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在体育场的栅栏墙外面,我捡了一本书。这书大概挺有意思,《希特勒和爱娃》。 这是很偶然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在一株株塔松的后面,栅栏墙的水刷石基座上, 摆着这本书的。和这本书并排放着的,是一张报纸。看来,它们分别给两个人垫了 屁股。翻开《希特勒和爱娃》的第一页,书的主人庄严地写着:“我扑在书上,就 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高尔基”。兔崽子这辈子大概也没吃过几个“面包”, 不然干吗对这块“面包” 这么认真。 不过,我猜后来他扑在他的小妞儿身上,又 “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了,结果,这块“面包”就顾不得了。 我站在塔松的树荫里翻了翻这本书,写得确实有点儿意思。我忽然觉得丢书的 傻小子把那句话写在扉页上也挺好。小光棍儿们翻几页,弄不好还真得像“饥饿的 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呢。除了高尔基会把鼻子气歪了以外,一切都挺合适。 我把书夹在胳肢窝儿里,到停在体育场外的一辆平板三轮车前,从那个穿着脏 大褂的老娘儿们那儿买了四两肉包子。说来也真他妈惨,开始我还没敢买,站在旁 边看。看好几个人先买了,算计出这玩意儿是一块八一斤,这才从剩下的八毛五分 钱里拿出了七毛二。老娘儿们见我没粮票,又加收了我八分钱。现在我他娘的可就 剩五分钱啦。 我一边往前遛达,一边吃着带有一股烂大葱味儿的肉包子。这叫什么“猪肉包 子”呀,那老娘儿们不知从哪儿捡了点烂葱叶儿,剁巴剁巴就给包进去了。不过这 倒给了我一个主意。我们柳家铺菜站外面,烂大葱、蔫菠菜的多啦,我要是还想折 腾折腾老爷子,办法倒有的是。扛两筐回家,剁吧!总编的儿子这回可要给老爷子 争气啦,“第三产业”嘛,“广开就业门路”嘛。我会不会真的这么干得再说了, 想到我还能有好多这样的招儿,想让我们家客厅里四散着烂葱味儿,它就肯定有烂 葱味儿,想让它散鱼腥味儿,它也肯定有鱼腥味儿,这又让我开心起来。 走到体育场南侧的栅栏墙边上,我发现这地方不错,树荫挺密挺浓,行道树外 的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不多,还真是个看书的舒坦地方。我在栅栏墙的基座上坐 下来。不是还想找个地方打发这一下午吗?就这儿得嘞! 东翻西翻,看完了这本《希特勒和爱娃》,太阳已经西沉了。我只好回家。 我拿最后的五分钱钢镚儿买了一张车票。上车前我还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知道 靠五分钱的车票顶多也就能坐到东单,我想这还不如干脆不买。过去我们班那些小 子们净跟我吹,说他们都是“百日蹭车无事故”的“标兵”。我从来也没敢试一回, 真他娘的让人逮住,那可太现眼啦。这回,没辙了,咱们也尝尝蹭车的滋味儿吧。 可是一上车, 我还是乖乖儿地把最后一枚钢镚儿掏了出来。这辆110路无轨大概是 从东大桥发的车,我上车的时候,车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漂亮的售票小妞儿 还看了我几眼,不知为什么,这不仅使我打消了蹭车的念头,而且我都有点儿遗憾 没有足够的一毛五分钱递到她的面前啦。接过她递来的车票,我甚至还沉下了嗓子, 假模假式地说了一声“谢谢”。我猜这大概都是那本书《希特勒和爱娃》闹的。车 到东单,我又规规矩矩地下了车,一站也没敢多“蹭”,尽管这儿离柳家铺还他娘 的远着哪! 如果不是遇上了李薇,说不定我会一路遛遛达达,看着街景走回家去了,也说 不定我会等一趟挤满人的车,“蹭”回去。可就当我在站牌下转悠,拿不定主意的 时候,李薇来了。 “卢森!”她拎着黑色的琴盒,从一辆刚刚进站的电车上跳下来,“我可有半 年没见着你啦。” 李薇比我大四岁,她爸爸过去是我们家老爷子的顶头上司。听说最近她结婚了。 “你忙啊。”我说。 “我真的忙。” “我也没说你假忙啊。” “你真贫。”她笑起来,“结婚能花几天呀,前前后后,也就是一个星期。我 天天晚上得去演出,一散场就半夜啦。” 我挺爱看李薇的笑。她笑起来主要是眼睛好看。她一笑,眼睛就亮。她还特爱 在我面前笑。“卢森,我可真爱听你胡说八道。”她笑出眼泪以后,总爱说这么一 句。她考上音乐学院之前,老到我们家来玩。我妈妈有一把特棒的意大利小提琴, 是我外公传给她的。“阿姨,拉您这把琴可真过瘾。”她也总爱说这么一句。老太 太说过,几乎想认她做干女儿了,还想把小提琴送给她。可后来怕我姨和我舅舅不 高兴,只好算了。每次到我家,她肯定要求老太太拿出那把提琴给她拉一拉。我才 不管什么梅纽因不梅纽因呢,我只是觉得她拉得好,拉得挺棒,好几回听得我莫名 其妙地流下了泪水,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我挺盼着老太太认她做干女儿,甚至觉 得我哥要是和她结婚才合适呢。当然这都是傻小子的想法,现在才明白,这真是个 混帐念头,她要是嫁给我哥,算是把她给糟蹋啦。 “怎么,又是去演出吗?”我指了指她手里的提琴盒。如果在以前,我应该叫 她“李薇姐姐”的。不知为什么,半年不见,有点儿叫不出口了。 “演出。”她点了点头。 “在哪儿?” “那边。” “青艺剧场?” 她摇头。 “哦,儿童剧场。” 她又摇头,微微笑了。 那边不再有什么剧场了呀。 “东、单、莱、市、场!”一字一字地说完,她还是微微笑着看我,像是等着 听我说些什么。 “别瞎说了。”我举手揉了探鼻子,“我倒听说过对牛弹琴能让它们长膘,可 我还没听说过给冻鱼冻肉来一段儿也长膘呢。” “你还是那么逗。”她“扑哧”乐了,“人家菜市场办的音乐茶座。” 音乐茶座我知道,这一夏天,北京的音乐茶座都他妈臭街了。可菜市场也开起 茶座来,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卖多少钱一张票?” “五块吧。” “疯了,真他娘的疯了。”我说,“不知道火葬场、骨灰堂办不办音乐茶座。” “你就胡说八道吧!” “嘿,那也保不齐,这年头什么邪事没有哇。就说火葬场吧,前几天我从八宝 山路过,你知道往火葬场去的路口上立着一块什么标语牌?……” “什么?” “‘有计划地控制人口’。” 李薇一边弯着腰笑,一边掏手绢。大概又笑出眼泪来了。 “唉,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和一扇一扇的冻牛冻羊冻猪,一个一个大猪头一 块儿听‘多瑙河圆舞曲’是什么滋味儿。再说,那地面上黑糊糊、油腻腻的,跳舞。 脚板儿下面还不得拉粘儿呀?” “没你说得这么惨啊。不信你也去看看。我带你进去,反正不用花钱。” 其实我已经饿了。肚子里装的净是烂葱,换谁也受不了。可我还真想跟着去见 识见识,那乐子比起在体育场看抽彩来,说不定也不相上下呢。 一起朝前走的时候,我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 “我可没想到你会来这儿演出。”我扭脸儿瞟了李薇一眼,她那扬头挺胸走路 的姿态,吸引了不少来往行人的注意,“我一直以为,给茶座儿演出的,都是那些 ‘玩票’的家伙。” “可我们,堂堂的大乐团,失身分,是吗?” “……有点儿” “算了算了,我们有什么身分?演员,也就是听起来唬人。要不,就是这身衣 服,这个琴盒,走大街上挺招人。我们那五六十块钱工资,还不够个体户们一天挣 的。” “别哭穷啦,我不跟你借钱。”我知道她爸爸挣得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家老爷子 少。再说,她那位公公还是一位将军,“至少,你还没惨到这一步,为了东单菜市 场的几块钱‘外快’,每天熬到半夜。”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我要是跟你细说,也没意思。你们男子汉才没心思听那些家长里短呢。”又 往前走了一会儿,她突然站住了,“这么跟你说吧,有钱人的家里,不见得人人都 有钱。更不见得人人都乐意去花那份钱,明白了?” 我没话说了。 看来,活得窝囊的,决不仅仅是我一个。 东单菜市场里,已经够热闹的了。 我来这儿的次数不多,只记得春节时被派来买过一次笋干。大概是那时候在脚 板子底下留下了一个粘乎乎的印象。这次却发现,在这儿办音乐茶座并不像我想象 的那么糟。至少猪头猪脚都老老实实地缩到一块大苫布底下去了。脚底下的感觉当 然跟人大会堂没法儿比,倒也不“拉粘儿”。头顶上挂着一串串彩灯,音箱里还放 着基蒂尔比的那支《在波斯市场上》。“这曲子搁这儿放还真他娘的正合适。”我 想。围着菜市场中央那个卖鱼卖虾的“回”字形瓷砖池子,摆了一圈一圈的圆桌。 圆桌上还铺了塑料台布。不少桌子已经坐满人了,大多是一对儿一对儿的,也有哥 儿几个、姐儿几一起来的。来这儿的人可真敢花钱,他们比赛似的往自己的桌上端 啤酒、汽水、“可口可乐”和冷盘。奇怪的是,麦克风前面的一溜桌子,按说是最 好的位置了,现在却只是稀稀落落地坐了一两个人,有的桌子干脆空着。这让人想 起有时候剧场里留出的“首长席”。 “这是包座儿。”李薇说,“你就在这儿随便坐吧,他们不会每天都来的。” 我走到一张没人的桌子前,拉出椅子坐了下来。不知怎么了,周围的男男女女 好像挨着个儿扭过脸来看我。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明白,原来他娘的把我也当成“包 座儿”的”阔主儿啦。 “包一个月至少得一百多。”一个小妞儿在悄悄嘀咕。 “哪儿打得住啊!你算吧,一天五块,三十天就得一百五。”另一个小妞儿的 声音。 “得了得了,别外行了。包座儿就便宜多啦!”陪她们来的一个小哥们儿显然 腻烦这个话题。 “烧包!再便宜管蛋用!能天天来吗?包子有馅儿不在褶儿上!”另一个小哥 儿们简直有点儿怒气冲冲了。 “那劲头儿就是不一样。甭管早晚,来了就得有人家的座儿,还得是正儿八经 的好座儿。看,又来了一对儿。看人家!看人家!…… “就是!人家可不像咱们这么受罪:头没梳完,脸没洗完,就催得你像是火上 房了——‘快他妈走哇,去晚了可没座儿啦!’……” 像是成心要拱那两个小哥们儿的火儿,两个小妞儿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搂到 一块儿,哧哧地笑起来。 你要是以为我还挺乐意坐在这儿充“大料豆”,那可错了。口袋里有个十块八 块的嘛,倒还差不多。到小卖部那边端个冷盘,拎瓶啤酒过来,也可以人五人六的 装装洋蒜。可我他娘的蹦子儿没有哇!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没过一会儿,我的桌前 来了一个小妞儿。这小妞儿长得倒一般,不过,她的发型得把全场的妞儿们都给镇 个一溜跟头。我也说不出这叫什么发型,只见那乌黑油亮的头发打着旋儿,一耸一 耸就上去了,到了顶儿上,又像无数曲曲弯弯的溪水,“哗”地流下来。如果她穿 的不是兔毛套裙,而是露膀子的晚礼服的话,我敢说,那模样和普希金的老婆差不 离。我家有本《普希金传》,书我没看过,普希金老婆的照片,我可仔细琢磨过。 我倒不觉得她美在哪儿,不过,她也是,那头发闹得人糊里糊涂的。这位小妞儿走 到桌前,看了我一眼,就在我的对面拉出了两把椅子。然后她又到小卖部去了,来 来回回好几趟,烧鸡、酱牛肉、松花蛋、啤酒、汽水……摆了一桌。她坐下来,把 小挎包“啪”地甩到另一张椅子上,像是完成了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她倒了一杯 “可口可乐”,慢慢地喝起来。看那样子,她在等她的爷们儿。 这简直是到我鼻子底下寒碜我来啦。 我扭过身子,把臂弯儿搭在桌沿儿上,手指头随着音箱里正放的《轻骑兵序曲》 一弹一弹。我故意不看她,可他娘的肚子和腮帮子不争气呀。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 来,腮帮子也开始流口水。越是怕它叫,它还越叫,越是想着别咽口水,口水还越 是往外流。我后悔透了,干吗偏听了李薇的,坐在这么个倒霉地方。早知这样,缩 到哪个旮旯呆着不好? “卢森!”李薇一手提着她的提琴,一手端了杯桔子水,兴冲冲地给我送了过 来,“喝吧,这是给演员预备的。喝完了自己去打,就是那个白搪瓷桶。” 她倒大大方方,没事儿似的。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接过桔子水,偷偷瞥 了对面那个小妞儿一眼。她也正斜着眼睛瞟我,抿嘴儿乐着。我他娘的就差没晕过 去了。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