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黯之黯这一阵子一直在外面放我的风,说他那时候出的事,是因为我对公安局 吐露的,说是我把他给出卖了。前一阵子外面就已经都在这样流传了。一开始我没 想到这是黯之黯放的风,我也没想到这种说法会这样越传越厉害。我毕业前在上海 师大开第二届“撒娇”诗会那阵子,萧午差一点要揍黯之黯,因为黯之黯的领袖意 识太强。在这之后我就没怎么找过黯之黯,按理黯之黯不会和我有什么太大的过不 去。如果他实在是要和我过不去,那我也不会对他客气。朋友归朋友,名誉归名誉。 就象我对群群说起的那个联子: 以牙还牙。 黯之黯放我风,可能是因为现在我在上海的名气越来越响的缘故吧;我从自己 的角度来想的话,黯之黯那次在文艺会堂开朗诵会的事也是让我听得嫉妒的。黯之 黯在两三年前是在上海地下诗歌界受宠的少年诗人,大学里的各种诗社诗会什么的 都要让他三分。在那时人们听不到“孟浪”“广化”“胡同”这些名字,而“京不 特”这个名字则根本还没有存在。到今天,虽然孟浪他们在外地的名气越来越响了, 但在上海,也依旧主要是黯之黯的地盘。 官方的那帮人也知道黯之黯。但这一两年下来,黯之黯的诗歌雷同得厉害,孟 浪、广化的名气在上海也响起来了。连武非也开始有了名气。我的年龄比所有他们 都小,这使我艰难一些,但我毕竟也是一直在试。我的诗歌是出色的,而且产量高 得吓人。黯之黯本来也是用他的产量把人们给吓住的。但我是没把黯之黯的这种产 量放在眼里的。黯之黯也知道,在论及荣誉的时候,我是威胁着他的。我知道,黯 之黯对我本来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只要我们碰在一起,我们总是会很亲切地交流感 情。但是他忍不住要在我的背后说我的坏话,就象我自己也忍不住总要在别的朋友 那里贬低黯之黯。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处在这个所谓的“地下诗坛”的话, 也许我和黯之黯就是最最要好的朋友了。但我们都在这个圈子了,并且都认为唯有 自己才是当代的“第一诗人”。我们都被荣誉异化了。我们自己也都知道自己是被 荣誉异化了,却又挣脱不了。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还太年轻吧。但是荣誉是好 的东西,它是这个老是使我们沮丧的世界所能给予我们的唯一的一样使我们不沮丧 的东西。是的,我们的一切快乐都是我们自己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只有“荣誉”这 一样,是唯一的外来的快乐。这世界给了我们太少的美好,所以这一点点琐细的美 好也使得我们去拼命争夺,而使这唯一的“外来美好”变得也不再美好了。也许这 是命中注定的吧,我们只能在我们的内心里为我们自己创造我们的美好,我们得不 到来自这个世界的美好。 去年秋天,黯之黯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星期一晚上他要到我家来看月食。那时 候我在上海的这个诗人圈子中还没有什么地位。我买了瓶白葡萄酒,搞了些菜,在 家里等他。和黯之黯在一起时,我能感觉到一种朋友的体贴。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五点半的时候我妈妈回来了。她见我在家,很高兴。她把包放在桌上。 我说:“晚上我的一个朋友要来。他今晚住这里。”“你的床这么小,两个人 可以睡么?”“挤挤。可以的。”“唉。你要当心点呵。社会上很复杂的,你交朋 友要小心点呵。”妈推了推眼镜。 “这个我知道的。”我说,“妈,你上去吧。”“我帮你把饭做好吧。”“不 用了。妈。我自己会做的。”“好。那我就上去了。”“你上去吧。饭好了我会叫 你的。”黯之黯来了。他胳肢下夹着个黑公文包。我往炖着红烧肉的锅了加了点黄 酒,重新盖上了锅盖。 “朋友。握一把。”黯之黯娘娘腔地向我伸出手来。外面的天漆黑。我问黯之 黯吃过了没有。黯之黯说吃过了。他掏出了一支“牡丹”烟来,递给我。 我接过了。 我说,“持洲,你坐一会儿。我上去一下。”“好的。”黯之黯说。 妈一步一步地从楼上下来。我把红烧肉盛了出来。 “妈。这是我的朋友,持洲。”我说。 “妈,还没吃饭了?”黯之黯说。黯之黯在礼数上一向很周到。 “没有呵。哦。你呢?呵呵呵。”妈笑着说,“你也来一起吃吧。”“谢谢。 我吃过了。”黯之黯说。 我装了饭,和妈一起吃了起来。妈的目光显得呆滞。我一直以为那是更年期综 合症,这一阵子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和广化刚有所交往。广化的父亲是精神分裂症。我把我妈的情况对广化说了 以后,广化告诉我说,他父亲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是精神分裂症的先兆, 可能已经精神分裂了。我吃不准,但觉得这是可能的。如果她是的话,原因就已经 在那里了:一是几十年夫妻分居两地,性生活不正常;一是党组织从前给了她的那 么多禁忌,她都守着,天长日久正常人的心理被抑制住了;一是这几年来的开放和 政治风云变化使得她的信仰崩溃。 妈推了推眼镜。她至今还近视。按理近视的人在年级老了以后就不该再这么近 视了。妈的深度近视也是在她年轻的时候为党工作搞出来的。外婆说,刚解放的那 阵子,妈是普陀区区委里的打字员。拼命打拼命打,结果把眼睛打成了深度近视。 黯之黯在一边坐着,翻看一本《美国当代诗选》。 我真搞不懂,中国共产党的工作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够造就出我妈妈这样一 颗共产党员灵魂出来,不,是无数颗这样的灵魂。报纸上说什么“允许党犯错误, 也允许党改正错误”,放屁!党一犯错误就是这么多人死的死,神经的神经,难道 “改正了错误”,就能使疯子重新变正常么?就能让死人重新活过来么?为什么不 说“允许纳粹犯错误,允许纳粹改正错误呢”?纳粹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是杀人, 法西斯是杀人犯集团;被红海洋弄死了这么多人就不算杀人,中国共产党就不是一 个杀人犯党了?为什么还要枪毙刑事杀人犯呢,他们不也是可以“改正错误”么? 大杀人犯手逍遥法外,因为大杀人犯同时又是立法的大刽子手;小杀人犯被“正法 处决”,因为执法的刽子手是大杀人犯。 吃完饭,妈上楼去了。 黯之黯一向崇拜毛泽东,尤其是对“文化大革命”,他特别推崇。不错,我说, 毛泽东确实是一个伟人,但是如果不是毛泽东在中国统治了这么多年,直到他死, 中国人怎么还会这么愚昧。毛泽东的这一套还不是从《资治通鉴》里拿来的?他哪 里是在搞马克思主义,分明是彻头彻尾的封建主义。袁世凯那时候想当皇帝,没当 成就被气死;毛泽东是屁眼老,不是皇帝赛过皇帝。 “文革”更是大愚昧;不过,“文革”有一个好的地方:它结束了“毛式”统 治,摧毁了“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迷信,以后如果谁再想玩毛泽东的 风格也玩不起来了。“文革”使我们年轻的一代人变得聪明了。 我去黯之黯家时,总会看见他的写字台上的毛泽东半身塑像。“你帮帮忙。” 黯之黯在听到我骂毛泽东时说,“是毛主席使得中国变了样。尤其是‘文革’,平 民百姓斗官僚,这在历史上哪个朝代有过?这才是真正的‘人民扬眉吐气’呢!工 人阶级不当领导阶级,谁当领导阶级?”这小子农民意识。 他自己出生在工人家庭,他就说这话。我那次没有和他说下去。我心里清楚, 那时候人们骂林彪江青是野心家,其实毛泽东才是真正的大野心家,而且是个成功 的野心家。我佩服他,我恨他。如果没有这三十几年的红海洋统治,我妈绝不会脑 子出毛病,我也不会去想到“要用艺术来治疗自己”。我的一切都很具体:我恨毛 泽东和红色统治,因为这个为我带来了我的悲剧。尽管和国家政权比,我实在太渺 小,我玩不过它,我无法和它“以牙还牙”,但是我还是有在心里恨它的自由。我 知道,黯之黯崇拜毛泽东,就是因为他有当“毛泽东第二”的理想。毛泽东是邪恶, 黯之黯在想要追随毛泽东的时候,也是邪恶占据他的时候。其实反过来说,黯之黯 也是邪恶的,我也是邪恶的,因为善良就是无能。我们在心中还有多少份善良,也 就还有多少份无能。这是一个权柄的世界。只有邪恶可以得到权柄,因为权柄本身 是邪恶的。是权柄在这个世界里把邪恶定义成“善良”,把不公正定义成社会中的 道德和法律,定义成社会中的“公正”。美国和苏联政府能够审判日本的屠杀无辜 者为战犯,因为他们自己也是屠杀无辜者。站在毛泽东自己的地位上,他完全可以 说他自己是正确的,是真理,因为他拥有了权柄。如果我接受了他的道德,也是这 样。真理是没有标准的。在中国社会,检验真理的标准是强权;在美国,检验真理 的标准是金钱;在世界大战时,检验真理的标准是胜利;相互比较,则是七十步比 一百步,差不多,反正全是“权柄之子”。如果说我还能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彻底 的弱者的话,只是因为我还能扛着这块诗人的牌子支撑起自己。在中国,艺术也被 压成了这样的模子:成功的诗人是成功的骗子手,他们的成功在于他们操作权柄; 和政治家商业家一样,他们是“权柄之子”。上次在《报刊文摘》上看见一段关于 诗人的,我觉得很附合时代:“诗人一面在写着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一面在思考读 者怎样读懂它。”权柄也使得读者们声明他们读懂了他们事实上彻底不懂的东西。 毛泽东骗术高明,骗住了好几亿人。政治家当然是骗子。他们骗的方式和对象不一 样,但殊途同归;如果不蒙骗,这总理主席之类的怎么能当得下去呢? “这本《美国当代诗选》好极了。这书一出版,对孟浪他们来说是一个冲击。” 黯之黯说。他躺在竹躺椅上。 “你买的?”我问。 “不是。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黯之黯说,“哎,你看,这种句子:‘在我 的血管里有电视新闻’。和孟浪他们的诗歌路子很接近。”“嗯。”我说,“这次 孟浪他们在外地走了一趟,怎么样?”“气昏过去。孟浪这小子。在我面前他拼命 说自己在外地捧我们自己的朋友。结果北京和南京的人来,说他在外面尽把我们和 那帮官方的家伙拉在一起。他现在老是在和那帮小虫套交情,一点原则也没有了。 看错了他。那时如果不是我在《大陆》上发起‘推出诗人孟浪专栏’,他也不可能 有现在这地位。他妈的,这小子,现在有点变节了。”“唉。算了,持洲,我是没 有把孟浪当朋友的。不是朋友,那就忘了算了。”我和孟浪不是朋友,到不是因为 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而是因为当初我想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他却不愿意把我当成 他的朋友。一般我对这种侮辱是记仇的。同样,我对胡同也记仇,虽然我很推崇胡 同。 “到时候我和广化商量一下,编一本集子,搞一个‘整顿孟浪运动’,怎么样? 再说现在你写诗也如火纯青了,我们也同时开一个‘推出诗人京特专栏’,把你的 诗歌好好推一推。”黯之黯又递给我一支烟。 “对,他妈的,我们是该发起一下‘整顿孟浪运动’。”我接过烟说。 “这容易得很。我只要和朋友们说一下,他们都会照这个精神去开展的。 你知道,人家都说我是上海亚文化的领袖的。”黯之黯说。他喜欢别人说他是 领袖。我对“领袖”这个词没有什么反应,我是不想当“领袖”的;但是如果有人 说我是“最优秀的诗人”,我就会为之陶醉。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台灯,显得很暗。不过这样感觉挺好。 “持洲,我这里有瓶白葡萄。”我把下午买的那瓶白葡萄酒拿了出来。我的头 骨咯咯咯咯响。黯之黯是我的朋友,我想,黯之黯既然说要整一下孟浪,那我就算 是看在朋友的份上也得和孟浪过不去,更何况孟浪还惹过我呢? “妈,你吃药吧。”我说。 “这到底是什么药呵?单位里有人对我说,这种药是会吃死人的。”妈妈说。 “别听他们乱说。这药就是吃你的幻听的。”“不行。这药我不吃了。”“怎 么能不吃呢?”我急了,“不吃这药,那声音就会越来越响了。”“我没病。吃什 么药?哼!那帮人呢,我知道,单位里的那帮人和医院里串通好了,想害人呢。” “妈,你吃这药吧。我知道的,这药是吃你的病的。”“我不吃。”“妈,我求求 你了。把药吃了吧。”“我吃不吃这药干你什么事?”“好,你不吃,我就出去了 不回来……,……妈。你还是吃了吧……,…… 吃呵,我给你倒水。”我帮妈往杯子里倒满了水,“吃吧,吃吧,妈。”“好 吧,我吃。烦死人了。”我在奶奶那里读小学一二年级时,妈常来看我。每次来都 给我带些吃的来,也给奶奶带一些吃的。我讨厌奶奶。 我每天上学,从家里走到学校要十几分钟。有时候我走着去,有时候爷爷用自 行车把我送去。那天早上很早,妈就来奶奶那儿了。妈从奉贤的文化馆组完稿子回 来,给我带了些糯米糖点放在一个小铁罐子里。我把罐子放在书包里就自己走着去 上学了。一路上我忍不住,把这些糖都吃了。还剩三颗时,一个同学走过来,问, “冯征修,你吃什么?”我给了他一颗,“糯米糖。是我妈从奉贤带上来的。”我 把剩下的两块也吃了。我把罐子放在书包里。 那同学给了我一块桃板,说:“我也给你一块桃板。”这样,我们就谁也不能 “讨还”了,大家算对换。 “昨天我把《毛主席语录》弄找不到了。我爸爸又给我买了本新的。还有这个 语录包。”他把语录包拿给我看,很新。 我把书包里的罐子又拿了出来,说:“我拿这个罐头跟你换语录包吧。”他把 罐子拿过去看了看,说:“我不要这个。我才不换呢。这种罐头我们家里有得是。” “不换就算。我拿这罐头和你换语录包还不划算呢。”我说。 他看了看我说,“你这有啥希奇的。我这上面还有毛主席像呢。”“我这上面 也有呢。”“你那是纸的。我的是塑料的。”我看了看,我这上面的是纸的。奶奶 说,不要把纸上的宝像弄破了,否则就是反动。 “哼。不换就不换。有什么希奇的。”我把罐头往书包里一塞,就自顾自走了。 …… 下课了。老师让我把上课时玩的那个罐头拿出来。我不肯。我说这是我妈妈给 我的。老师就对坐在我背后的两个男孩说,“把他的罐头拿下来!”那两个男孩对 我说,“把罐头乖乖地交出来。”“不给。”我拼命地抓住罐子,不给…… 罐子给他们抢去,我哭了。我听见老师说,“怎么有血?把罐头还给他。”他 们把罐子递过来。我伸手去接。 “啊。许老师,他的三个指姆头在流血呢!”我一看,我的三个手指头都在流 血。刚才抢罐子的时候,罐子里面的铁皮口把我的手指表面都划翻开了。我哭得更 厉害了。 “我可没有让你们这样抢!”老师对那两个男孩说。 他们很委屈:“我也不知道他的手会流血。”老师走过来对我说,“都是他们 不好。我等一下批评他们。来,我们去医务室包扎一下。”我狠狠地瞪了那两个男 孩一眼。这样,我已经忘了是老师让他们两个上来抢的。那时候我也不懂什么叫作 “推卸责任”。那老师是教我们语文的,每天都在课堂里“g-ong,gong, 少年宫”。 老师把我带到医务室的时候,上午第三节课已经开始了。铃响过了,校广播喇 叭里放着《眼保健操》的唱片。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教育方针是使每一个受教育在德育智育体 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保护视力,预防近 视。眼保健操现在开始。闭眼。第一节,揉天音穴。一,二,三,四……”卫生室 的老师替我包扎,并把消炎粉撒在我的伤口上,很疼。我咬着牙齿。看她撒完消炎 粉以后用纱布包上。 回到家里,奶奶问我手怎么伤的。我说碰在碎玻璃上不小心扎破的。 妈妈把药吃下后,我就下了楼。回到屋里,我把台灯打开。桌上乱糟糟的一堆 纸。蚊子飞来飞去。我翻了翻抽屉,里面还有一盘蚊香。这个抽屉是我在上海师大 里找来的“办公室抽屉”。那天父亲开车来接行李,我就把这抽屉也一起带回来了。 我点上蚊香。香烟腾腾。 黯之黯这一阵子在放我的风。这小子。这是他第四次这样放我的风了。 第一次,他说我这人办事不可靠,不负责任,那时候我还没有搞出什么名头来 ;第二次,我和广化决定按黯之黯的“整顿孟浪”计划弄一下,结果黯之黯在外面 说,也去孟浪那里说,说我和广化打算整孟浪;第三次,他到处说群群象程乃珊。 这次他说是我把他给出卖了。一次比一次气人。 以前,广化和孟浪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广化那时眼里也只有一个诗人,黯之黯。 他说黯之黯是他捧出来的。但现在在他心目中好象黯之黯也不行了。 他认为我将是上海的头号诗人。他说,京不特是他捧出来的。我想,广化想过 个瘾什么的,就让他去过吧。广化是上海的“第一门腔”了,我也犯不着惹他不高 兴,更何况他确实是在捧我呢。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他曾把孟浪教 训过一次。他说,“那天在丽娃茶社,黯之黯把孟浪拉过来认识了。我见他那付模 样不舒服,我就对他说,‘你就是孟浪呵。你的诗歌我看了,你想创新是不错的。 不过创新归创新,艺术是艺术,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引起生理上的恶感啊。’他听 了响都不敢响。”那次黯之黯在外面说是我和广化提出要整孟浪,孟浪也不敢说广 化什么。因为广化在这朋友圈子中资格很老了,而且嘴巴又凶。孟浪只是对我恼火, 如果编诗集什么的,他就尽可能地挤掉我。后来我知道这事,一下子对黯之黯就很 恼火了。我心想,以后犯不着和黯之黯一起搞什么“整顿运动”了,哪怕他真的急 着要和什么人对抗,也跟我没关系。我没想到现在事实上成了我和他的“对抗”。 没办法,大家都是为了一个荣誉。他是被异化掉了,我也是被异化掉了。 我摊开稿子,打算把长诗继续誊下去。稿子里夹着一张芝麻卡,是小敏给我的, 上面写着:我想叹息,因为你象一个白瑞德。《飘》我没看过。 听小敏说,这“白瑞德”是《飘》里的人物。我不知道这个人物怎样,千万别 是个窝囊先生。 我昨天还和小敏在一起呢。是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我这里玩。 我说这天气让我觉得没劲。她就来了。她来的时候我刚洗完澡。她带了一瓶可 口可乐。“好极了。”我说。 “什么好极了?”她说,“你就看见这瓶东西了。”“不。我是说,你好漂亮 呵。”我拿过可乐来,说,“当然这个也是美好的。是你的一片心嘛。”“我看你 这些好听的话是对这瓶可乐说的。”她用拳头在我的肩胛上敲了一下。 “这怎么能这么说呢。你知道我一向是花言巧语的。”“好嘛。你这只赤佬。” 她又擂了我一拳。 “别打,别打。说真话。想念你的哦。”我把可乐放在桌上,向她眨一下眼睛, “打只kiss,怎样?”“唉,你这小子是正宗的厚颜无耻。唔……”她没说下 去。我吻着了她。 她的舌头只是稍稍地出来了一点,就不再出来了。 “没劲极了。”“你这赤佬也太‘爱情’了。”小敏笑着说。她的笑容如桃花 蕊。她的表情使得我有一种想要抱住她不停地拥吻的欲望。 “24号102电话!”外面在叫着。我出门把五分钱传呼费给了那传呼的人。 “430043武。”“男的,还是女的?”小敏问。 “当然是男的喽。除了你到我这里来之外,还有哪个女的会来找我?”我说。 “你不要老是这么说话好不好?”她用拳头在我头上敲了一下。 我的头骨咯咯咯咯地响。 “你坐一会儿吧,我去接一下电话。”我跑到电话间。没有别的人在那里打电 话。我拨了430043。通了。“喂。帮叫一下武非好么。谢谢了。”“好。你 等一会儿。”电话里说。我斜眼看一看那老头。那老头笑着问我:“和女朋友一起 在家么。”“不是的。学校里的同学。”我说。那老头笑咪咪的。我知道他在想什 么,反正是他妈的没有在动好脑筋。电话里又有声音了。“喂。”“是武非么?” “是呵。是冯征修?”“是的。你还听不出我么。什么事。”“福建来了个写诗的, 住在我这儿呢。你也过来。大家见见面。一起喝点酒。”“好的。我就来。”“那 么我们见面谈了。”“好的。那么再见。”回到家里。小敏坐在椅子上读我的长诗, 见到我进来,说:“你这个人好深情哟。为南晓群写了这么厚一叠子。”我呵呵一 笑,说:“又臭又长。”“长是长了,臭倒不怎么臭。”她笑了,“谁的电话?什 么事?”“武非来的。让我去他那里吃晚饭。”我说,“你的意思怎么样?”“我 么?只好随你的便喽。”“那么我们一起去吧。”我说。小敏对我一直很好,但我 觉得自己总是在伤害她。唉,没办法,谁让她对我这么好的呢?如果不是她对我这 么好,我倒是有可能拼命追她了。有时候我觉得对她挺过意不去,但是有时候又反 过来想想:如果我真的爱上了她,也许是件倒霉的事,她又会反过来折磨我了。 狗屁爱情,其实不就是感情折磨么。 到了武非家。武非向我介绍说:“这是嗷子。是从福建来的诗人。”然后他又 对那人说:“这是京不特。上海大名鼎鼎的‘撒娇’诗人。这位么……”武非看着 我。他不认识小敏。 “不特夫人。”我说,“林智敏。”“噢。是夫人哪。”武非笑了。 “别听他乱说。”小敏白了我一眼,“不特夫人,”我说,“这位就是写出诗 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看不懂的武非。”我誊完了长诗的第六千行,已经十一点半了。 我把小敏给我的芝麻卡压在玻璃台板下面。我的头骨咯咯响。我觉得没劲。户口报 不进,新疆没去成,黯之黯在外面放我风,妈妈不肯吃药。前天我又徒劳地给兰兰 写了一封信,让她无论如何给我写一封回信。“我非常想知道你的消息,无论如何, 给我写一封回信吧。”我在信里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可能,她是不会回信的, 但是我是在赌这万一的概率。她一直是这样。在我们断了以后,我大概给她写了十 四封信,她没有回过一封,除了那张只写有“冯征修:祝你生日愉快。惠兰兰。” 的音乐卡片。尽管我知道那些信是写了也没用的,但我常常想着兰兰想得受不了, 这样写一封信,倾诉一下会好受一点。至少在寄出了以后,可以安慰一下自己:我 给兰兰写过信了。 兰兰,我想,如果现在她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就更不会给我写回信了。她一 定分得很好,起码是外贸局之类。她那样漂亮,毕业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求爱者了。 唉,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改变我目前的一切。兰兰的那张音乐卡片还在我的枕头 边放着,电池还没走光。 我坐在灯下,什么事也干不了,什么事也不想干。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