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那家小饭馆到底是在哪儿呢?想得人脑仁儿疼。 它肯定不在我常走的几条路线上。比如从我家到都都家,或是到游泳场,这一 路上有几家饭馆,我是闭着眼睛也说得上来的。 我找到了一张《北京交通图》。对着它,使劲儿回忆半个月以来走过的路线。 我坐103路无轨电车到美术馆看过展览。 不过那天可是个大晴天,根本不是那种阴 沉沉的、随时要下雨的天气。我也坐过108路到和平里的二姨家玩。可顺着和平里、 兴化路、蒋宅口……一站一站地想下来,也不觉得这条路上有我找的饭馆。我还到 过哪儿呢?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要一次不漏地把半个月走过的地方都想起来,也 太难点儿了。 于是,我又换了一招儿,大概还能回想起那饭馆的名字吧?那个招牌挺唬人。 本色的大匾额,墨绿色的字。什么字来着?到了嘴边,说不出来了。反正当时一看 那字我就乐了:门脸儿不大,口气不小。可到底是哪三个字呢?完蛋。死活也想不 起来了。幸好家里又有一本全市的《电话号码簿》,查到了“饭馆”一栏:“一条 龙羊肉馆”、“二龙路包子铺”、“三源里小吃店”、“四道口饭庄”……查了半 天才恍然大悟。既然招牌挺新,又在招“工作人员”,肯定才开张不久,就算是安 了电话,也来不及上《电话号码簿》呀。 我他娘的这辈子还没费过这份劲呢。 我已经先把家里存的报纸翻个底儿掉了——当然,都是趁他们午饭后到院子里 照相时搬过来的。广告栏上,隔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查着一份“招聘启事”。不是 招翻译,就是招记者;不是要“大专文凭”,就是要“本科学历”。这简直故意寒 碜我哪。 我也想过是不是找人先借点钱。找谁?找亲戚,老爷子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再 说,人家大概也不愿意掺和这种事,弄不好还他妈给我“上一课”。找同学?都都 这号穷鬼就甭想了。“馄饨侯”告诉过我的那几位——卖肉的李国强啦,卖瓜的金 喜啦,我跟人家也没这交情。 最后,我才想到了这家饭馆。 说来也荒唐。那家饭馆的“招聘启事”,是我在电车上看见的。我还没读完, 电车开了,它就被甩到后面去了。它好像贴在饭馆的一扇门上。大意是说,本饭馆 招聘工作人员,有愿应聘者,前来洽谈,条件面议。当时,我可没想到有那么一天, 去给一家个体户当“店小二”。当然,就算现在我找到那家饭馆了,我也没打算这 辈子吃这碗饭。干个十天二十天,弄到八十块钱,理直气壮地往老爷子面前一拍, 出了这口气,拍屁股走人。 “招聘启事”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我也实在没当回事。现在,早把那地点 忘得一干二净。我他娘的上哪儿,找谁“面议”去?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迷迷瞪瞪听见窗外的新闻广播,说一九八四年国际马拉松 赛,今天上午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我这才想起两周前去体育场看过一场球。噢 ——想起来啦,那家混蛋饭馆,就在体育场东路!人的脑袋可真怪,不开窍的时候, 能把你憋死。开了窍,什么都想起来啦。我立刻又想起它的名字叫“冠北楼”,没 错儿,挺狂的一个名字,再说也实在不是什么“楼”,所以我当时才忍不住笑了起 来。 我着实为我的发现傻乎乎地高兴了一会儿, 胡乱抹了把脸,跑到了110路无轨 电车站。今天等车的人还特多,都是去看“马拉松”的。挤上车,没多一会儿就出 了一身臭汗。幸好下车没走多远,果然看见了“冠北楼”那威风十足的匾额。可走 近一看,那张贴在门前的“启事”呢,早他娘的让“新添涮羊肉”五个大字盖上啦!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再进去问问好呢,还是干脆一走了之。 “要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棕色的对开门儿,门框上高挂着两 个大音箱,嗲声嗲气地唱着。唱歌的妞儿大概让她爷们儿搂着唱哪,不然干吗老像 是喘不上气来。初秋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身后乒乒乓乓从电车上蹦下来的 一群小哥们儿,吆三喝四地朝工人体育场那边走。“……我的情也纯,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曲子拖着哭腔,和那令人麻酥酥的声音一道儿,驴似的嚎。 我得承认,现在我想起肖雁的话来啦。 “唉弟弟,你可真是个傻弟弟!”肖雁大概是我们老太太心中最合适的“说客” 了。她永远让你觉得她是为你着想,“我要是你呀,老爷子的便宜,照占。他爱啰 嗦几句,从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去不就行了?” 她探着脖子,闪着眼睛,两手的食指分别指着两侧的耳朵,这使我忽然想起幼 儿园里哄过我的阿姨。 “老爷子的便宜可不是白占的。”我说,“至少,他得认为他到底还是我的老 爷子。” “他本来就是你的‘老爷子’呀!”肖雁格格地笑起来。 “我就受不了他那‘老爷子’劲儿!” 我吼得太凶了。她不笑了,半天没吭声儿。 “至少,你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绝。”临走的时候,她说,“工作啦、钱啦。 除非你能捡个钱包,不然,弄八十块钱对于你来说,比开开心、逗逗乐、昏天黑地 骂一通可难多啦!” “我不会后悔的。”我说。 …… 现在,我当然没有后悔。不过心里确实有点儿发毛。这个混帐的“冠北楼”, 也确实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招儿啦。 我正犹犹豫豫,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路上过来一辆平板三轮车,车上放着三个 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蹬车的是个穿着棕色枪手服的黑脸汉子,乱蓬蓬的寸头,络腮 胡子也挺重。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大腮帮子,好像能嚼得动铁。他在离我不远的地 方下了车,想把三轮车推上人行道。车的前轱辘倒是上去了,后轱辘却卡在马路牙 子上,他怎么也推不动。 “哥们儿,帮帮忙!” 我走了过去。“一、二、三!”在车后帮他推了一把。 “谢谢您嘞!” 他把三轮车停在“冠北楼”的门口。 “哥们儿,买卖是你的?” “唔。”他把麻袋挪到板车的沿儿上。那里面装的都是木炭,黑末子漏了出来。 “听说你这儿要找个帮忙的?” “是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通,“那可是八百年前的事了。” “别逗了。顶多半个月。”我说。 “哥们儿是头一回出来弄钱花吧?”他递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叼到了自己 的嘴上,“你可不知道,这是什么年头?为了一个差使,能打出活人脑子来。再说, 别看到我这儿干累点儿,挣的不比高干少。谁他妈能把这便宜留到半个月以后,等 你来捡?实话跟你说,没出半天,我就找着主儿啦。” 他扛起了麻袋,朝门口走去。一个挺漂亮的妞儿出来替他开门。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挪第二个麻袋,拿起刚才塞在车把钢管里的半截香 烟,抽了几口。“看见没有?就是那个妞儿。不过,每月二百块钱可不好挣噢。没 白天没黑夜地干。”他故意把“干”字说得很重,说完,又吸了一口烟,眯起眼睛, 突然嘿嘿嘿笑起来,整个脑袋变成了一只七窍喷烟的香炉。 看着这紫茄子似的大腮帮子,我他娘的一个巴掌扇过去的心思都有。 “哥们儿,实在抱歉啦您哪,这儿可真没您的饭辙。”扛完了麻袋,他出来收 拾三轮车,见我还没走,大概以为我还指望着他开恩,“其实,赚钱的路子野了去 了,您可别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放心。现在,您请我,我也不干啦。您那‘活儿’,老爷们儿干不了。”我 微微一笑。 “没错儿!”他嘎嘎笑起来,“老爷们儿都得干大买卖,黄的、白的、黑的。” “我还想好好活哪。”我还是笑着。这小子唬不了我。“黄的”是黄金,“白 的”是银元,“黑的”是烟土。我早从我们班同学那儿知道些“倒儿爷”的黑话了。 “没胆儿?”“紫茄子”又咧开了。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 片来,“哥们儿,你要是真的没胆儿,也就配玩玩这个啦!” 这是一张印得很像邮票小型张的票子,我认得出来,这就是这场马拉松比赛的 彩票。这两天,北京人为了能买到这么张玩意儿,差点儿出了人命。 “拿着,别不好意思!你帮我推了车,不报答报答你也不落忍不是?”他朝工 人体育场那边看了一眼。那边,人们像蓄洪坝前的洪水,被拦在栅栏门前,人头乱 拱。“跟你说,这半年来我的手气可不赖,这回,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运气啦!” “谢谢您嘞!”我接过了彩票,学着他刚才谢我的腔调还了他一句。然后,走 到几步外的一个果皮箱前,“嘶啦嘶啦”,把它撕个粉碎,“啪”,朝果皮箱里一 摔,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的身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让兔崽子自己琢磨去吧。我知道他不是故意寒碜 我的,不然我早把彩票的碎片儿摔他娘的脸上啦。不过,他这个德性已经够他妈流 氓的了。你阔,你买得起婊子,跟你那婊子狂去。我要是个臭着脸求人家赏的玩意 儿,犯得着跑这儿来?躺在我们家沙发上,早他娘的就有人赏我啦! 我躲闪着那些直奔体育场去的人们, 横穿过马路,到了110路电车站牌下面。 这可真逗:过来一个瓦刀脸的小哥们儿,问我要不要彩票。 “多少钱一张?”我还咂巴着刚才在果皮箱前来的那一手,看着这小子手里也 举着彩票,忽然觉得挺开心。 “四块。”他把价码儿抬高了三倍。 “你可真敢开牙!宰人宰得太狠啦!” “您知道咱玩了多大命吗?”他装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撇了撇嘴,“说了 也不怕您笑话,排了一宿的队,还挨了两警棍,现在想起来还哆嗦哪。要不是多了 一张,四块?四十我也不卖。弄不好,还就您这张,换了个大冰箱回去呢!” “得了得了,我送你一张——那边,果皮箱那儿,我刚撕了一张。你捡回来, 拼巴拼巴。能换回冰箱的,说不定是那一张!”我笑起来。 “嗬,真看不出,您还有这份谱儿哪。”“瓦刀脸”沉了下来,他根本不顺着 我指的方向往果皮箱那边看,架起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我,“您要是 掏不起四块钱,您就明说,咱哥俩儿各奔东西,谁也碍不着谁。犯不着跟我这儿穷 狂——没劲!” 这可把我“将”在这儿了。就跟“紫茄子”赏我彩票时的架势一样。我要是不 掏这四块钱,不真的让人看成“穷狂”了?说真的我有点儿后悔,干吗偏跟这小子 开这个心。我的口袋里倒是有四块八毛五——这是昨天买放音机剩下的钱。刚才买 车票花了一毛五——让这小子再坑走四块,我可就剩几毛钱啦。不过再一想,倒也 没什么可心疼的了。“大数”弄不来,算计这四块钱管蛋用。更何况今天是星期天, 老爷子正在家,我刚才还发愁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呢。 “你就甭费这心思算计我啦,不就是四块钱吗?”我一把从裤兜里把剩下的钱 抓出来,又是票子又是钢鏰儿,抓在手里还显得挺“派”。我从中间拣出四张“壹 元”的,递给了“瓦刀脸”。 “哥们儿,您这才算个爷们儿哪!”他把彩票递给我,晃头晃脑地走了。 “哥们儿真的过去瞧瞧去!我撕的那张,就在果皮箱那儿哪,骗你是孙子!” 我可没忘了冲着他的背影喊一嗓子。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