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无力者有力(2)
二
在去武汉的前一天晚上,我的烟没了。我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到我爸的一包红河,
已经被抽掉了一大半但是还有几根。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想和凉的的烦心事。去武
汉能让我多少得到一些解脱,起码可以离他远一些。
崔晨水给我买了去武汉的火车票。据我所知,同行的一些乐队人的票钱也是崔
晨水出的。他们都跟他说有钱了就还他。崔晨水也没说什么,也许他也和我一样明
了,这里面除了我,别人也许是不会还给他钱的。崔晨水一直在北京摇滚圈,确切
地说是朋克圈里充当“雷锋”的角色,当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也经常为此有
些小牢骚,比如他请谁谁吃饭、给谁谁在看演出时买啤酒,那个人并不感激,反而
认为崔晨水钱比他们多,这么做理所应当。这事摊上谁估计都得急,而崔晨水发作
得并不频繁,所以我只能说他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那些接受过、请求过崔晨水的
好意和帮助的人,现在有谁愿意出来做证么?
除了武汉的乐手各回各家,我们分别住在两个武汉乐手那里。武汉的秋天比夏
天更迷人。天已经不是很热了,我很火爆地到处穿着那件刚买的冬天的长牛仔大衣,
里面换各种T 恤和条纹的衬衫。第一天晚上,我和另外四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一
个人睡地铺,一个人睡沙发,另外三个人睡在双人床上。我本来打算挤在双人床上
睡,后来睡觉时崔晨水犹犹豫豫也想睡双人床,我觉得如果那样,气氛也就真有点
奇怪和尴尬了。我很明白崔晨水对我的好感,于是决定去睡沙发。崔晨水当时什么
也没说,可我知道他一定很不高兴。这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表现得很明确。我想起
了凉的,他的30岁尴尬的年龄,他的一些诗,在我还没有VCD 机的时候,他就集了
一箱子的DVD ,他说他想起来这些DVD 就有些满足了。我还想起了凉的的一首诗《
不许动》:“我牵着一匹马过来/ 我提着水壶过来/ 我端着两盘菜过来/ 我抱着一
个小孩过来/ 我叼着烟过来/ 我捧着西瓜过来/ 我流着眼泪鼻涕过来/ 我抓着菜刀
过来……我举着火把过来/ 我涂着颜料过来/ 我冒着烟过来/ 我顶着光环过来/ 我
长着翅膀过来/ 我沿着水流过来/ 我踏着节奏过来/ 我对着电脑屏幕过来/ 我隔着
所有即成的过来/ 我凭着一点灰烬过来/ 我循着召唤过来/ 我当着任何人的面过来
……”他用了很多的动词,很多的“过来”。我喜欢这种敏感,喜欢这一遍遍的
“过来”。
我在想我为什么总是爱上失败者,为什么总是被敏感的变态的打动。我为什么
就是喜欢郁郁不得志的人,难道我和他们一样么?事实上我要比这些人乐观。临睡
前,我忍不住给凉的打了一个电话(用崔晨水的手机打的),凉的的声音很正常,
没有冷漠也没有热情,他有点半死不活,像平时一样。我说我在武汉呢,他说哦。
我问他想不想我,他说得很混沌,但意思我明白了,那就是既不想也不不想。他的
回答也很符合他写的诗歌的特征嘛!——那就是,废话。无意义。
我开始疯狂上网。我们住的楼下就有N 个网吧,网费2 块钱一小时,雀巢咖啡
小袋装1 块钱,真是经济又实惠。我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开始闯荡“诗江湖”。就是
不发帖子,我也到诗江湖的聊天室里呆会儿,以我的性格,每回都难免和人吵架和
结交新的朋友。我看到了许多年轻的新诗人,和我一样毅然投身诗歌火海,不慕荣
华,简直是催人泪下啊!
那时诗江湖上有个叫刑天的家伙,听说原来是“圆明园”诗派的一个老逼,他
经常在论坛上大放厥词,对和他不是一路的诗统统评价为“不是诗”。最近还玩了
一些小符号,用上下箭头来表示他对别人诗的评价。我看到他对我和凉的的诗的评
价都是“差减或0 负”,就给凉的回了个帖子说:“刑天还挺逗,他给我们的评价
一样哎。”凉的回帖说别理他,他是个变态。感谢刑天,让我和凉的在第一时间有
了共同语言。
AU和武汉朋克的演出是在我们到武汉后的第三天的晚上。我在这三天内状如行
尸走肉,除了和大家一起吃饭睡觉,我基本上就是在网吧上网。就是晚上我也基本
上到半夜才回来。我脸色蜡黄,头发颜色褪成了橘红和紫色的混合色,披着一件和
当地气候相差甚远的长大衣,涂着深紫红色的指甲油,戴着大大的戒指,目光空洞。
我的头发还是李小枪给我染的,当时染的是鲜红色。我们所住的那个乐手家是个大
家庭,好多亲戚住在一起,吃饭时凑到一起,别的时候就在家打麻将。我已经太了
解武汉这个城市了,这个那么无聊、庸俗的城市。
是那天的一张《南方周末》使我的心情再度变好。那天我和崔晨水看乐队开场
之前的排练,崔晨水陪我买了一张《南方周末》。我们漫步在汉口的一条购物街上。
我在路灯下坚持把那张报纸看完了,看完那些形形色色的案件和新闻,再看完娱乐
和人文版,我的心情立马变好了。我看到了更多比我们更不幸的人,也许关注社会
现实会治疗忧郁和自闭。我甚至还想起了在北京火车站看到的《南方周末》的广告
词“让无力者有力/ 让悲观者前行”。
在他们排练的昏暗的大厅后面,有一面大镜子,我一个人在镜子面前站了半天。
晚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孩。她穿着粉红色的紧身小吊带上装,涂着浓重的眼
线,戴着金黄色、鲜艳蜷曲的假发,贴着长长的假睫毛。以前我就在各个演出场所
见过她。每次她的打扮都令人触目惊心又恰到好处,好多回我都想问她是怎么打扮
的。我和她打了招呼,然后就趁演出还没开始到附近的网吧上网。在“诗江湖”聊
天室,两个分别叫“寒号鸟酒吧”和“远看是看报近看在撒尿”的人和我聊上了。
他们彼此认识。我说我在武汉看演出,可能过几天回北京。他们说到时候去火车站
接我。我没忘了问他们的名字,其中“远看是看报近看在撒尿”说他叫青春,我乐
了一下,原来也是我知道的诗人。青春说“寒号鸟酒吧”是他在东北上大学的一个
好朋友,他的名字叫竹林。
那天演出真没什么好说的。来的应该都是武汉朋克圈里的榜样,可怎么看还就
是那几个人。我还碰到了张洋,这种场合他理所当然会在场,我们连头都没点,每
个人身边都有好几个人,我们在和那些人说话。我还想起,曾从他那里借过一本王
小波的书,他上回给我介绍的电影《坏孩子的天空》、《格斗俱乐部》、《出租车
司机》我都看了,但这也没必要告诉他吧。武汉的几个乐队我觉得编曲、歌词都有
些单薄了。真正的亮点是AU乐队的一首歌,唱出了我的心声。我听清了其中几句
“数到一、二、三、四向后退,因为人们都认为我不拥有18岁”。刘葛在台上一遍
一遍地唱着:“18岁,18岁,18岁……”
18岁。我还不到18岁。我曾在一首诗里写过“把青春永远留在17岁”,我现在
发誓决不让任何人控制我的18岁。可什么是控制呢?18岁和别的年龄都没有区别,
18岁在我看来,只是个年龄。
演出后我问刘葛,这首歌叫什么名,他说叫《年轻而骚动的心》(此处注:是
“骚动”的“骚”,而不是……)。我还写了一首诗,没有题目。
献给那些年轻而“骚动”的心。
我们终究会找到我们的同类,我们的朋友,从此不放手,浪迹天涯,永不变心。
演出结束后,还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高高的大台阶上喝酒抽烟。我披着刘葛的
皮夹克独自喝酒。这时我听见我边上的几个人好像在谈论诗歌,他们还说到了“下
半身”和沈浩波。我一激灵,走过去说:“你们在说沈浩波吗?我认识他。”
他们说:“是啊,你是谁?”我说:“我叫春无力,也写诗。”立刻就有一个
看上去很文雅的男人附和:“春无力啊,我听说过她,最近她在诗江湖上很火,老
贴诗。”“对,对……”我简直是他乡遇知音,连忙问:“你叫什么名字?”“小
引。”他给我介绍另外的人:“这是苏遇,这是××……”我一一握手,心里很激
动。小引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他们自己编的诗刊送给了我,在扉页上写上“春无力看
看。小引。2001.10.20。”并留了他的电话和邮箱。他还说明天武汉的一些诗人聚
会,希望我也去看看。我说好的,明天给你电话。他们很快走了,我拿着那本书看
着,那本叫《或者诗歌》的诗刊有着淡绿色的封皮和淡淡的墨香。刘葛走过来,问
我在看什么,我说在看诗。他奇怪地笑了,然后从裤兜里拿出一把红色的小锁递给
我:“送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你可以挂脖子上。”
我接过刘葛送我的锁,红色的小锁。我翻着锁,看到上面刻着两个字:永固。
那天晚上可能有月光。我把它放在身上,但不知道该拿什么链子来配它。红色的锁。
我想起五五五也有过这么一把锁。
“我们一会儿去江边玩吧。”我建议道。行啊。江边就江边。过了一会儿刘葛
突然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掰成两半后给了我一半,剩下的一半自己吃了。“这
个比较厉害。”刘葛说。我看清了,是一粒白色的药丸,我张嘴把药塞进去,就着
啤酒咽了下去。刚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半个小时后,我突然感觉我正在此时,正
在此地,正在这天正渐渐变黑的蓝天下。我们离开时已经很晚了,我突然对去江边
没了兴趣。刘葛在上出租车时还问我:“要不要去江边?”别人听了都大笑:“江
边?你们去江边干吗?”刘葛说:“春无力要去。”“我不去了,”我上了另一辆
出租车,“我有点累。”
半路我就开始狂吐。刚开始我想忍着下车再吐,可我实在忍不了,我的胃里翻
江倒海,大脑空空的,但意识还清醒。我突然觉得我很牛逼啊,我简直是身体力行
地喜欢朋克,否则我不必跑这么远来受这份罪……崔晨水不断地问我:“好些了没
有,你没事吧?”还给我捶背。我觉着身体很沉重,把头伸出窗外,看旁边的汽车
不断地从我头旁“嗖嗖”地飞驰而过,一阵凉风吹过,我的眼泪鼻涕同时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春无力,春无力!……”
“没事……”我挣扎着回答完崔晨水,问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什——么——
时——候到,什——么——时——候——能——下——车?……”我实在很难受,
也许是喝酒和吃药后的联合反应。我吐得甚至有些神智不清,伤心欲绝,我突然觉
得孤单,像一个人被甩在了陌生的城市里。我絮絮叨叨地对崔晨水说了很多心里话,
这时,我只想找个人倾诉。
我是被崔晨水搀下出租车的。我说我要打个电话,崔晨水体贴地说:“好。”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我除了崔晨水以外最信任的人李小枪的号码,我在电话里哭得
不成样子。听到李小枪的声音,我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坚实的大地上一样,“哇”地
哭出声来。旁边的武汉朋克们冷眼观望,只有崔晨水一脸焦急,我的好朋友,我知
道你在担心我。在这里,只有你一如既往不图回报地对我好。李小枪很着急,他说
:“你快点回来吧,不然我可以找你去。”我说:“不用了。”这是我惟一能清醒
地说出的一句话。我已经好久没像今天一样痛哭了。也许我真的需要哭一哭,我需
要发泄和愤怒。李小枪,我回北京后就去看你。
见我挂了电话,崔晨水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吃点东西。“我想吃点水果。”我说。
他给我买了一些香蕉和桔子。“回去好好睡觉吧。”他扶着我的肩膀。“不,”我
虚弱而坚定地说,“我要去上网。”“那我陪你去。”崔晨水立刻说。“我一个人
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我的眼睛看着地,我怕看到他关切的眼神,我怕对他就
像对李小枪一样无以回报。“你真的没事吗,春无力?”“没事。”是的,在几乎
所有的时候我都会说没事。因为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事,不知道有没有事当然是没
事。“好的,那你拿着水果,可以边上网边吃,玩完后就回来睡觉吧。”他把装着
香蕉和桔子的塑料袋递给我,我刚要接,他说还是我帮你提着吧,我陪你去网吧,
然后我就走。我说好的。
崔晨水给我找好网吧的座位,然后为我买了一杯可乐,给了我100 块钱,把水
果给我放在桌子上。他知道我兜里没钱了。我看着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崔晨水,我
怎么能忽视你的友谊,你的心地像金子一般善良和纯洁,你不只是对我这样,你对
所有需要你帮助的人都是如此,就算是在我最迷惑的时候,我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一直呆到天发亮,清洁工都开始工作才走出网吧。我和凉的曾和我说起过的那个
上海诗人小左在网上一直聊了整个晚上。
走出网吧我找了一家饭馆吃了一碗武汉的热干面。面很香,我却好像没什么胃
口,我很想坚持吃完,但只吃了一小半。我想起第一次吃热干面是张洋带我吃的。
他临去云南的那天,带我去找他的一个朋友拿东西,路过水果湖。水果湖,多美的
名字。水果湖,你是黄色的,水果湖,你是蓝色的。在水果湖的一家很正宗的面馆,
他点了两碗热干面,他说你来武汉好几天了,还没吃过武汉最常见的热干面呢。是
啊,我还顺便想起了张洋很喜欢李小龙。他曾推荐我看看李小龙的所有电影。说实
话,我应该稍微感谢一下张洋,是他在武汉的黄昏的路边,给我绘声绘色地讲那些
我没看过的电影,冒着烈日陪我租我想看的碟,甚至把他的一些个人经历毫不避讳
地讲给我听。我还想起今天还要和诗人小引他们联系,我要好好睡一会儿。我回去
时,崔晨水他们都还睡得很香。崔晨水还在打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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