩虹又心烦了, 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相信她?不肯原谅她?” “爸,相信?原谅?你不觉得这话太轻飘了吗?”彩虹说,“这不是一件小事, 它涉及一条人命!我没资格原谅她,她必须忏悔,必须请求季篁一家人的原谅。” 何大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间哽咽失声,“手术很凶险,你能……说几句 话让你妈安心吗?算你爸求你了。” 彩虹呆呆地看着他,两年多不见,父亲的头发花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 的心痛了一下,点点头,“我会的,爸爸。” 抱着季萱,她默默地跟着何大路进了病房。 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被人抛弃的那一天。她 已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如果婴儿也有意识,那一定是非常悲伤吧?可是明珠改 写了她的历史,她从没有为自己的身世悲伤过。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住,泪眼模糊, 全身上下发起抖来,几乎抱不住怀里的萱儿。 有人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很温暖,很干燥,也很稳定。她微微回头,看见了季篁。 “我陪你进去。”他说。 两人默默走到了明珠的床前。 明珠的脸是苍白的,嘴唇微微发紫,她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有点儿发胖。 “妈。”彩虹轻轻叫了一声。 “你终于还是和他结婚了。”明珠的眼睛是清亮的,带着以往的挑剔和犀利。 “这是你的外孙女儿。”她将季萱抱到床前。 瞬时间,明珠的目光柔和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长得真好看……叫什 么名字?” “季萱。” 她点点头,“名字也好听。” 彩虹刚要张口,一个护士进来说:“手术时间到了,家属们请回避吧。” “妈,放心手术,您不会有事的!”彩虹紧紧拉住明珠的手,鼓励地向她笑了 笑。 “我真的没打那个电话。”明珠的声音有点儿嘶哑,嘴上的皱纹紧迫地褶皱着, “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我相信你。”彩虹的眼泪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季篁,”明珠抬起头,看着季篁的脸,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过来,我有话 问你!” 他停顿了一下,走上去,攥住了她的手,“妈,请放心养病,我会好好照顾彩 虹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明珠丝丝拽住他的手,狠狠地说:“我要问的是,我的 女儿嫁给你,你对她的未来有什么计划?” 季篁微微一怔。 “妈,计划等手术完了再说吧。”彩虹小心翼翼的插了一句。 “不行。”她大喝一声,“我现在就要听!” 季篁立即说:“我将终生爱护彩虹、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我会尽我所能的关 心她、尊重她、给她美好幸福的生活。目前我们暂时留在中碧做学术,假如过几年 彩虹不喜欢中碧,想换个城市继续发展,我会听从她的意见。” 终于,明珠的表情安定了,她点点头,放开季篁的手:“你要说话算话。” “我向您保证。” 他们守在手术室的门外,静静地等候。 一小时过去了,里面静悄悄的,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又过了十几分钟,忽然铃 声大作,里面有很多仪器在响,很多人影在不停地走动。 门外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连季萱也吓得不敢哭闹。 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一位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面色凝重地说:“对不起… …” 走廊上忽然飘过一阵阴森森的穿堂风,令彩虹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冷战。 妈妈李明珠就这么轻飘飘的走了。 震惊之中,父女俩抱头痛哭。 过了很久,彩虹方平息下来。她走到季篁面前,幽幽地说道:“谢谢你让我妈 妈临走前安心。” 他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为我放弃了一座城市,我为你还有什么不 可以放下的?” 丧礼简单而冷清,只来了一些邻居和朋友。明珠所在的单位很小,办公室来了 俩个同事。何大路单干多年,平日相好的只剩下了几个牌友。倒是邻居们全都来了, 从一楼到七楼,每家派了一个代表。彩虹在城北一个新开的陵园里给妈妈买了一块 墓。她挑了面积最大的一块,自然价格不菲。妈妈一辈子都想住大房子,生前住不 成,死后宽敞点,她愧疚的心方能稍有抚慰。 季篁帮她打理了一切丧礼所需的繁琐事宜。而真正到了举行丧礼的那一天,彩 虹坚持不让季篁参加。送骨灰盒去墓地入葬,她也没有叫季篁相伴,不想惹起他的 伤心事。 在墓地默哀了十分钟,何大路忽然对彩虹说:“有一件事我和你妈一直瞒着你。 因为我们曾经发过誓,仅当我们两人中的一人去世了,才能由另一个人告诉你真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答案。 “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我们在你出生后的第七天从花园街的育婴堂里领养 了你。” 这事她早已知道,但从父亲的口中说出,她还是流了泪。 “虽然不是亲生,你妈妈无愧做你的母亲,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我 多解释。小时候,无论是谁敢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开玩笑,她一定穷追不舍,不惜和 很多人翻脸。” 彩虹心潮起伏地看着父亲。 何大路顿了顿,继续说:“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妈妈并不喜欢我,嫁给 我是迫于外婆的压力,也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但我一直喜欢她,就算不曾得到过她 的心,共同生活了这么几十年,除了心我什么都得到了。我甚至差点得到过一个她 的孩子,可惜分娩出了事,医生说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有小孩了。当时我和你妈非常 痛苦。她为了这个跟我闹离婚,想用这件事摆脱我。她劝我找别的女人,我坚决不 答应……最后,是我说服她去领养一个孩子。她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 “自打你外公抛弃了她和外婆去台湾的那一天起,你妈妈就没有长大。在内心 深处,她一直都是李士谦的小公主。她有很多梦,一个也没实现。你爸爸我也没什 么本事,什么也帮不了她。” “……” “十年前,肖阿姨突然去世……” “肖阿姨?” “你妈妈的好朋友肖春华,后来调到成都去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正好在成 都出差。她丈夫就将你妈以前写给肖阿姨的信全都还给了我。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你 妈妈,但信我每一封都读了。读完了才知道你妈妈有多么厌恶我。她不停地说我是 个毫无情趣、没有知识、不思进取的人,除了喝酒打牌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追求。 跟我过日子完全是耗日子。可是她又说我对她太好,对孩子对这个家也没有二心, 她找不到理由离开我……你不要恨你妈妈,她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所以才会对你 的未来很苛责,她不想你重复她的命运。” 那一瞬间,彩虹发现爸爸老了。上一代人的感情,令她觉得难以理解。何大路 好酒好牌好热闹,平日唯唯诺诺没什么主见。他对这个家有什么意见,妻子女儿都 自动忽略。很长一段时间,彩虹都觉得父亲的脑子里缺根弦,做事简单幼稚,对孩 子没有任何影响,也从来不是孩子的偶像。不过父亲从没有说过半句明珠的坏话, 就算有争吵也都是明珠挑起的事端。 “爸,妈已经走了,您不如跟我一起回中碧养老吧,也不用开什么出租了。我 和季篁的工资在那个小城生活绰绰有余。房子大、空气好、交通不拥脐,包您住得 舒坦。”见父亲越回忆越纠结,彩虹赶紧换个话题。 “不了。”何大路苦笑,“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房子小了点,你和你妈 都不在,不也挺大的?何况我的牌友也在这里,三缺一多不好啊。我还是住在老地 方,你记得常回来看我就好了。” 彩虹不甘心,继续劝道:“爸,中碧再小也有几十万人口呢。住上几个月不就 认得新朋友了?打牌我和季篁都会呀,实在没人我们陪你打嘛!” “闺女,爸知道你从来都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中碧我就不去了, 有我守着咱们的老屋,你妈若是想回来看看我,好歹也找得着人不是?” “爸……瞧您又迷信了……” “老了,不想动了。”何大路看着彩虹,忽然觉得自己冷落了一旁抱着孩子的 季篁,又问,“小季啊,你的弟弟们都该上大学了吧?” “对,刚考上,清华大学建筑系。”季篁说。 “哪一个考上了?” “俩个都考上了,在同一个系。” “嚯!季家的孩子还真能读书。建筑——这是多好的职业啊,将来没准比你们 俩还出息,挣的钱还多呢。” 季篁笑了笑,说:“肯定的。” “对了,彩虹,这个你拿着。”何大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 彩虹接过来,打开它将里面的东西放在掌心。 ——是那块被她卖掉的翡翠。 她微微惊异,“爸,这翡翠不是卖了吗?” “你走后,你妈很惦记你,又放不下那块玉,就跑到碧玉轩找蔡小辉了。那小 子骗你说卖掉了,其实还放在柜台里呢。她去跟蔡小辉磨嘴皮,磨不通又去找蔡小 辉的妈。磨了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去碧玉轩堵人,蔡小辉受不了就卖给我们了。” “真的?是原价吗?” “没有,他一定要五万,讲了半天价,四万五成交了。” 彩虹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爸,还买它干什么?这玉又不能当饭吃一卖一 买我们亏大发了。” “当然要买。它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妈听说你生了孩子,说什么也要买来 留给外孙女儿。”何大路将玉佩的绳索解开,轻轻挂在季萱的胸前,“当年我们俩 从花园街把你接回来,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都像个陌生的小婴儿,不像是我们自己的 孩子。你妈将这块玉摘下来挂到你脖子上,再一看,像了。” 她泪水长流。 母亲的去世,无疑让使这座城市更加空旷。 除了父亲,彩虹觉得T 市差不多已算是异乡了。 人生真是一个围城,人们纷纷走向城市,因为城市盛载了太多的欲望和诱惑。 可是,城市的美丽又怎么敌得过人生的的短暂? 那么多人带着那么多未了的心愿离开,都是离开,城市和乡村又有什么区别? 怕父亲过分悲伤,彩虹在家里陪他住了一个月,临走那天,她忽然想起了苏东 霖。 东霖曾说会回国登山,一年过去了,毫无音信。 她在这座城市想找到东霖只有先找到郭莉莉,于是拨了莉莉的手机。接听的却 是个陌生的声音,“您好。” “我找郭莉莉。” “我是郭总的私人助理,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她的同学,何彩虹。” “请稍等,郭总正在见客,过十分钟我给您打回来好吗?” “好的。” 过了半个小时,彩虹才收到莉莉的回电,“哇……彩虹,好久没联系了,听说 你支教去了?现在回来了吗?可想死我啦!” 真是什么也没变,莉莉还是这么夸张。关于自己的近况,彩虹不想告诉她太多, 怕她穷追不舍,便含糊地说:“嗯。莉莉,你好吗?我打电话是想……” “嗳嗳!难得见一面,别在电话里说,去老地方吧!”莉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 她,“我这儿还要签两个字,马上来。你等我,不见不散!” “喂——” 电话挂了。 彩虹不由得一阵苦笑。 咖啡馆也换了主人,装修愈发奢华。重新吊了顶,大厅里装了一个巨大的水晶 灯。墙纸和地毯更气派了,咖啡杯也更考究了。当然,价也涨了,一杯小号的咖啡 也要三十几块。 莉莉来得比预想的要快。彩虹刚喝下第二口咖啡,就在珠帘外看见了她。 人瘦了一些,对身材来说刚刚好。紧身的西服、鲜艳的围巾、胸前的钻石胸针 闪闪发光。真是人忙精神爽,她看上去不再像是悠闲的贵妇,更像一位干练的企业 家。 想想她们的过去,亲密无间有之,恶语相向有之,剑拔弩张更有之。几年过去, 人生走向不同的轨迹,向来的恩怨也淡了许多。至少彩虹觉得不必挂在心头了,毕 竟莉莉已不像大学时期那样对她至关重要了。 “嘿,你长胖了。”莉莉说。 “是吗?” “可不是!你现在要穿中号的吧?以前你可是加加小哟。”莉莉打量着她,感 慨,“记不记得大学的时候就数你最爱吃,从来不忌口,却怎么也不胖,让我们这 些人全都嫉妒得要死。现在……嗯,岁月的确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咯!” 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彩虹气得一噎,喉咙被咖啡狠狠地烫了一下。怀孕期间她 就开始发胖。孩子生完,腰身也没瘦下来。自己每每叫嚷着要健身减肥,季篁对这 个现象从不评价,倒是在她喊腰疼的时候认真教过她几次瑜伽,彩虹没耐心学,瑜 伽干脆变成按摩了。反过来看莉莉,良好的保养积极的健身又让她恢复了大学时代 的魔鬼身材,根本看不出生过孩子。 莉莉向来都会说话,估计是懒得掩藏自己的恶意了。彩虹也懒得和她计较,反 正马上也要离开这里,“秦渭重伤,东霖出国,你在苏氏应当是如愿以偿了吧?” “这可真要多谢你的帮忙。”莉莉轻轻拍了拍手,“如果不是你给韩清介绍工 作,然后又发生了这一连串地意外,秦渭怎么可能会走呢?现在秦氐基金已全面退 出本市专攻海外市场了。东霖呢,也打定主意不回国了。这可伤透了老爷子的心啊, 现在苏氏只剩下了东宇,老爷子对他再不满意也只得转很为爱,所以我这里是云开 雾散、家和事兴、其乐融融。老爷子疼孙子,对我也挺不错,让我帮忙打理业务。 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大才没有有小才。加上办事细心、计划周密、注意实际,比起 东宇也差不了多少。这不,我的公司比他小,赢利比他还高呢……”她伸出一只手, 在空中抓了抓,仿佛把一团空气抓在手中,“再过几年,这个城市就是我的了。” “祝贺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彩虹淡淡地说,顿了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 念头,“韩清与夏丰的事……你该不会有介入吧?” “怎么会呢!你知道秦渭这人笼络手下很有一套的。韩清是他的助理,同进同 出,一起出席了多少宴会?八卦新闻,花边照片难免有一下儿吧?夏丰又在新闻单 位工作过,不可能一点风声没听到。再说夏丰这小子,自打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特 别多疑,想什么是什么,一条路走到黑……” 彩虹皱起了眉头,“你——认识夏丰?” “你不知道?东霖没告诉过你?夏丰曾经狂烈地追求过我,就在魏哲和我分手 之后。”她看着自己刚刚修过的指甲,缓缓地说,“开始我有点儿喜欢他。虽是个 农村小子,在咱们学校的小圈子里还蛮有名气的,而且那时的我也很失落,一个朋 友也没有,你也不理我……不过我们没处多久——我越看他越不是我那杯茶,就果 断分手了。夏丰不死心还来纠缠过我几次呢。直到我找了个人好好地教训了他一顿, 他才作罢了。我不讨厌他,他对我也挺用心的,可痴情了,当时难受得差一点自杀 了。后来我们还在别的场合见过几次,他看我的眼神总也不对。” 对待男人,莉莉一贯都是全权占有。就算碰过了不要,也不许他人觊觎。 彩虹恍然而悟,“难怪你不喜欢韩清!” “韩清?她算哪门子的葱啊。看她得了夏丰,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到头来就是 这下场。男人就是这样:你甩了他,你成了他心头的痛。你为他牺牲,早晚是他眼 中的钉。夏丰才不是你我眼中乡村纯情美少年呢……” 彩虹冷冷地看着她,“请继续说。” “这小子被我踹了,他可不是省油的灯。没过多久他就莫名其妙地跟魏哲交往 起来。魏哲这人别看体育好、长得帅,头脑其实十分简单,嘴上更不牢靠。他把我 和他的那点事儿一股脑地全告诉了夏丰。你猜猜看,夏丰干了什么?” “我怎么猜得出?” “他把我流产的事透露给了你妈妈。那时他已经是韩清的男朋友了,肯定经常 和韩清一起到你家去玩,对吧?” “为什么?”彩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坏?” “借他人之手来报复我啊。偏偏那时我痛定思痛,觉得你才是真正的朋友,于 是急于挽回和你的友谊。你还记不记得……” 彩虹当然记得。 那时莉莉几手天天来找她,会在午饭前赶到她的寝室约她一起吃饭;抢着帮她 洗碗、打开水;周末约喝咖啡一起看通宵电影,真真殷勤到家。 “……可是,你妈却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坚决要让我从你身边消失,就一 不做二不休地给我爸打了电话。我爸因此恨死我,到死都不肯跟我说话。” 空气中有一股森冷的寒意,而恨意像一滴掉进水中的墨,渐渐在莉莉的脸上散 开。 彩虹暗暗地想,如果妈妈去世前她还不肯原谅她,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对于 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说,一定十分绝望吧? 忽然间,她有点儿同情莉莉了。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我妈会这么做。”她轻轻地说。 “我不生你的气,彩虹。一位妈妈为个保护自己的孩子,怎么做都可以理解。 你是个好人,只是身边潜伏了太多比你更厉害更有心计的人。说实话,你就是个书 呆子,你就适合待在大学里。你和东霖是天生的一对。他挣钱,你搞学问,你们真 的很合适!你支教结束了吧?东霖那边,我跟你说合说合?你们可以在国外定居啊。” 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彩虹不禁问:“东霖……没跟你提起我?” “没有。他很少往家里打电话,也就过年报一次平安吧。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唯一知道他下落的人是秦渭,又是苏家的死对头,从来不来往的。” “忘了告诉你我结婚了。”彩虹说,“孩子都有了。” “啊?你结婚了?跟谁?跟那个中碧的季篁?” 彩虹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她记得自己只提起男朋友姓季,并没有说全名,更没有说他是中碧人。 “知道啊,我还做过调查呢。记得当时他妈妈病了,他要替他妈妈换肾。为此 还特地找过我舅舅,还给他送过礼呢。” 彩虹越听越糊涂,“你舅舅?” “对。我舅舅是七医院的肾脏专家,是这城市做肾脏手术的第一把刀。当时我 舅舅没空,要出国访学,就给他推荐了另一名专家。我舅听说他就在我们大学中文 系当老师,就劝他等一等,别急着做手术,先看看有没有好的肾源。毕竟年轻人少 了一个肾对身体也很有影响。可季篁说他家境很困难,不够钱买肾,只能是将自己 的肾捐出来。又说他妈妈很受苦,他不想等,想让她早点康复。我舅舅还向我感叹 呢,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看人家矿工的孩子多不容易,这人是个大孝子啊。我 舅还说,他母亲的情况很严重,就算是换了肾也不一定救得了,很有可能这肾就是 白捐了,让他三思。” 彩虹的心咚咚地乱跳,“然后呢?” “本来我想给你打电话,问你知不知这件事,又怕你怪我多管闲事。可是,作 为好朋友,我可不能坐视不理。我就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问她知不和道这手术的 风险以及对他儿子今后生活的影响。我告诉她我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想侧面了解一 下。我跟她说,就算他儿子有两个肾,你妈妈还不一定肯收他做女婿,如果只有一 个肾,那是门都没有了。当然,她是病人,我说得十分委婉……” 彩虹的脸立刻白了,“是你?是你打的电话?” “对。”她点点头,“后来这人再也没来找过我舅舅,看来是想通了。” 彩虹啪地一下,给了她一个巴掌,“你知道吗?她没有想通,她自杀了!” 莉莉捂着脸,怔住,“什么?她自杀了?” “对重病的人讲这种话,郭莉莉,你有没有一点做人的常识?” “她反正也活不长,一了百了,这样做也算是救了她的儿子吧。” 彩虹站起来,收拾自己的包,“我不跟你说了,郭莉莉,你我的联系到此为止!” “嗳——彩虹!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有意的!” “你还不是有意的!杀人犯!” “我这是在帮你!没有我的电话,你会拥有一个完全健康的男人吗?OK,我不 跟你说了。你骂我吧,可是在你心灵深处一定是感激我的!” “呸,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阴暗龌龊吗!” “那你呢,当初为什么要写那封信?你帮我就可以,我帮你就不可以吗?” “你这是帮吗?郭莉莉?你这叫帮?你要帮我,先让我知道一下好不好?” “让你知道了,季篁的肾也割掉了吧!我就不信他敢把这些都坦白地告诉你。 没准直到死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公只有一个肾呢。傻妞!等着给他耍吧!” 彩虹夺门而去。 几个月之后,彩虹忽然收到一个从四川寄来的包裹,没有落款,笔记也不熟悉。 包裹里面是一个红漆的木盒,很小,却有一点点沉。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块石头。 不是水井,不是玉,也不是鹅卵石,就是很一般的岩石。 盒内附有一张纸条:“东霖曾经说过,这个留给你。”署名秦渭,没有电话号 码,也没有联系地址。 她赶紧打开计算机,打出“贡嘎山”三个字,在谷歌上搜寻苏东霖的消息,并 很快发现了一跳新闻:“五月十三日,三名来自美加州的登山队员在四川省贡嘎山 登顶后遭遇大雾天气,并在下撤途中与基地失去联系。当地公安局民警协调两位前 国家队登山教练经过长达三日的搜寻后发现三名队员已全部遇难。据悉,其中一名 遇难者为原苏式集团副总裁、著名的青年企业家苏东霖先生......” 而他心中的市,已是一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