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孝梅在17号上午走进小树林是早晨九点钟,那是雨后树枝还在滴水的早晨,一 些鸣叫的鸟和穿行于枝丫中部的飞虫覆盖了天空与地面之间所联系的那层屏幛。孝 梅知道母亲在八点钟起床之后,就以她妇科医生那残酷的直截了当的速度向着水库 出发了。孝梅改变了以前盯梢的习惯,她骑着单车来到了小树林,单车靠在树林进 口旁边的那间青砖屋的墙上,然后他走了进去,阳光照见了那偶尔下落的水滴,甚 至有一些水滴正好滴到她的脖子上,他伸手摸了摸脖子,又透过青枝的迷障寻找天 空,而天空却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没边的玻璃,太阳隐藏在一棵完整而庞大的杂木 的上方,阳光射不到她的脸。 当言艾在承天使她怀孕并决定堕胎时放声痛哭,我们的孝梅却选择了在不利的 形势中的一抹浅淡的笑意,是谁在跟生活开玩笑,幼小的孝梅不去注意。过早地与 母亲的的对峙能够激发一位少女的灵感和勇气,在杂木林中身临其境地感受她曾在 梦中倚住的小树时,她忽然仇恨起所有哭泣的脸相,这其中必然包括有言艾因为承 天而哭泣的脸。所有在地上过早衰败而落地的枯枝都在仇视着树上的青枝,青枝也 在仇视地上的败枝,一个少女在它们之间的空处保持着冷静和孤僻。即使她不到水 库去,水库边母亲的响动仍然骚扰她轻快的身体和呼吸。她想尽量地遗忘母亲,这 种遗忘会促使她更坚定地选择承天,把他放在内心中,放在一个自己也够不着的地 方。她凭本能猜测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再见到承天,一个孩子有超常的预见力, 而且她的乐观一定是有根据的。 九点半钟时,孝梅走到杂木林的另一头,再往前就是一道淌水的河沟,河沟里 有鱼虾,她以前和小朋友们去玩过,她本想往回退,但忽然下身有些发热,她以为 是要小便,便犹豫地看了一下四周,而四周都是从树叉间射下来的缕缕阳光,每一 柱阳光里都有长而圆的光芒,这让她鲜明地感受到阳光,如果阳光可以扎起来,捆 起来,也就可以被她的手挥舞起来。那些飞行的虫子在光柱间清冷的空处跳荡,阳 光依然完好如初。他蹲了下来,并体会到某种从未有过的身体的幸福。这种只有孝 梅才能体会到的下蹲的幸福在承天十年之后那部长篇小说中试图以承天的方式作出 表述,但承天却无法按孝梅的方式来抓住它,只有在孝梅的体内它才是确定的,否 则它只能是爱情以外的荒唐的与承天十分遥远的一种女子的秘密。孝梅没有看到树 林外的人,即使是这个世界现在没人了,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她知道身体在变 化,她像习惯中那样,解完了小便,但她没能按习惯那样站起来,因为她感到有一 种轻柔的东西沾在她稚嫩的下腹深处,她用手去摸,是血。 1993年的孝梅经历了她的初潮,她很明白她要跟所有女人一样,将把乳房庞大 地安放在胸口,裹着它,然后她要像风那样刮到一个新世界中,孝梅掏出一片在口 袋中揉得很皱的纸,她往下体擦了擦,然后把它扔到那棵有着灰白树干的杂木的根 部,在根部有一截柔弱的枝条,枝条上负担着稀少的几片新叶,那块染着血渍的白 纸在皱开之后又轻微地展开,在血和没血的地方像被什么粗糙的力量撕破,正奇异 地挂在低矮的小枝上。她系好裤子站起来,突然无限的恐怖起来,这时孝梅的母亲 已经在水库边完事,她以十分从容的心态往家里挂电话,发现女儿仍然不在家,于 是她那个男人再次在她的耳朵边表示了对她家庭的看法,当然也不排除他对与他十 分遥远的言艾的看法,以及孝梅母亲所提过的承天。孝梅神经中对承天的思念此刻 如白纸中没有沾上血渍的部分一样,无限的苍白。红色没能成为承天十年后那部长 篇小说的主色调,但它却决定了孝梅的幸福,孝梅只有身体的成熟,才能摆脱她奇 异的少年时代压抑着的阴影。那片挂在树根处的白纸和她曾经的梦幻有着巨大的不 同,它在这空无一人的杂木林里黑暗地助长着孝梅对于幸福的体验上的强度,它要 把孝梅推到一种越来越狭隘的思念中去,直至推到十年后那部由承天来写的长篇中。 白纸是一个信号,血渍在记忆中终将点燃它。孝梅掏出火柴,烧着了这张纸,因为 她不想再拎起它,装着它,她也无人可以诉说,她懂得烧掉它,是她成熟的第一步, 她是个女人了,她告诫自己现在烧掉的血液将变成灰。承天十年后在小说中说,那 残败的灰烬将胜过任何性的快感,因为它就是性的前身,这些灰烬构成了亲爱的虚 掩的肉体的神秘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