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陶先生拉开抽屉,从里边又抽出几本破书,书上划了许多线,书页也有许多打 了折,他说,这是你母亲以前看的书。孝梅以前来翻过,她对那些书一点兴趣也没 有,现在孝梅迫不急待要听陶先生讲铭文中提到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谁? 承天比孝 梅更急切,但他佯装镇定,北侧墙上的旧纸画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些纸画显然是几 十年前的玩意,但细看房间中每一样东西,有哪一样是当前的呢? 它们都是以前的。 陶先生狠狠地吸着烟,他说,那人姓高,叫高怀。高先生就是在这只脚盆里洗澡的, 他说。承天没想到陶先生从一只脚盆开始来讲述这个铭文中的高先生。孝梅提醒陶 先生,说铭文中的这个人叫高怀谨,承天看一眼孝梅,意思是她不该打断陶先生, 但陶先生还是跟孝梅解释说,为了方便我们叫他高怀,在我印象中是你妈先这么叫 他的,以后我们就都这么叫了。我妈,孝梅很怀疑地问。陶先生说,是的。承天又 递给他一支烟,陶先生接着说,那时他总在房间里洗澡,很少到澡堂去,我们那栋 旧楼的背后以前有三排更旧的平房,比管理所的旧平房还要建得早,那儿曾经有浴 室,有球场,但高先生硬是不去浴室,他就在这里洗澡,而且洗澡时要么是你母亲 在,我么就是喊我来,当然我们两个人不会同时陪着他洗澡,他跟我们所讲的永远 都是那个话题。什么话题? 承天问。孝梅打断承天和陶先生,她问,我妈跟高先生 什么关系呀,陶先生笑了笑说,那时他们是恋人,高先生是我们管理所分来的最有 才气的人,但他性情怪僻,他是个考古爱好者,并且把这种爱好传给你母亲。孝梅 说原来这个铭文中的人居然是我妈的朋友。陶先生很平静地告诉承天和孝梅,他跟 高先生是很好的朋友,但他不理解高先生为什么会命中注定在劫难逃。怎么回事? 孝梅问。往事涌上心头,陶先生居然讲着讲着就乱了,刚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 情现在又膨涨起来,好像世界极不公平,他停顿了下来。 承天看着他,问他要不要改日再谈。陶先生摇了摇头,他说到外边去要点开水, 孝梅很紧张,她担心他跑掉,承天说那我帮你去倒,陶先生坚持自己去要开水,他 在外屋的平台上找茶叶,孝梅忽然也有些乱,她拉着承天的手,承天也跟在后边, 平台上有许多小瓶子,装了无数的试剂和药粉,但陶先生很敏捷地抽出了那只装茶 叶的小桶,捉了些茶叶,放进他的玻璃杯,然后他拉开门,向左手过去。承天也跟 过去,孝梅留在后边,承天进了左侧倒数第三个房间,他没跟进去,站在门外,他 听到里边那个人跟陶先生打招呼,还问他怎么今天没有准时来。陶先生小声地跟那 个人讲了句什么,承天没有听到,然后那个人从凳子上站起来,肯定很吃惊,因为 承天听到他明显地噢了一声。陶先生出来,那个人往外送他,看见了门外的人,那 人很吃惊,好像承天是个怪人,那人赶紧缩了回去,关上门,在门里说道,要水就 再来倒。陶先生说,不要紧,我不要紧。他们又回到陶先生的旧实验室。 回去之后,孝梅赶紧问,那个高先生在哪? 陶先生喝了口水,眼睛立刻湿润了。 他站起来,走到屏风外边,并放下蓝布拉帘。孝梅要出去,但承天拽住她。陶先生 肯定是伤心了,他到外边之后,拼命地摔掉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尖碎的破裂声此起 彼伏,走道里的人听见了,就在外边试着喊老陶,你没事吧,你不要紧吧,你还好 吧。老陶还在摔。承天想让他摔,反正试验也没有意思了。过了好一会,他又进来, 孝梅没有紧追不舍地问,她翻着旧杂志,忽然他看那一篇有她母亲姓名的小论文, 很短,只有千把字,登在杂志的两个下半页上。她抖落着问陶先生,这是我母亲写 的吗? 陶先生向下勾了勾头,以便验证他是否看清了旧杂志的封面,这只是为了排 除那不是他自己所写的某一篇,他点了点头说,它是,那是你母亲对火焰的观察论 文。孝梅抿住嘴,她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过了好半天,陶先生还是接着先前的话说,高先生后来就消失了,传说他死于 红卫兵之手,他们把他捆起来,在身后点着火把,把他拉到郊外,他无意地指了个 方向,好给他确信姓高的就是被拉到那个方向的。后来呢? 承天问。后来? 陶先生 说,我不是说了,传说他死了,到少是消失了,在那个动乱时代,消失,是最合理 不过的事了。孝梅在沙发上挪了挪屁股,他看见陶先生右手那张大床上蚊帐的两只 挂钩,挂钩上雕着龙和凤。承天看看大脚盆,仿佛能看见一个男人,光着屁股,在 搓灰,虽然那时高先生也年轻,但现在想来一定是个衰老的男人了。陶先生又喝了 口水,孝梅来到大床前,她用手摸了摸蚊帐以及两只挂钩中的一只,蚊帐质地很好, 纱料虽然陈旧,但网眼仍十分均匀。现在没有蚊子,我们地下室蚊子很少,我这儿 一只都没有,陶先生跟孝梅说。孝梅走到陶先生身边,她很想摸摸这位陶先生的肩 膀,以确定他是个人,他是个在讲真话的人。陶先生让了让身体,孝梅便抽过身, 站到旧纸画前,画上画的是熟悉的唐朝故事,是秦琼和他的朋友们。陶先生问承天 要不要喝点水,因为承天抽着烟,有时在咳嗽。承天说他不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