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儿属鹰潭郊区,距离鹰潭镇三十多里路。鹰潭规模不大,一条窄小的街道, 路面上铺着不规则的石块,沿街全是老式木板房,陈旧而破败。但鹰潭地理位置却 十分重要,它地处赣东北,鄂浙赣、鹰厦和皖赣几条铁路的咽喉,素有“江南重镇, 六省通衢”之称,雄视东南半壁河山,国民党曾在此驻扎了十万部队,品字形兵营 互为犄角。这儿还有华东地区最大的铁路中转站和编组场。 天下着大雨,能见度很低,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区行驶,满是泥泞的道路十分 难走。山道弯弯,红色砂壤土黏性大,饱含雨水的泥土像胶泥一样让你无法走路, 汽车有好几次陷在淤泥里不能动弹,车上的人不得不跳下来帮助推车。幸好蜂箱体 积虽大并不重,绕过几个小山包后,总算在一个小山村里停下了。 雨过天晴后的赣东北山区实在美丽。这儿属典型的丘陵地貌,山不高而俊秀, 水不深而清澈。在春日的阳光下,青翠的马尾松和那一片一片富含铁质的红壤土煞 是好看,丹崖碧水,美不胜收。映山红开了,那一嘟噜一嘟噜红色的春花竞相绽放, 引得一群一群的蜜蜂追花逐蜜,“嗡嗡”声响成一片。 江西农村景色很美,但农民生活却很糟糕。这是一个破败的乡村小镇,凌乱、 肮脏,碎石铺成的街道,硌得人脚生疼。不知谁家的猪在街上乱窜,把路面拱出一 个一个大坑。现在不是莳秧季节,村里满是懒懒散散的人群,穿着深颜色的衣服, 黑瘦的脸上满布着阴冷和漠不关心的神色。金成他们租住的是村西梢的一户人家, 家中有四口人,三间瓦房,倒也宽敞。圈着一个很大的院子,堆放着农具和杂物。 这家主人姓董,除了种田,农闲时还经常去鹰潭火车站跑跑运输,在他们这个村里 算是精明强干的能人了。他告诉金成,他们村位置适中,靠近公路,后边就是信江, 汛期木船可以一直停在房檐下边,交通十分方便。这儿距离火车站又不远,每年都 有养蜂的住在他家,他火车站认识人,联系车皮什么的也比较容易。 天放晴了,紫云英开得正盛。蜜源足,工蜂飞进飞出特别忙碌,有两只已经挂 上了蜂王包——这是快要分蜂的标志。金成估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速度,到洋槐 花期结束时,繁殖十箱蜂的任务能够完成。 “看把你喜的,就怕乐极生悲,到时怕想哭也来不及了。”一串冷冰冰的声音 把金成吓了一跳,抬头看时,王前正阴沉着脸看着他。自打短裤事件发生后,金成 对她处处设防,从不单独和她在一起,王前恨得牙痒痒的,只是没有机会下手。 “和你商量一件事。”王前卖关子似的故意顿了一下,她不等金成回答,接着 说道,“看在我们总算有一夜情的份上,你蜂群旺,送我一些行不?”听她讲这件 事,金成沉下了面孔:“你吃错药了是不是,这是集体的财产,我有什么权利送人? 再说,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和老林他们到底是怎样认识的?讹诈的阴谋又是如何出 笼的?”“算你狠,算你有种,我们后会有期。”王前咬一咬牙,愤怒地跑开了。 这一天天刚擦黑,小李来喊金成吃晚饭。本来他们想请老董爱人帮忙烧饭,但 看到他们家烧的芋艿,上面厚厚一层全是红辣椒,让人看后直咋舌,仿佛嗓眼里全 是辣味道,决定四个人轮流烧煮。 金成的蜂就放在院门前的山坡上,前边是一片松树林,松林下边种着大片紫云 英。金成匆匆吃完两碗饭,就急着往外边走。老董喊住了他:“看你急吼吼的样子, 为个啥?实话告诉你,我们这儿虽穷,还从来没有少过蜜蜂!再说,这儿的人心拙 脑袋瓜笨,蜜蜂这玩意儿又特难侍候,你就是有心送给他,他还嫌麻烦呢。” 金成还是不放心。这儿靠近公路,车来人往,还是小心为好。他刚跨出院门, 忽见前边树林里有个人影闪了闪,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好,那个家伙一定是来偷 蜂的。他加快脚步追过去,近前看时,远离松林的两箱蜂不见了。 他的头“嗡”一下大了,自己的预感终于成为现实,不管自己如何小心谨慎, 还是让人钻了空子。他匆忙回到屋里,告诉大家自己被偷了两箱蜂。老董头摇得拨 浪鼓一般,决不相信还有这种事。金成不想浪费时间,从院门旁抄起一根棍子,急 忙往松林里追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在蓝色天幕上眨着眼睛,小虫在放声啾鸣。刚 下过雨,青蛙和癞蛤蟆组成了大合唱,疯狂的叫声吵得人耳膜生疼。林子里黑黝黝 的,根本看不见前边有些什么,金成手里拿着木棍,不时被树枝藤蔓勾住了衣服, 有两次还摔倒在地上。但他坚信,小偷手里拿着重物,除非有人接应,否则是跑不 远的。老董和小李也来了,小李还把那把大号手电简也带来了。人多胆也更壮,老 董自告奋勇向大路的方向追去,金成和小李分头从东、南方兜过去,在树林的尽头, 老董找到了一截绳子,扯着嗓子喊他们不用找了。在松林和公路汇合的地方,地上 有两排脚印向着公路方向消失在大道上。 “回去吧,贼又不是傻子,等着我们来捉他,早走远了。”小李劝道。金成再 也不敢在屋里住了,小李帮忙,在松林旁搭起了帐篷。他躺在地铺上反复思考,其 实贼早就叮上他了,连逃走的路线也都谋划好了。仅仅是外贼,还是有内鬼?这次 偷走的两箱全是强势蜂群,而且远离松林,不了解内情的人不会如此选择。他突然 想到吃晚饭时王前不在,小钱说她身体不太舒服,去镇里药店买药去了。这么巧, 我丢失蜂时她不知去向?他又想起昨天王前说的一番话,越想心里的疑团越大。她 会勾结谁来干呢?他忆起在龙岩浴室不知她偷偷去见过谁?放蜂人老林的话又让他 如坠雾里,越来越感到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实在太可怕了,真是防不胜防,不由得 一股寒气从脊背上升起。 第二天,他特地到小镇的铁匠铺里买回来一条铁链条,用铁环把四只箱子串联 在一起,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王前来了,她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前刘海儿被精心梳理过,配一件浅色的 碎花布衬衫,两条倒挂眉似乎也上扬了一段距离。隔老远,她就套起了近乎:“金 成,听说你丢失了两箱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听人说,江西这个地方还是挺 安全的,怎么倒霉事都摊到了你的头上?让你送一些蜂给我,你死活不肯,要不, 我还欠你一个人情!这下倒好,人情没捞着,连个谢字也没落下,人还蹲在这狗窝 似的帐篷里活受这份罪,何苦呢?不过话又说回来,破财消灾,迈过了这道坎,你 可就太平无事了。” “王前,我还正要找你,你昨晚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听金成的话,王前做作地叫了起来:“哎哟,都说天下没有冤枉人的事,你 们看,这不是生生地往人身上泼赃水。俗话说,官还不限病人。现在可好,连看病 吃药都成疑犯了,这还到底让人活不活?”金成说:“你别胡搅蛮缠,我已准备好 了,你再不讲老实话,我就报案去了。”两人正闹着,王前突然故作亲热地对金成 说:“你别这样无情嘛,毕竟我们还上过床,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不定什么时候我 还要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呢,到那时,不定你要把我当祖宗一样地供着呢。再说, 明年我们还一起出去,那时我一定会让你比今年更快活。” 王前的话一下子刺中金成的痛处,他顿时火冒三丈,正想跳起来,冷不防一块 泥疙瘩狠狠地砸在金成身上,把个金成痛得“哇哇”大叫。金成跳了起来,正要发 作,猛转身突然看见小文粉脸涨得通红,一脸怒气地站在他身后。王前见状,捂着 嘴偷笑着跑开了。 “小文,你来了?”虽然金成早就知道小文要来了,但真的看见了,心里还是 感到惊喜。小文不讲话,眼眶里满是泪水——那是委屈、心酸、失望的泪水。金成 以为她累了,赶忙拉着她的手让她进帐篷坐下说话,却被她狠狠地甩手打掉了。 “你怎么不讲话,讲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每次都看见你和这个不要脸的 婊子搅在一起,让人看了恶心。她说的话我全听见了,你得给我交代清楚?” 金成苦笑了一下说,我被偷了两箱蜂,这个女人嫌疑最大,我正拷问她呢,说 着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下。小文说:“我就是看不得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尤其 是这个恶心婆。” 金成陪小文去街上惟一的饭店吃饭。店里客人很少,可供选择的菜也少得可怜, 而且加了许多辣椒,让人不敢下箸。小文先到厨房关照了炒菜师傅,菜要如何如何 烧,好不容易凑成两菜一汤。小文吃得很慢,似乎心事很重,金成不解地问道: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小文慢慢抬起头来,两只俊气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泪水。 金成吓了一跳,语气急促地问道:“又怎么啦,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到底发生什 么事了?” 小文又低下了头,半晌叹了一口气道:“金成,俗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首, 也许老天爷为了惩罚我,才让我认识了你。”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泪珠也滚了下 来。金成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隐隐感到小文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文再也不 讲一句话了,两人默默地吃完了晚饭。 山区的夜晚清新宁静,昏黄的煤油灯光在深邃的暗夜中鬼眨眼般闪烁着。不远 处的山洼里,农夫趁着夜色正在犁田,羸弱的老牛喘着粗气,艰难地行走着,苍老 的吆牛声在沉寂的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 “回帐篷吧。”小文叹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道。 “不,你就在我那张床上将就一个晚上,明天我再想办法。” “还有明天?”小文反诘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还等什么明天?” “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话怪怪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金成站住了,定定 地看着小文,小文也不回避,主动拉着金成的手,一起向帐篷里走去。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帐篷,金成找来火柴,想点燃马灯,小文 制止了他。“这样最好,除了黑暗,就是我们,谁也不会来打扰,让我们就这样静 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分手。” 金成已经完全确信在小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坚持要小文把一切全告诉他。 “告诉你可以,你必须答应和我亲热,拥抱我,吻我,让我高兴。”金成考虑 了一下,答应了她的要求——他太了解小文了,你不答应她,打死她也不会说的。 刹那间,又像原来那个小文,热情、大胆,更多了一些女性的成熟。她嘴里喃 喃地说着什么,拼命地狂吻着金成。黑暗中,金成看见了她那双祈求和渴望的目光, 看见了两性肌肤接触后的亢奋、癫狂和不顾一切的冲动,小文一边用手紧箍着金成 的脖子,一边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金成完全麻木了,他只是慌乱地、但声音很轻 地说:“小文,不、不能这样……”小文并不讲话,她很快解开了他的衣服,很快 找到了她所需要的,霎时,金成只感到血直往头上涌,自己已被高高抛在九霄云外, 周围缠绕着万千云雾,一个肤如凝脂、洁白如玉的仙女紧紧拥着他,他的舌头很快 和小文的交织在一起,两根舌头蛇一样缠绕着,缠绕着,小文抓住他的手慢慢向前 引导,突然间,小文轻轻叫了起来,嘴里快活地呻吟着,金成的动作更急了,小文 呻吟的声音更响了。“快吻我,快,我快要死了,真的,我要把初夜权给你,这是 我当初答应你的,我说得到做得到。对,对,……哎哟,我好惬意,我再也没有什 么遗憾了。真的,我好开心……”金成大汗淋漓,他终于支持不住了,小文开始叫 了一声,很快,她把金成抱得更紧,他们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她舒畅的叫声让人 心动……很快,她将金成压在下边,自己高高地挺立着,仿佛无畏的勇士在指挥一 场大战。暗夜中,金成终于看到,小文已经长大、成熟了,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 立的大姑娘了,在她的身上,散发出青春女性特有的迷人气息,有一股勾魂慑魄的 力量。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小文原来这么漂亮,这么动人,完全不是那个卖火柴的 小姑娘。 终于,他们都筋疲力尽,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两人赤裸着身体,仰面躺在床上, 小文的脑袋紧紧搁在金成的胳膊上。 金成终于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小文插队的那个大队书记一直想打她的主意, 他们威胁她,说她有一个劳改犯的父亲,如果不顺从,他们将编造罪名批斗她。小 文性格刚烈,如何肯甘心受辱,她到公社告状,结果被说成是反革命子女诬陷革命 干部,让大队书记派人抓了回来,给关在大队部,准备第二天批斗。小文想,好汉 不吃眼前亏,假意答应了大队书记的要求,喜得书记眉开眼笑,晚上要来成就好事。 书记让人弄来酒菜,小文陪着喝酒,直把个书记灌得烂醉如泥。小文一不做二不休, 掏出随身带着的剪刀——自从大队书记起了坏心思后,她就一直带着防身,“咔嚓” 一声,把个书记的命根子剪了下来,直疼得那个色鬼在地上打滚。为这事,他们到 处张贴通缉令,缉拿要犯陈文。 “天无绝人之路。天下之大,还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小文沉思片刻,坚定 地说道。 “不,你一个女孩家能到哪儿?干脆和我在一起,反正我现在也是四海为家, 他们不会找到我们的。等风头过后,那时看情况再说。”想不到小文坚决地摇了摇 头:“我已经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未婚夫,他们也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不想连累你, 如果你因为我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将会抱憾终生的。你知道,上次在小镇发生了那 件事后,我几天都没有合眼,如果他们继续折磨你,我就上北京告状去。不过这次 不一样了,这次是真的出事了,那个没了命根子的书记岂肯轻饶了我?”说着小文 抱住金成号啕痛哭起来,金成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这时,帐篷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谁?”没有人回答,脚步声反而响得更急 了,很快就跑远了。金成急忙穿好衣服,跑出来看时,从背影上认出是王前。两个 人相视无语,稍停,小文坚决地说:“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必须立刻走,这个女人 会去告密的。”金成拿出身上仅有的三百多元钱,小文只肯拿一百,金成有些急了, 嗔怪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推三阻四的,小文这才把钱收下。 路口,正好一辆解放军的军车打着大灯从这儿经过,小文招了招手,一位年轻 的战士见是一位女知青要搭车,赶忙把车停下了。临上车前,小文突然停下脚步, 直视着金成的眼睛:“小成,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什么事我都会答应的。” “如果遇到真正爱你的女人,就和她结婚,忘掉我吧。有了这一次,我一辈子 都满足了。”也不等金成回话,就跨进驾驶室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成早已泪流满面,眼睁睁看着军车开走了,直到被远处的黑暗完全吞没,他 还痴痴地站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