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走了小文,当天,金成就被“请”进了大队的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 参加学习班的对象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即所谓的“五类分子”。金成只是家 庭出身不好,他算什么,其实什么都不算,可又什么全能沾上边。那年头,你是不 好较真的。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况且,宏宝一口咬定金成假传圣旨,放走 了重大罪犯小文,金成就是浑身是嘴,也别想说得清。 因为小文顺利走脱,了却了金成一块心病,自觉心里十分坦然,金成妈可就急 坏了。金成家是小镇的大姓,据老辈人讲,远在明太祖“洪武赶散”时,金家就拥 有八百里风洼(海滩),金老爷子当年“跑马圈田”、“插草为标”,其家产人不 可比,人称金老爷子“芦花龙”。然而到了金成爷爷辈时,金家败了,东西南北四 大墩,有出息的子孙屈指可数,金成家只剩下屋基地一亩三分,土改时倒也定了个 中农。后来搞什么“四清”,那时金成妈收养的干女儿巧英还没有出嫁,她不喜欢 大队主任常春官,拒绝了他的求婚。这下捅了马蜂窝,常春官串通工作队给他家定 了个“破产地主”。从此,金成家的厄运也就开始了。金成是遗腹子,他父亲担任 过共产党的镇长,后来为国民党军队交过两次公粮,在二次土改时被误杀了。这样 的两重黑背景,多少年来直把金成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金成,金成妈二十年来黑 更是忍辱负重,艰难度日,现在听说儿子出事了,一下子吓得六神无主,整天恍恍 惚惚的,像掉了魂一样。她先找到生产队长刘金根,刘金根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 胖嘟嘟的圆脸,一副好人模样。一听金成妈讲这事,他先用手搔着头皮,显出一副 为难的神色:“大妈,不是我刘金根不肯帮忙,实在其中还多了个不好过的坎儿。 这事的主动权全在大队,生产队插不上话儿。再说宏宝咬死是金成偷放了人,要叫 宏宝改口,太难啦。” 听到刘金根把话说死了,金成妈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大队主任常春官为了拒 婚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睡梦中都想找茬儿对她家下手,现在金成遭了事,他还不就 坡下驴来个斩尽杀绝。当下昏沉沉走回家,不吃也不喝,死人一般躺在床上,嘴里 只是重复着“是我害了小成,是我害了小成”。好在干女儿巧英得到消息赶忙从婆 家赶回来,连哭带劝,才没出大事情。 学习班里的生活倒很有规律。每天天不亮,先集中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 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直到此时,金成才吓了一跳,怎么,我成了反动的东 西了?我又反动在哪里?随后就去清扫街道。宏宝怨恨金成坏了他的好事,尽管两 人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可他监督金成特别凶,那一天正好被刘金根看见了,没头 没脸被臭骂一通,这才老实地呆在一旁不吭声。可这事对金成的刺激最大,他想, 我金成不过暂时遭了难,从小一起玩耍的朋友,也敢欺人欺在脸上,真应了那句 “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老话。他恨恨地立下誓言:无论怎样努力,将来也一定要出 人头地,誓做人上人。 金成立下誓言的第二天,他终于听人说起,凡进学习班的人全部要站在台上挨 批斗,遭打遭骂不说,全部剃成阴阳头,面孔要用墨涂黑了,脖子上挂着几十斤重 的黑板,头上戴着几尺长的高帽子,众目睽睽下受尽人世间所有的凌辱。士可杀不 可辱,金成的“人上人”的愿望看来很难实现了,他第一次想到了死。他从借住办 学习班的这户人家悄悄找到了一小瓶“乐果”农药,藏在屋后的草堆里,准备夜深 人静时偷偷服下自尽。下午,大队正式通知明天要召开批斗大会,所有的人全要写 自我批判材料。学习班里的“五类分子”大部分目不识丁,这下可苦了金成,他是 老三届生,算是这儿的最高学历,那些“五类分子”又是叔伯爷儿辈的,全都苦着 脸哀求金成做做好事帮忙写批判稿,就这样,从下午写到清晨,金成手腕写肿了, 还要仔细检查,防止出现错字漏句,万一再添上个政治纰漏,麻烦就更大了。就这 样,几次想借故离开找个地方去喝药水,可身边总有人跟着,他连自杀的时间也没 有了。 批斗会定在上午9 点。金成拖着沉重的脚步,脑袋里乱轰轰的,神经一片麻木, 他偷偷拭去眼角的清泪,内心充满紧张和恐惧,真不知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场面。 正当他处于绝望和无奈时,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五类分子已经排好队,几个 民兵拿着剪刀和墨汁正在一旁伺候着。大队通讯员杨瘪嘴匆匆走过来,对着负责学 习班的民兵营长小声讲着什么,不一会儿,民兵营长喊道:“金成出列,其他人齐 步走”。看着那些“五类分子”规规矩矩低着头走远时,金成一下子被弄蒙了。 杨瘪嘴将一张通知递给他,让他后天去县里报到。“我?”金成大张着嘴,仿 佛一下子被人从地狱里拉出来又“啪”一声扔进云端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杨瘪嘴 说:“管他呢,弄错了你再回来,总比呆在这个鬼地方强。”金成想想也对,拿着 自己的两件衣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家。后来才弄明白,今年开春,县里通知 各地整理有关阶级斗争的故事,队里舞文弄墨的不多,高中生更是凤毛麟角,商量 来商量去,只有金成了。写了三个月,完成了几千字的文章,说是带着感情来写那 是骗人,还不为了几个工分。文章交出去后把这事也忘了,这次省里要求各县组织 创作民兵斗争故事,有人找出了金成写的这篇文章,决定抽调金成来县参加创作组。 还有一个插曲,那是金成不知道的。县里的通知送达时,大队主任常春官正好到外 地参加学大寨现场会,杨瘪嘴将通知交给大队书记徐明,徐明本来就认为常春官送 金成进学习班是公报私仇,颇有微辞,当即决定金成马上去县里报到,也算金成有 一点小运气,才躲过了这一劫。等到常春官从外地回来知道这件事时,气得直跺脚, 吆鸡撵狗乱骂人,吓得通讯员杨瘪嘴连着多少天看见他就躲。 抽调金成的是县人武部。政工科何科长,一位长得十分壮实的安徽人,和金成 握握手,让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创作组的三位成员全来了。组长赵 一,师大毕业生,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一双浓眉下边两只闪亮的眼睛,儒雅而似乎 带有一丝女人气。另一位组员是位下乡女知青,叫吴卫,圆盘脸,笑起来两只黑亮 的眸子弯成两张小弓,妩媚而姣好,但她那貌似谦恭的眼神中,盛满了张扬和目空 一切的傲气。金成初来乍到,神情有些腼腆,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吴卫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见多识广,人又长得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显 示出一种优越感。自卑感很重的金成言语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听别人讲话。 “金成,你别光听不说,这次你得提出主导意见来。”在讨论采访计划时,吴 卫开始将金成的军。金成笑了笑,没有讲话,从她黑亮的眸子中,金成看到了“瞧 不起”和“不以为然”。刚才,作为组长的赵一提出了自己的考虑,在完成初步的 采访任务后,集体讨论写作提纲,然后确定谁来执笔完成。吴卫心高气傲,初来乍 到,很想露一手,提出三人各写一篇,最后挑一篇基础好的重点润色加工。赵一明 白她的意思,她在公开叫板,心里十分生气。他在学校是高材生,写篇把文章难不 倒他,但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来教导他。心里不痛快,脸色就有些阴沉。看他们这 架势,金成心里有些发毛,工作还没开始,就闹不团结,往后还怎样相处? “你们看这样行不?”金成犹豫着说,“大家一起采访,共同讨论文章的框架 结构。赵一组长事情多,文字工作就由我和吴卫来完成。”这个方案,既顾了赵一 的脸面,又让吴卫有表现自我的机会。冷场片刻,谁也没提反对意见,第一次出现 的矛盾就这样结束了。 初冬的太阳下山早,吃过晚饭后,暮色已经降临。赵一喊上金成,两人顺着招 待所后边的田间小道信步走着。赵一问金成对今天发生的事怎么看,金成笑了起来 :“你还真的当回事了,年轻人初涉社会,谁不想冒尖表现,况且又是一位漂亮女 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写文章也和做人一样,得凭真功夫才行,还是那句话,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话不是这样说的,”赵一显得十分生气,“她首先 必须学会尊重人,尊重别人也就尊重了她自己。另外,你别看她嘴上硬,她写的东 西我看过,标准的学生腔,底气不足。这次抽调她,我鼎力推荐,想不到先和我较 上了劲,你说气人不气人?”赵一显得很生气,镜片在夜色中熠熠闪光。 第二天下午,赵一回人武部找何科长汇报工作,金成正在房间里看书,吴卫敲 敲门进来了。她刚进门就质问金成不该和赵一一起穿连裆裤来欺负她,把个金成弄 得莫名其妙。“你们昨晚一定讲了我不少坏话?”她涨红了脸,说话的语气也有些 生硬。金成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吴卫,不就写一篇东西吗,你太敏感了, 也值得这么当真?即使都写得字字珠玑,最后也只能用一篇稿。有机会碰在一起不 容易,干吗不多想高兴的事,非要弄得面红耳赤整天不愉快,那又何苦呢?再说, 赵一毕竟还是组长,比我们年长,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也要尊重他。” “话不能这么说。”吴卫显得不依不饶,“你的家庭情况我知道,你要求他, 我可不求他。我们这次被抽到县里来,完全是凭真本事,不是谁想帮忙就能帮得到 的。再说,事事都迁就他,他也不一定会领你的情的。” 金成算第一次领教了她的大小姐脾气,他已听赵一介绍过,吴卫在学校是有名 的校花,下乡后也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已经准备安排她到学校去当教师。她 的生活道路平坦,到什么地方都有人宠着捧着,不自觉地就认为高人一等。 一连几天,吴卫都显得心事重重,看见金成也借故走开。金成不想主动凑上去, 热脸去贴冷屁股,也就当没事人一样,干自己的事。他有自己的处世哲学:谈得拢, 大家朋友相处;合不来,权当路人碰面。这样一来,自己倒也感到十分坦然。 经过几次反复比较,再报人武部领导同意,创作组确定了自己的报道对象:一 个人称“三十里”的老民兵英雄,据说抗日战争时期他每天要跑三十里路来回取情 报,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从而保证了几次重大战斗的胜利。 “我看,故事名称就叫‘英雄三十里’,如何?”金成首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谁也没表示反对意见,故事名称很快就定下来了。 “三十里”活动的范围在范公堤一带。传说这是宋朝名臣范仲淹在担任西溪盐 官时修筑的一条海堤。 “三十里”早已不在了,听说只有一位当年的游击队副队长还健在,在一家发 绣厂担任党支部书记。 发绣厂里乱糟糟的,到处贴满了大幅标语和大字报。工人们早就不上班了,车 间里静悄悄的。在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子里,他们见到了当年游击队的副队长。如 果不是有人介绍,金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典型的糟老头儿,满头乱 蓬蓬的头发,眼皮耷拉着,脸上堆满了惶恐和谄媚的笑。听说当年他还亲手杀死过 两名鬼子。镇革委会李主任一看见老头儿,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马上拉下了脸: “郑大树,你给我听好,今天县里的领导亲自下来,你必须把自己所知道的犯罪事 实毫无保留地全部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同时还要检举揭发其他人的罪行,不 允许有丝毫隐瞒,以减轻你的罪责,知道吗?”说完,讨好地笑一下,请赵领导作 指示。 金成他们全都怔住了,堂堂的民兵英雄怎么一下子成了罪犯,打鬼子的行动怎 么成了犯罪事实?赵一脸上毫无表情,先把郑大树训斥了一番,然后说,镇革委会 李主任很忙,就不麻烦了,这才把这位领导送走。 只剩郑大树一人了,赵一递给他一杯水,让他坐下,然后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郑大树同志,你的情况我们是了解的,你是一个好同志……”赵一话未说完,郑 大树已经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他告诉金成他们,为了让他承认有投敌叛变行 为,他们吊他打他,二百支光的电灯整夜对着他,让他连续多少天不能睡觉。这位 镇革委会李主任原是他们厂里的造反派,“文革”前偷厂里发绣曾被他处理过,现 在斗他最凶最狠了。他实在熬不过,不得不违心承认自己是叛徒。“我实在冤啊, 我对不起死去的‘三十里’,对不起牺牲了的同志们啊……” 屋里的空气有些凝重,谁也没有想到采访会是这样。如果郑大树的问题不能及 时得到解决,所有的采访计划就将全部泡汤。赵一连夜赶回县城汇报情况,金成和 吴卫就在镇招待所住了下来。 南北走向的串场河穿过古镇,穿过苏北平原的腹地,当年为了贯通苏北三十六 家盐场而开挖的串场河,成为运输淮盐的主要通道,也使古镇成为南北交通的水陆 码头。镇上店肆林立,商业十分繁荣。镇中心副食品店卖一种地方特产虾油,味道 鲜美,金成母亲可喜欢用这种虾油了。他想去买两瓶,于是随手关上房间门,正要 走时,冷不防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来人是吴卫。 这几天,吴卫的日子并不好过。表面上,人前有说有笑,其实她在心里一直问 着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啦,是自己太过于尖刻苛求,还是别人挑剔自己?她感到做 人太失败了,刚到创作组,就和组长闹翻了,和金成的关系又不冷不热,照这样下 去,自己想创造条件留在县城的努力只能告吹。思前想后,决心调整自己的一些做 法缓和与大家的关系,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她想去找金成,没想到金成要出门,看 到金成愣怔的神色,她揶揄了一句:“瞧你看人的眼神,怪人的。我又不是老虎, 用得着你这样来打量。告诉我,一个人偷着出去,该不是和什么人约会?”金成还 是第一次看到吴卫和他开玩笑,心想:今儿太阳该打西边出了,没头没脑跑来开玩 笑,一定有什么事。然后搭讪道:“和我约会的人,还在娘肚皮里搁着呢。”吴卫 问他去哪儿,金成说反正闲得无聊,街头上转转去。吴卫眼睛翻了翻,说赵一不在, 一定要金成请她的客。 金成记得古镇十字街有一家鱼汤面店,那儿的鱼汤是用经年汆兑的黑鱼熬煮而 成,汤汁稠浓,状如乳汁,银丝面配上细细的蒜花,那味道实在妙不可言。吴卫见 金成请她吃鱼汤面,脸上有了笑意,两人一路说着话走了过去。虽然已过了上午九 时,吃面的人仍然很多,两人挑了一张临街的桌子坐下,金成要了两碗汤面,二两 汤包。 面条很快送过来了。“真好吃。”吴卫赞许地点点头。她又看一眼金成,有些 不高兴地说:“给我讲老实话,我是不是很惹人讨厌?”金成笑了:“你干吗和自 己过不去,这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多少人想献殷勤只恨没有机会,你怎么还贬低自 己。“你别和我耍贫嘴。”吴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金成,待人要真诚,你真的 没有必要和别人一起来气我。”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金成有些急了,说道:“吴 卫,我真的不骗你,不管是我还是赵一,大家对你都很好。你想想,你一个姑娘家, 我们有什么理由对你不好?如果要我讲真话,就是觉得你太敏感了,有时甚至十分 多疑,弄得别人都不敢对你多讲话。你有上进心,只是太要强了。你也知道,这次 创作完全是集体行为,谁也不会署上自己的名字,干吗那么顶真。” 听金成一番话,吴卫气得差一点又要跳起来。金成赶忙说道:“我们不谈这个, 还是说一点其他的吧。”吴卫这才不响了。稍停,吴卫说:“郑大树的问题不解决, 部里会同意继续报道‘三十里’吗?”金成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想会的, 我们宣传‘三十里’,不是宣传郑大树。再说,郑大树问题再多,也只是副队长, 影响不了大局。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吴卫抬眼四处看了看,突然一本正经地对金成说:“金成, 问你一个问题,可不许撒谎。听说农村都时兴订娃娃亲,对不对?” “无稽之谈。”金成肯定地摇了摇头。但不知她怎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别骗人了,你屋里一定有一个小媳妇?别不好意思,回答我,是不是你父母 包办的婚姻,你若不乐意,可以演一出新时期的逃婚记。”金成真的被她弄得哭笑 不得,正不知所指何事时,吴卫凑过脸来,悄悄地说:“别回头,从我们进门开始, 就有一个人一直盯着你,你不信,自己看去。”金成回过头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