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个月的扫盲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任静静也要回到她所在的东坝大队去。这一 天晚上,她又来到金成家。她说就要分手了,不知他会不会想起她?她试探的眼神 在金成脸上逡巡着,金成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他会记着她的。任静静问金成,扫 盲结束了,大队还会安排他新的工作吗?也许这句话问到了他的心病,他的眼神霎 时迷茫起来。这个问题他想过多少遍了,他真的不知道前边的路怎么走,等待着他 的又会是什么? “也许教师工作适合你,你应该去争取,至少,你能有一个相对安 定的工作环境。”金成苦笑了笑,吴卫也劝他争取当教师,现在任静静又提这件事,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希望和可能永远是一对矛盾,这让人恨让人爱的人世间啊! “等有新的打算你一定要告诉我。”临行前,任静静再三叮嘱。金成答应了。 这一年夏秋时节,苏北里下河地区发生了历史上少有的特大洪水,由于泄洪通 道不畅,洪泽湖一百多亿立方米的积水无法及时排出,大片农田被淹,拓宽疏浚通 榆河成了今冬明春水利建设的重中之重。根据规定,凡是成年男子,五十周岁以下 的健全人,都有上河工的任务。每年这个时候,逃避上河工成了青壮年男劳力的无 奈之举。金成的扫盲工作已经结束,金成妈一直担心,金成也会被送到河工工地去。 这一天天刚落黑,金博士端着饭碗又来串门,闲聊中说起小铜匠汪四挨批斗后, 几箱蜜蜂由于无人管理,已死掉大半了,生产队队长刘金根急得眼睛冒火,正忙着 找放蜂的人。因为工作没有着落,正被母亲絮叨得心烦的金成脑海中忽然冒起一个 主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外出放蜂,既能见识大好河山,又能逃避那谁也 无法说清的是是非非,难道不是一种活法?!找到刘金根,提起这事,想不到一说 即合,事情就这样算定下来了。 后天就要起程了,金成还什么都没有准备。任静静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连夜 赶来了。“你要出远门,去南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任静静平静地问道,不过, 眼神中隐藏着深深的哀怨。“又不是去做官!按照九儒十丐的排位,下等的放蜂人 大概排在第十一位,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还敢大呼小叫,让满世界都知道?”金 成故意说得轻松,其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答应过我的,有什么事一定会 告诉我,可见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压根儿瞧不起我。”任静静说着,眼里已满是泪 花。“静静,你别这样,我也是昨天才定下来的,什么人都来不及告诉。另外,出 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在小镇总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每时每 刻都企图算计我,窒息我,让我时刻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惟有离开,或许是一条生 路。”任静静理解地点点头,别转身跑到里屋帮助金成妈收拾东西。 金成妈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认出是晚上来找过金成的姑娘,知道是位教师, 模样也还中看,就是皮肤黑了一点,心里高兴,招呼任静静快歇歇。任静静看出金 成妈接受了她,心里也就安定了许多。 吃过晚饭,金成妈把金成喊进厨房,说静静挺文静的,又是教师,论条件全比 你强,为啥对静静不冷不热的。金成怪母亲多虑。“人要知足,你看我们金家,三 十大几的男人讨不到老婆的多得很,还不是成分害人?你别挑三拣四的了,好好对 待静静,我们家什么都不如别人,人家姑娘这么主动,该是你的福气!” “妈,我的事你别瞎操心了,烦不烦?”金成还在想着什么,冷不防顶了母亲 一句。“好啊,翅膀硬了,现在也敢嫌妈烦了。”金成妈的声音高了起来,要不是 任静静在,她真要哭出来。金成见妈生气了,慌忙解释道,他不过是随便说说,他 会对静静好的。金成妈说:“小文今天又来信了,要你别脚踩几只船。和小文讲清 楚,早一点了断了,免得夜长梦多,耽误了人家姑娘。”金成坚决地摇了摇头,说 他对待小文像亲妹妹一样,抱怨母亲不该往其他地方去想。 “你把妈当傻瓜了,妈也这把年纪,是过来的人了,什么样的事没有遇到过, 小文对你的那份心意,呆子也看得出来。” 金成不响了。 任静静第二天清晨要赶回学校去上课,临行前把金成喊到一边,吩咐他每到一 个地方都要给她写信。“你这不是存心折磨人吗?我最懒了,从来不喜欢写信的。” 金成委屈地叫了起来。“算了吧,写信算什么,还有时间写诗呢。”任静静讥讽道。 晚上,任静静又来了,她把金成带的东西全部看了一下,对金成妈说:“阿姨, 南方气温高,棉衣不用带了,带一件毛衣吧。不过,一路上全在野外生活,得有一 件耐脏耐磨的罩衫才行,要不,我到店里买去。”金成妈连连点头,说还是静静想 得周到。金成看着任静静镜片后边闪烁的眼神,笑着说她真像不折不扣的管家婆。 任静静说:“你自己的事,还要别人为你操心!坐享其成还好意思打趣别人,累不 累?”说着,递给金成一本日记本:“每天给我写日记,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详细 写下来,日后搞创作,这都是不可多得的素材。别人用钱都买不到,你有天赐良机, 为啥不好好珍惜?” 日记本很精致,看得出经过精心挑选,扉页上写着一行字:磨难是一所大学校。 “你说我去受苦?告诉你,这叫自我放逐。屈原被放逐到汨罗江,苏东坡被放逐到 海南岛,金成自我放逐到福建,你看,历史竟会惊人的相似。”“看你臭美的,也 敢和名人相提并论。”金成用这种调侃的语气和她说话,任静静有着从未有过的高 兴。 明天就要离家远行了,一时间,金成反而有了依恋之情。任静静说:“你放心 去吧,我会来陪伴阿姨的。”有了任静静,金成妈心里踏实了许多,说道:“别忘 了给静静写信,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个媳妇管着,也用不着妈来唠叨了。”任静 静知道金成妈的意思,满脸羞红跑到里屋去了。金成耸耸肩,眼中充满了迷惘。 W 市火车站是沪宁线上的一个大站,南来北往的列车很多,喷着巨大黑烟柱的 火车不可一世地吼叫着,车站上空整天笼罩在一片黑黑的烟雾中。过路天桥还是民 国时建造的,高大而丑陋,长年烟雾熏染,早已一片漆黑。在一片废弃的路基旁, 大大小小安扎了几十顶帐篷,全是南下越冬的蜂场。金成的帐篷和小钱小李的连在 一起,互相能有个照应。同行的老姜他们前天就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车 皮计划排在十天以后,也就是说,趁着天气晴好还要放飞蜜蜂,否则蜜蜂会在途中 闷死的。 金成是新手,对养蜂一窍不通,小钱已养蜂两年,人又聪明,不时点拨几句, 但碰到关键技术时就有些吞吞吐吐了。好在同去的老姜也算一个文艺爱好者,听说 金成搞过创作,自觉共同语言比较多,互相探讨一些文学现象,大家也就熟悉起来。 金成趁机请教养蜂技术,老姜耐心指点,使他从中偷学了不少东西。 按照小钱的意见,金成必须准备抗生素和治蜂螨的药品,这一天,他和小钱小 李说好,一个人进城了。W 市傍太湖兴市,城市规模不大,街道狭窄且不规则,除 了解放环路两旁法国梧桐长得很盛,其他行道树却很少。金成在海边长大,偶见太 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感觉。文征明的“岛屿纵横一镜中,湿银盘 紫浸芙蓉”的句子真是太恰切了。此时,金成突然激起写诗的强烈欲望。 谁言太湖少春意,包孕吴越三千事。 浪激岣岩江山改,云涛轰鸣林鸟惊。 七十二峰景不够,澄澜堂前波翻天。 我欲纵横倚天剑,敢将鼋头还镐京。 凑成八句后,金成真想立时勒石兴文,以逞胸臆,忽见不远处挂一木牌,上边 标着一行字:严禁乱涂写。不觉哑然失笑,涂鸦之作,又缺少韵律,竟也有传世的 非分想法,实在愚蠢可笑。自言自语倘佯在林阴小径,只见前边不远处“包孕吴越” 的石壁前,一对年轻人依偎着在拍照留影,心想也算老天有眼,今生有缘到此一游, 以后还不知牛年马月再来这儿,干脆也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借摄影师一把断了齿的 木梳,把凌乱的头发简单地梳理了一番,照了一张黑白照。摄影师问要不要邮寄, 金成想赶明儿谁还会来这儿?认真写好信封,付钞票时,一下子愣住了,口袋中只 剩下一毛钱。他决心跑回城去。这段路好长,足足有十多里。他绕开大路,抄近路 从围湖造田的圩埂上斜穿出去。虽是冬天,江南平均气温高,山林仍是一片青翠, 草丛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不远处的湖边,一位老人悠闲地在垂钩远钓,湛蓝 的湖水中浮映着淡淡的云天,金成在心里叫好,真是一幅绝妙的田园牧歌式的图画, 若能在这儿安家落户,那真是上苍的恩赐了。 到了三岔路口,金成不知从哪儿才能去市区,正踌躇时,忽见前边一位姑娘骑 着自行车远远地来了,金成迎上前去,拦住了姑娘的自行车。姑娘中等个子,长圆 脸,下巴有些尖,微微下吊的两条眉毛很黑,她跳下自行车,上下打量着金成。 “你是小镇人,去南方放蜂的。而且,我还知道你的名字——金成,是第一次 跟人凑群去南方的。”姑娘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不规则的牙齿。她的嗓音有些 沙哑,仿佛敲击破锣发出的声音。金成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姑娘的身份。 “我是来找你的,怕你人生地不熟迷了路。我叫王前,以后你会熟悉的。”她 故意提高了声音。金成恍然明白,他已听小钱讲过,W 城下放教师王老师的女儿王 前也有一箱蜂,要和他们一起去南方。 一路上王前不停地说笑,有时还用手拍打着金成的身体,弄得金成很不自在。 “别像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娘们儿,干什么都忸忸怩怩的。男人和女人,说穿了不 就那么一回事吗,害什么羞?来,我先来教教你,免得你难为情。”说着,两只手 猛地箍住金成的腰,两只乳房牢牢地贴着金成的后背,还在不停地摩挲着。霎时, 金成只感到血直往头上涌,心中火烧火燎,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快别这样,让人撞见了,还以为我在耍流氓。” “得了吧,瞧你针尖一样大的胆,就这样没出息,我不怕你怕什么?我还盼着 他们把我弄进去呢。”王前不以为然地讥讽道。“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金成脑 海中涌出这个念头。 前边就是露营的地方,金成正要将车头拐过去,突然间一块砖头从斜刺里飞过 来,金成慌忙避让时,连人带车都摔在地上。“你会不会骑车?哎哟,这个跟头摔 得好重,说不定骨头都断了。”坐在车后座的王前正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冷不 防一个死跟头,四仰八叉跌在地上,嘴里直哼哼嚷痛。金成正要寻找扔砖头的罪魁 祸首,猛抬头,小文涨紫着脸,怒气冲冲地站在他们面前。金成知道她误会了,急 忙上前解释,小文咬着牙恨恨道:“看你们两个人,简直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 搂搂抱抱的,怕不怕难为情?”王前已经明白谁是扔砖头的人了,她一蹦三尺跳起 来:“你个黄毛丫头,乳臭未干也敢来戏弄老娘?告诉你,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 老娘不会让你过门!”小文正要找茬儿寻事,她才不理睬王前的虚张声势,正当两 个女人雌老虎一样又撕又咬时,金成慌忙把两人劝开了。他对小文说:“小文,你 真错怪人了,一个小时前我还不认识她,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瓜葛。再说,我对放蜂 一窍不通,还有闲心思招惹女人。”小文说:“这个女人一看就是荡妇,你和这样 的女人一起外出,让人怎能放下心?”金成奇怪她去江西了,怎么会来到W 城?小 文白他一眼,幽幽地说:“怎么,嫌我碍手碍脚,让你不能放胆和坏女人在一起?” 金成急忙打住话头,陪她去了一家面店吃面条。两人正吃着,小文看一眼金成, 一脸严肃地问他,是不是有些烦她,金成坚决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你没对我讲真 话。”小文白他一眼,问他家里的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他未来的媳妇?金成一下 子被她的话弄蒙了。“别装蒜了,那个女人戴一副眼镜,皮肤有些黑,看你妈对她 的样子可亲热了。”金成明白她说的是任静静,搪塞道:“你搞错了,那是一位远 房表妹,答应我走后常来看望我母亲的。”小文看着金成的眼睛说:“小成,我对 你一片真心,你可别做对不起我的事情。离地三尺有神灵,人如果缺少坦荡真诚, 那是要遭报应的。”小文说得严肃认真,仿佛在宣读神圣的檄文,明澈的眼神中满 是希望和信赖,大而明亮的眸子中盛满了期待和不安。金成的心在滴血,他不知道 未来,不知道明天和后天,他愧对小文一片充满了爱和希望的赤诚之心。如果说还 有明天的话,他又将如何面对? 沉默了一会儿,小文继续说道:“这次到你家去,尽管你妈还是那样客气,但 从她躲闪的眼神中我总感到我们之间多了些什么,究竟为何,我无法回答,可我又 极想知道答案。不知你是否意识到,你高大英俊,相貌堂堂,又有才华,是个很能 吸引女人、颇具女人缘的男人。尽管现在落魄,你仍然那样具有魅力,穷困潦倒掩 盖不了你的光芒,谁也无法否认,这是你身边总闪动着女人身影的原因,也是我放 不下心的主要理由。我不知道我们的结果如何,可我不甘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 也会全力去争取的。现在我必须回上海,等办好事情后,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小文还要乘夜班火车回沪,她的外婆病了,她必须赶回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