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青春三 从清一色的同龄人当中一下迈进了繁杂的社会里,我们既有莫名的恐慌心里 又有试探环境的融入情,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我们多以亲疏关系来确定自己 的地位,青年点出现了以老知青为核心的多元化小团体,同踞一域同时出入,按 自然法则推论,小团体之间的较量与重组在所难免,如果不尽快统一号令,用规 则约束小青年,他们会无端惹出许多麻烦。基于这一点,在入点后不久青年点选 举点长的会议召开了。 候选人集中到三位老知青身上:邵伟、白唯力、田寒。 邵伟,男,22岁,共青团员,市贫出身,曾任学校红卫兵组织领导人。 白唯力,男,22岁,共青团员,革干出身,现任大队治安员。 田寒,女,23岁,青年点原团支书,现任青年点炊事员。 三人各有支持者,势均力敌,谁能最后胜出,取决于还未能表态的几个人, 我亦在其中。 我看看邵伟,他垂头坐着,手中摆弄着一支油笔,那支笔在他指间飞快转动 着,像是一种杂耍。他四方脸,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宽宽的肩头厚厚的胸脯, 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这些日子,一有闲暇,他就带领我们玩石锁,举杠铃。 听人说,他还会武功,可从未能见他练过。作为一个男性,炫耀体能比较力量, 是判断个体强弱的有效手段,在他身上有种凛不可犯的气质,这多少让人敬畏。 我又转头看白唯力,他身形瘦削,白净脸小眼睛,尖鼻子薄嘴唇,他平素言 语颇多,荤的素的都在行。这种人,容易与人相处,可彼此关系多保持在表面化。 前天,他在饭前提议,每日饭前要唱一支革命歌曲。这种形式化的东面我们经历 的太多,可只要有人提出,其它人不管如何想,多半会无条件执行,这关乎到政 治信仰,没人敢提出异议,于是,饭桌前就有了无精打采的歌声。 田寒是公认的大姐,她心宽体胖,快嘴快舌无忧无虑,点上的琐碎家务,她 都热忱地去张罗,小青年同她相处要随和得多。 这类选举我只有举手的权力,所以犯不着去着急,我靠着山墙挨个相面,目 光很快停在了林晓雯的脸上,她侧对着我,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还 像在课堂上模样,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嘴巴紧闭,白皙而红润的脸庞泛着柔 和的光,我知道了她是市五中毕业生,父母是陆军医院的军医,以她的出身再加 上良好的个人履历,我是望尘莫及的,也根本不是一个阶级的人,我也劝告自己, 别自作多情异想天开,可是我扳不住自己的眼睛。 “大伙有啥说啥,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别这么老闷着,会闷出疖子的哟”! 白唯力忽然开口了,使我一下震惊过来,只见他站起身,微哈了腰,从口袋中掏 出一盒香烟来“来,抽支烟提提精神。要我说呀,这谁来当点长,只是革命的分 工不同,大家想选谁不必犯难,大胆的提出么。选别人我拥护,若选我,我就给 大伙当好服务员。”说着话,他先扔向主持会议的金支书一支烟,又专向我们后 边几位投递过来,馈赠是不值几个钱,可恰到好处,效果立马显现出来。 “我投白唯力一票,”有人嘴里喷着烟喊了一嗓子。 “我也选白哥一票”有人扬一下手埋下头。“我也投老白——” “够了!”冷不丁一声大喝,惊得人一哆嗦,金支书“呼”得一下站起来, 脸胀得通红,“搞什么搞!这是会场,什么哥呀妹的别跟我玩这套,我看不惯!” 他目光炯炯扫视了一下会场,到白唯力身上时,他狠狠瞪了一眼,“今天的会先 告一段落,都好好再琢磨几天,想明白看清楚再说话,散会!”他拣起钢笔本子, 拎起大衣推开凳子,一转身走了出去,空桌子上只留下那支刚敬的烟。 屋子里的人木雕泥塑般仍坐在原地没动,人们还未反应过来。 我第一次认识金石仓,曾对他缺失的那只手感到好奇,向老乡一打听,人家 说,他当兵时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清江战役中他的胳膊被炸折,当时缺医少 药的接不上,也没技术接,就给锯掉了!一个荣转军人,又有红色的历史,做一 方地方官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不以为然。可是今天我才真正认识了他的性格 和品质,认识了一个共产党人的形象,不由心生一分敬意,就凭他疾恶如仇的一 身正气,我相信我们遇到了可以信赖的领导人。 青年人在仕途上能否发展,取决于他在政治上的进步,他们成长的轨迹应该 是:入团——入党——单位领导,一路光明,这是一种人生的“坐标”,标榜事 业有成的象征。青年点长,不脱产,没一分报酬,还得处处争先,但它代表着一 种荣誉,代表着一个阶层,所以竞争这单线船舵手之职,是激烈的。 到底谁来当家合适,谁才能担负起维护大家切身利益的责任呢?不久,发生 了一件事,让我们认清了这一点。 那天本是个安谧的日子,一大早天空就阴沉沉的,北风裹夹着碎雪,纷纷扬 扬飘降下来,这种天气在乡下就是放假日。 北方的农村有“猫冬”习惯,大地封冻后,队上除了起牲畜圈、垫土一类的 活儿需要少量人手外,社员们大多守在家里的热炕头上过日子。曾有人试图改变 这种陋习,变冬闲为冬忙,大喇叭催口号喊,赶着人们去刨土修田,可下了地的 社员干不了一个时辰就没了力气,东倒西歪地躺下晒太阳。有人埋怨社员觉悟低, 有人就鼓吹拼命蛮干,可颠来倒去总是调动不起人的积极性。道理其实很简单, 社员每人每年只有300 斤口粮,平均一天还合不上8 两粮,冬季还要尽量省一点, 只吃两顿饭,且又总是地瓜加稀粥,吃下去,生不出一点力气,稍一活动就耗下 去了,哪还有劲生龙活虎地“甩开膀子大干”,几番拉锯战下来,那些豪情壮志 也就不了了之。 年轻人耐不住寂寞,筒子房又没有热气,炕上地下只巴掌大块地方,实在是 无聊,老知青便扯上小青年去屯中拜望各自结交的“堡垒户”,这些农户大多是 感情上与知青和得来的人家。 丁胜利一早起来就把该洗的衣服泡在盆里,嘱咐我去烧点热水,可水烧好了, 他却没了影。 人说,冬天日头短,可在乡下,一天里无所事事,外面又是冰天雪地,寂寞 的日子就显得格外难熬。下午3 点多钟,外出的人陆续回来了,几名女生开始忙 活晚饭,厨房里的浓烟在过道里蔓延。 忽然,从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急促的呐喊声,声音越来越近,“站住,你 跑不了了!”“你小子就是跑到天边去,老子也要抓住你!” 喊声很快到了屋后,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推开后门要看个究竟,可门 刚一打开,一个人就夹着雪花扑进来,撞了我个趔趄,定睛一看,却是丁胜利! 只见他神色慌乱上气不接下气,脸儿憋得煞白,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只匆忙向后 一指,就跑进屋子,甩掉“棉猴”,抓起一条花枕巾胡乱包在头上,端起脸盆跑 向厨房。一切来的突然,人们还末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前后门就“咚”的一声同 时被踢开,“呼啦啦”闯进来几个不相识的男青年,他们气势汹汹二话不说,大 瞪着眼睛问我,“人呢,刚才跑进来的那个人呢?”我看看他们,来人一律麻绳 系腰,工厂发的蓝棉袄,细瘦裤脚的下装,脚蹬大头鞋——这是标准的下乡青年 打扮!我冲他们摇摇头。 有个身材墩实的小伙,瞪着两只豹子眼,冲手下一挥手,他们粗鲁地推开我, 涌向每个单间,开始搜查。尽管胜利做了伪装又蹲在灶房蒸汽里,可还是被来人 捉住了!领头的矮胖小子,凶巴巴照胜利屁股狠踹了一脚,“小混蛋,偷到老子 头上了,要不是我们哥几个死气白咧地追,好悬让你小子跑喽,你他妈的还装神 弄鬼蒙我们,真可恶透顶!” “不许你们打人!”我推了胖子一把。 “不许欺负同学!”女生们齐声呐喊。 “什么?还同学呢!别来这一套了。你们也不问问,他犯了啥事!”另一个 小子冲我们挥着拳头叫。 田寒过来扶住胜利问:“你拿了他们什么,快说呀!” 胜利捂着脑袋吭哧道:“啥也没拿,就拿了一本书!” “什么”?矮胖子跳起来“那也叫拿?我看你小子是不老实,走,弟兄们带 他回去教育教育。”他们叫骂着扯起胜利往外走。 外面院子里早围满了人,刚才大呼小嚎惊动了附近老乡,一些在家呆得正不 耐烦的人们,纷纷尾随而来,院落小,看着不透亮,又有人爬上了墙头。这大冷 的天实在少乐子,能看看狗齐群人打架,不妨也是个解闷的事。 正吵吵嚷嚷间,白唯力匆匆跑进来,“出了啥事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为啥 要抓我们的人?松手,快松手!” 胖子用不屑一顾的神态问:“喂喂,你是谁呀,敢管这的事?” 白唯力左右看看,镇定地说:“我?我是这个青年点的点长,你们有什么话 只管对我说。” 胖子上下打量一眼对方,“你是点长?哼,你的人偷了我的书,是盗窃犯, 我们要带回去批斗!” 白唯力瞧瞧胜利,皱起了眉头,又不能不发表态度,想了一下说:“他偷书 固然不对,该批该斗,严加教育,可你们已经教训了他,看在都是青年的面子上, 我看这事就算了吧,各位……” “什么,算了?你说得轻巧,我们哥几个狗乏兔子喘的追赶这么远的路,你 一句话就算了?没那便宜事!人我们必须要带走!”胖子手下不依不饶。 白唯力拉住来人,“各位消消气,你们跑这么远的路也确实不容易,这样吧, 今晚的饭就在这吃,各位……” 胖子抬手拨开白唯力,“你拿我们当要饭的?别说废话了,人我们必须带走, 把路让开!” 白唯力被搡到一边,不敢再上前,只是说:“那,我们约个时间——你们可 千万要文斗不要武斗啊!” “走,抓紧点,别叫小子给跑喽。”来人趾高气扬押着胜利向外走。 “慢,你们不能把人带走!”一声断喝,邵伟出现在大门口,伸手拦住来人 去路,“你们跑这打人撒野,也太嚣张了,你们凭什么跑这抓人?” 来人一下怔住了,想不到这半路上又杀出位“程咬金”,一时手足无措愣在 那里。胖子挺沉住气,凑过来故意脸贴着邵伟的鼻子说:“嘿,又蹦出个管闲事 的,罢了,还挺硬。你知道吗? 他偷了我的书,是小偷的干活。”他从怀里取出 一本书,亮给众人看,“都看见了吧?人赃俱获,哪个还想包庇他不成!” 邵伟扫了一眼那书,“你说这是你的书,可书皮上分明盖着图书馆的大戳, 你这又是偷谁的?“一句反问,落地有声,惹起一片哄笑。 胖子被这一撅,半天没缓过气来,咂吧了两下嘴,没能想起词来,一时恼怒, 翻脸就骂人,“你他妈的是谁呀,你管我偷谁的!滚一边去,你算什么东西!” 邵伟并不气恼,依旧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可两只眼睛却透着冷冷的寒光, “请你管住自己的嘴,先不要骂人。他拿了你的书,你打了他;你偷了别人的书, 反倒理直气壮,这不公平么,你们还要带走他,没完没了的,太过分了吧!” 胖子一时张口结舌,自知斗嘴碰上了硬碴子,不由气往上撞,脖子一梗,动 了蛮的,“放了他也可以,你来替他顶帐!”说着话一把扯掉身上棉袄猛然甩在 地上,当胸一把揪住邵伟衣领,冲手下人吼道“给我上,揍这个小犊子!” 双方人马往前凑了凑,个个横眉立目剑拔弩张,战事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看 热闹的人也脸色发青屏住了呼吸。 邵伟倒不急躁,点着胖子手腕说:“请你轻轻地松开手,我这人脾气不太好, 一上火就搂不住,别看伤了你。” 胖子越发来气,眉锋倒竖脸红脖子粗,“妈的,阴阳怪气的,我打扁了你!” 话音未落一拳挥向邵伟的天灵盖,来了个力劈华山,出手是又快又狠。 “嗨”,邵伟抬手架住对手的拳头,仍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真打呀?那 书的事……” “你他妈的要是能打败我,书老子不要了!”胖子咬牙切齿五官都挪了位。 “这可是你说的。看来,为了一本书,我还得费把子力气,不过,最好咱俩 单打独斗,别叫这么多人掺和,我要是败了,甘愿让你当球踢,动手吧!”话刚 落音,劈手一个直拳,正冲对方眉心,下手也是毫不留情。 胖子不愧是惹事生非的老手,反应异常敏捷,侧身一闪躲过直拳,随即一个 扁踹蹬向邵伟腰部,邵伟松手侧身麻利地躲过,轻蔑地“哼”了一声。胖子左脚 落地顺势一垫步,忽然飞起右脚直踢邵伟下巴,迅速而又果断!可邵伟只是向后 一仰,轻松化解了这一招,嘴里还叨唠着,“行啊,有两下子。”胖子一脚踢空, 跟上一步,身子一旋,一个倒踢紫金冠,飞腿如电,说时迟,那时快,邵伟一哈 腰又躲了过去。 以前我也看过人打架,不过是你扇我的耳光,我踢你的屁股,衣领拧得麻花 似的,不是抱着满地滚,就是转着磨找砖头,彼此奶奶爷爷的骂,泼妇似的。 眼下这俩人不能叫打架,应该称格斗,一招一式套路准确,有攻有防,不纠 缠不拉扯,更不市侩般的辱爹骂娘,你来我往,特像一个人操纵下的玩偶,动作 协调煞是好看。没想到,邵伟竟有这般好身手,我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胖子难怪敢如此穷横,也确是武功高强,单就那一个漂亮的“驴打挺”就非 是一般人能效仿的。 看热闹的人,远远站定,都为场上两人精彩的打斗吸引住了,个个看得瞠目 结舌,就连“敌我”双方的人,也不自觉倒退到了外围,紧张地注视着场上形势 的变化。 忽然,胖子猛冲两步腾身跃起,竟有一人多高,双脚朝前直向邵伟胸口铲来, 快得如同一只掠地飞过的燕子——两边的人不由惊得张大了嘴——邵伟一个后滚 翻,几乎是脚尖蹭到了鼻子尖,避过前锋,待对手刚一落地,就势一个飞旋脚, 对方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胖子“扑嗵”一声,墩在了地上!两人都想立马站 起来,可脚下踩硬的雪太滑,加之体力消耗太大,竟没能站起来,“叭”的一下, 双双跌了个四脚朝天。 “好”!看得两眼发直的人缓过神来,禁不住鼓掌叫好,人人喜气洋洋,早 忘了这是在打架。 倒在地上的两位,累得“呼呼”直喘,那喷出的热气,火车头似的。他俩慢 慢坐起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似笑非笑地咧咧嘴。 恰在这时,田寒腰系围裙走出来,一手拿勺,一手拎盆,“咣咣咣”敲着大 声喊:“开饭喽,开饭喽,都散散伙回家吃饭去吧!” 我们欢呼着一拥而上,扶起邵伟,掸去他身上的雪,向祝贺英雄一样,簇拥 着他走进筒子房。看热闹的见戏收了场,也一哄而散,独留下胖子一伙蹲在那里, “叽叽咕咕”商量对策。 饭桌上,胜利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今天上午,闲得发慌的胜利忽然心血来潮, 想去外点一个熟人那看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为打发时间。可到了那熟人未 找到,却见一本书丢在炕上,就顺手掖在怀里。向回走出不远,后边突然传来呐 喊声,有人追来!他情知不妙,扔掉书就跑,可对方仍旧紧追不舍,一直把他撵 回了老窝。 正讲着,饭堂门被推开,七八个脑袋伸进来,其中一个用了乞求的声调小声 说:“喂,哥们,折腾了半天,你们吃上饭了,把我们晾在外面不管,太不够意 思了,我们还有十几里路要赶哩!” 一阵大笑,驱散了一片乌云,双方握手言和,他们讲,都是郁闷难耐惹得祸, 追书其实只是借机发泄而已。胖子自称外号“黑三”,他后来成了邵伟特要好的 朋友。 风波过去,人的实际应变能力显现出来,第二次选举青年点点长的会议上, 邵伟以绝对优势票数当选为点长,田寒当选为副点长,共青团支部成立,新青年 林晓雯当选为团小组长,二河口青年点成了有秩序的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