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徐红梅的声音显得很急迫,问他有没有范智全的北海消息,金成说回来后一直 没有联系。徐红梅告诉他,她一个朋友从北京来电话,国家要对过热的地产开发进 行调控,而且有具体的政策出台,要他多关心一下北海的行情。 金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头“嗡”的一下大了,这个麻烦对他犹如釜底抽薪, 他的所有资产,连同他的身家性命,全搭在里边,情况果真如此,他真成一贫如洗 的赌徒了。正在他忐忑不安时,有谁在按门铃。 “范智全?“当他打开门时,倒吸一口冷气。情况正如徐红梅所说的那样,最 近几天,北海的地价一路狂跌,已从顶峰时的每亩一百万元,猛跌到每亩三万元还 没有人要,香饽饽一夜间成了臭狗屎,有人自杀,有人跳楼,金贸公司投下的近亿 元资产也一下子打了水漂。金成二十多年的打拼付之东流,资不抵债的金贸有限公 司还欠下银行五千万元的债务。 金成被彻底击垮了,他只感到有无数条绞索将他团团缠绕住,压得他喘不过气 来……那是一个什么地方,金成竟如此熟悉,那一片片燃烧的火焰,鲜红,仿佛熊 熊的无尽地火,又似乎九霄云外的熠熠天光。他恍然明白,那是海滩上特有的簇簇 盐蒿,身边是那光芒万丈壮锦似的晚霞,在一片灿烂的光芒中,像仙女一样亭亭玉 立着的。是谁?圆圆的脸,亮亮的眼睛,一对漂亮的虎牙,笑起来酒靥竟那样甜, 那么令人心驰神往。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突然明白,那是在梦中,一群仙女中, 她簇立在正中,对着金成意味深长地笑。金成痴痴地看着,他想赶快弄清楚,她到 底是谁,为什么对着他笑。正在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时,突然,从仙女的背后,跳 出一个魔鬼,它面孔狰狞,青面獠牙,恶狠狠地扑向仙女,金成见状,大叫一声。 “老天爷,六天了,终于醒过来了……“他听到耳边低低的说话声,终于,他 看见了一脸疲惫的徐红梅,也看见了儿子稚气未脱的脸。 “真的一无所有了?”他苦笑着对徐红梅说。 “金成,不是我说你,男子汉胸怀四海,更何况钱财身外之物。退一步说,如 果没有遇见黄瑞文,你还是一名教师,最多当一名校领导吧!没有些许欢乐,也就 没有如许烦恼。听我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才是最可宝贵的。”徐 红梅的话让他想起黄瑞文,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那是小文!”他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徐红梅狐疑着摸了摸金成的前额,“不烫呀,怎么净说胡话?” 医生检查了身体,说他生命体征指标还算正常,只是太虚弱,需要静养一段时 间。 张产山打电话来,要他放宽心,金贸公司到底怎样,还很难说。他说目前三亚 景色宜人,气候温暖适宜,正是养病的好季节,希望他能到三亚来,这样对他的身 体很有好处。徐红梅也劝他,既然W 市对他成了是非之地,不如躲到外地图个清静, 或许这是上上之举。 刚下过雨,海边的空气清凉湿润,从海洋深处挟裹而来的海风,带着浓重的海 的气息,呼啸而过,棕榈树上的雨点扑簌簌掉个不停。海边游人不多,大多到室内 游泳池去了。金成绕着沙滩,赤着脚连跑了两圈,直到前额沁出细细的汗珠,他才 放慢了速度。这是著名的银色沙滩,沙细,沙白,脚踩在上边,轻轻的,十分温柔 地摩挲着你的掌心。那才叫享受,你尽可以闭上双眼,让整个身子和海滩全方位接 触,人顿时在空灵缥缈的境遇中,仿佛岁月在静静流淌,生命鼓起了人生最辉煌的 乐章。天地完全净化了,惟有那不变的是孪生万物的大自然,和谐、美妙,飘荡的 灵魂全在这宁静中腾挪升华。金成的心中升腾起从未有过的安详和兴奋,佛门的坐 禅讲究悟道,他又醒悟了什么? 他在沙滩上坐着,手指在不停地画着一个个飘逸的圆弧,圆弧不断向远处扩散, 很快消失在海天茫茫的一派大水中。他知道,高贵的人类,就是在海洋中繁衍,又 从海洋中走出,海洋,人类之母!他突然感到了生命的伟大,生命的可贵就是在不 断地延续、繁衍、生长,进而走向更伟大的辉煌。 他呆坐着,脸上浮现出傻乎乎的笑。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悄悄来到他的身旁。 等到他发现时,那人又很快走远了。只见地上放着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尽管岁月无情,但他还是从照片中丰姿绰约的贵妇人身上, 看到了那个顽皮任性、而又绝顶聪明的小文的影子,她脖子上围着的,正是金成送 的那条珍珠项练。照片的背边,端端正正写着三个清秀的楷体字:黄瑞文。 “小文来了?”他想追上去,刚立起身,他又停住了。既然她刻意回避,一定 有她的理由。他撕开了封口,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了你,也为了我, 为了所谓的‘生前身后事’有个注脚,我想,还是给你写这封信。这也是你盼望了 几十年的事。 我十分清楚,你最想知道,身陷绝境的我是怎样来到香港,又是怎样成为富甲 一方的黄氏集团的董事长。你已经知道,我的姨妈拥有香港最富有的黄氏集团,但 那时,海外关系在大陆是最令人恐惧的关系,多少人因为这层关系而死无葬身之地。 你胆小,我几次想告诉你,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记得那一个晚上,我来到鹰潭火车站,我才不想用你给的钱去买车票。这儿有 华东地区最大的火车中转站,我很容易扒上了去西南边境的火车。在中缅边境,我 用藏在袜子里的一百元钱找了一个向导,轻而易举地就过了边境。但姨妈告诉我, 我必须想办法去泰国的曼谷,香港黄氏集团在那儿设有办事处。我央求那个带路人 去泰国,开始他坚决不肯,经不住软哄硬磨,又给了他最后的二百元钱,那人终于 同意了。但在半道上,我发觉他起了歹念,想拐卖我,我假意奉承他。在过一个寨 子时,遇到当地的士兵正在盘查行人,我已学会了几句当地方言,悄悄对一个士兵 说“这人是政府派来的奸细”,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那些士兵一拥而上,就 把那人抓住了。 好几次,我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道命不该绝,最后都绝处逢生。这样, 吃尽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来到了香港。到香港时我姨妈都不敢认我了。 “我姨妈也有一位女儿,我的表姐,就是你两次看到的那位。本来,姨妈要我 表姐执掌黄氏集团,谁知道有一次,香港发生了一件富豪家族内部火并的事,几位 接班人全被杀死了。从此,我表姐只想画画,集团的事一概不肯过问。在这种情况 下,我姨妈才急着要我过来掌管集团帅印,但她坚决反对我和你来往。——为了公 司,为了姨妈,也为了我能在香港安身立命,我不得不含泪向姨妈保证,今生今世, 决不和你相认。本来,我已经拒绝了姨妈要我去香港的建议,如果不是发生了江西 知青点上那件事,我很可能不会去香港而和你在一起的。说到底,这都是命,谁也 无法回避的。 那次在国宾馆,你、徐红梅、阿秀在一起,其实我就在你们身边。——那位凭 窗而坐的西方女人就是我,只不过化了装。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内心好苦好苦, 凄惶得似乎要滴血。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认,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 酷的事吗? 我知道自从阿秀告诉了你我的情况后,你就怀疑黄瑞文是我。俗话说,生意场 上无父子,从来只有争斗搏杀,没有人像我这样来和你做生意的,这等于白送钞票 给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有原因的。 你一定会问,天成的父亲是谁?其实你在那盘录像带中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鹰潭的那一晚,就那一次,我怀上了,当然,我是在回到香港后才知道自己怀了孕。 为了掩饰,我不得不和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结了婚。不久,我们就分居了。从此,我 独身一人,带着天成,再也没有另一半了…… 天成是无辜的,他应该有自己让人羡慕的生活,他更应该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 看见他和你在一起那么开心,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小家伙毕竟是我和心爱之 人的结晶。香港是一个讲实际的社会,它的功利性很强,有时还十分势利。如果有 谁发现了黄瑞文儿子的生父是一个穷光蛋,小报的头、二版一定全是相关文章,而 且他们会一直穷追猛打这事,直到他们感到厌倦为止。为了天成,我也要让你成为 人人羡慕的千万富翁。这是一。 第二,我在黄大仙庙许过愿,只要知道了你的消息,我会尽全力帮助自己的心 上人。当我从徐红梅的电话中无意听到了你的名字后,我是那样的激动,激动得心 脏病也犯了。最后我还是忍住了,我必须信守我对姨妈的保证,有生之年不能和你 相认。你知道,那种痛苦犹如生离死别,可我不能违誓。有时我看到你和阿秀谈笑 风生时,我还心生嫉妒,阿秀可以和你随便来往,有说有笑,老朋友一样,而我却 像贼躲在远处偷偷地看,你说让人绝望不绝望?听说你现在破产了,其实你也不要 太把这事放在心上,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眼云烟罢了,用不着长吁短叹, 一切随缘最好! 再说说天成吧,他现在美国读书,前天还来电话问我好。小家伙很机灵,那次 从小镇回来后,有一次他突然问我,妈妈,他们都说我和小鼎长得很像,你能知道 原因吗?妈妈是知道原因的,因为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爸爸!这件事我已经委托律师 直接告诉天成。我的价值一个多亿的家产,将由你作为监护人,让天成来继承。 小成,再说说我的身体吧。返回香港的路上,因为躲避搜捕,穿过深山老林时, 染上了一种头晕头痛的怪毛病,找了多少名医也无济于事。那次你拍回的录像,让 我哭了几天几夜,也把我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冲垮了。现在,我知道已病入膏肓, 不可救药了。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我一直躲着你,不肯见你,你为了报复,就拼命 折磨我,拣我最脆弱的地方下刀子,拍回来的这盘带子让我无法自拔,医生已几次 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小成,我真的想最后能和你见上一面,紧紧抱着你哭上个三天 三夜,然后含笑九泉,现在看来也成奢想了。那次潘堡河遇险,要不是你,我早走 了。有时,当我想你想得十分厉害时,我就拿出我们在古镇拍的那张照片反复端详, 心里就会漾出幸福的回忆。三生石上,据说已做好了一切。不过,如果有来生,我 还想和你相识,还想和你做夫妻,哪怕是名义上的。我知道,那边很冷,很单调, 我害怕形单影只,可想到了你,我就不用担心了。 你家屋后池塘边的那棵柳树长得真大,树冠如华盖,曾经为我遮盖了风雨。那 年你在大柳树下边送我,还说了灞上柳送亲人的句子,我早听我父亲说过,灞陵伤 别,离别杨柳,亲人要永远分开的。它早想到我们的事不会有结果的,果不其然, 到头来还是天各一方。缘分是有定数的,你不承认不行。不过,老天爷给了我们天 成,也不枉相知相恋一场。我是很知足的。再见了,小成!再见了,我的永远爱的 人! 金成早就哭得泪人一般,他痴痴呆坐着,泪眼盯视着海边上飞翔的海鸥。海鸟 真是大海的精灵,那么自信,那么坚强,也许它们从来就没有经历过悲欢离合,没 有了人世间的生生死死,才能活得那样洒脱,那样不顾一切。鸟的翅膀是生命的信 息,鸟的爪喙挟裹着死亡的阴影,大海给了生,大海给了死,相生相克的人世万物, 最终成就了这色彩斑斓的花花世界。此时,天空中忽然传来大鸟的怪叫,那么凄厉, 那么人,金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好熟悉的鸣叫?”这记忆中的声音让他想起 那次车祸,想起了笑吟吟的小文。谁知小文也香消玉殒,离他而去。 他从来没有去想,自己干了一件天底下最蠢的事。他的本意只想让小文赌物思 情,能够去掉伪装早日和他相认,却不知自作聪明,在无意中给了她致命一击,他 立刻给香港黄氏集团挂电话,可一直是忙音;他猜测信和照片是阿秀送来的,查遍 住宿登记簿,没有阿秀的踪影。他真的想一下子飞到香港去,和小文见上最后一面。 这时,张产山匆匆走了进来,告诉他,W 市公安局的陈局长想见他。 陈局长还是那样,圆脸,矮胖,看见金成赶忙喊一声“金主席”,金成奇怪地 看着他,不知他千里迢迢赶到三亚为了何事?陈局长看出他眼中的疑惑,道出了事 情的原委。 苏苏终于被金成和徐红梅的真诚所感动,悄悄告诉徐红梅,有一个姓姜的,也 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和沈刚很熟。有一次吃饭时,她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谈论金成, 还说一个姓王的女的不同意指证金成。看她在场,就借故把她支开了,后来发生了 什么,她也不知道。徐红梅心中的疑团得到了证实,沈刚是真正的幕后指使人,随 即她报了警。 这是一起典型的陷害厅级干部的案件,公安部门不敢怠慢,马上向市委方书记 作了汇报,方书记请省公安厅配合。由于公安部门的介入,案情的侦破有了突破性 进展。沈刚搞情报出身,有一套反侦查经验,不管怎样审问,始终一言不发。姜山 河扛不住了,他本来和金成无冤无仇,只不过想趁机弄一些钱花花,何曾见到过被 审讯的架势,早就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全抖落个干净。据他交代,沈刚早就知道 吴卫和金成相恋的事,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发生的 大学校园捉奸风波,让他相信了金成和吴卫之间肯定有一腿。他帮吴卫买房,原来 也有修补旧情、重续前缘的意思,谁知道吴卫并不领情,一打听,才知道有个金成 横在中间,吴卫的心里早就有了金成。特别是金成无偿帮助装修新房,又一下子拿 来十万元为她垫住院费,更让他相信两人之间决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强烈的报复 心使他的灵魂一下子扭曲了,他恨得牙痒痒的,睡梦中都想着报复他们。这时,他 的同学、任静静的前夫陈卫东,对金成也恨得不行,发誓要把他搞垮搞臭。沈刚走 私认识的曹行又偷偷从国外潜回来,几个人计划了两套方案:如果金成把钱汇过来, 他们就把汇单的复印件寄给中纪委,那时金成真成了自投罗网的鸟儿了;如果金成 不为所动,他们就连篇累牍向各级党委举报,只要纪委找不到当事人王前,医院的 十六万元就是铁证,金成浑身是嘴,也无法说清为一个并无深交且自称厌恶的女人, 一次性交纳巨款的事实。曹行建议把任楚楚贪污的二百万元也算在金成头上,在同 一篇举报材料中一并捅出,陈卫东认为不妥,隔一段时间抛出一颗重磅炸弹,人们 就会产生不知金成还有多少问题的想法。 王前是关键证人,王前又执意不肯诬陷金成,他们设计将王前哄骗到一个偏僻 山区的乡卫生所,给了那位所长一笔钱,让他每天给王前注射镇静剂,王前真的变 得呆傻什么也不知道了。 金成耐着性子听完陈局长的叙述。他从心底里感谢陈局长百忙中还抽空到三亚 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在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后,他早已心如死灰,特别是比起 小文的存在,一切都显得无所谓了。他默默祈祷,但愿能用自己的名利换回小文的 一切,老天爷还讲公道的话,好人应该一生平安! 他心里烦闷,沈刚他们的落网也唤不起他任何兴趣和喜悦之情。晚饭后,他谢 绝了张产山的陪同,信步又来到海边。正是晚潮兴起,排山倒海,势不可挡,那白 花花的潮头,高昂着,呼啸着,不可一世地吞没了天,吞没了地,在游人的惊叹欢 呼声中,筑起了一道铺天盖地的高墙。观潮的人很多,他想找一张躺椅,四处看了 看,除了一位蒙面睡觉的年轻女人旁边有一张空躺椅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张了。女 人大概很疲劳,睡得很香,身旁摇篮里的小孩大声哭着,她也似乎毫无知觉。金成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叫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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