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乐队奏起轻松的小曲子。《小夜曲》啦、《睡美人》啦,包座儿的人三三两两 地来了。 人哪,有钱的和没钱的就是不一样。钱多的和钱少的又不一个样儿。这帮包座 儿的小子们都跟成心要抖这份威风似的,磨磨蹭蹭到这个时候才露脸。看他们那派 头,说他们“气焰嚣张”一点儿也不冤枉。穿西服的,穿猎装的,旁若无人,目不 斜视, 胳膊上挎的小妞儿一个比一个水灵。 一进场,跟那些早到的“包座儿”们 “哥们儿姐们儿”地招呼一通,嘻嘻哈哈,逗闷子起哄。这儿好像成了为他们开的 专场晚会。 “噢——”他们突然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 原来是一个穿着雪白拖地纱裙的小妞儿出来演唱了。 “来个甜的!” “来个香的!” “来个软的!” “来个嫩的!” “包座儿”们较着劲儿地吆喝。临时买票入场的人们也跟着“嗷嗷”、鼓掌、 吹口哨。不跟着折腾折腾,大概觉得对不起那五块钱。 我要是那个唱歌的,早他娘的把麦克风当手榴弹扔出去啦。 “抽疯!”旁边的桌上,刚才怒气冲冲骂“烧包”的小哥们儿,又赌起气来。 “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你还戳不住这个份儿呢!”看来他的小妞儿今晚成心跟 他过不去。 “有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另一个小哥们儿替老爷们儿帮腔。 “图个痛快!平常老是‘瞧一瞧,看一看’,这三孙子还没当够啊?有钱了, 就得拔个‘头份儿’!像你们?” “像我们怎么了?” “顶设起色的就是你们啦!” 两个小妞儿又搂到一块儿,哧哧笑了个够。 “……”两个小哥们儿屁也没再放一个,又蔫头耷脑地喝他们的去了。 “《美酒加咖啡》!唱《美酒加咖啡》!” “《橄榄树》!《橄榄树》!” “包座儿”们吆喝得更上劲了。 我真为这个唱歌的小妞儿难受。当然也包括了坐在那儿“锯”着小提琴的李薇。 在他娘的这么讨厌的吆喝声、口哨声里,还得强作笑脸——“谢谢。谢谢。”这跟 卖唱也差不了多少。那个小妞把话筒摘了下来,攥在手里,故作潇洒地迈着碎步, 娇声娇气地唱起了那支顶顶没劲的《美酒加咖啡》。我没想到,她怎么还能装出一 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她把麦克风凑到嘴边,唱得寻死觅活。我却觉得她更像是一边 遛遛达达,一边啃着一块烤白薯。 不过,我比他们也强不到哪儿去。我为他们难受,还不知道谁为我难受哪。 你想吧,咱们好歹也算个爷们儿,端着一杯“蹭”来的桔子水,一点儿一点儿 地在同桌那个小妞儿的眼皮子底下抿着。不端起杯子抿两口吧,总觉得自己像个木 头木脑的“傻帽儿”,可还不敢动真的,真喝光了它,再跑到那个白搪瓷桶前接, 没完没了地白喝,让她看见了,我的“出息”就更大啦。 不知怎么了,越是不愿意在这小妞儿面前出丑,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端起杯子 来抿。抿得再少,也架不住一次接一次。没多长时间,杯子就见底儿了。我还不能 拔腿就走——李薇正在那儿伴奏,我倒不讲究打招呼告别这一套,可我得从她那儿 拿几毛钱。现在,乘公共汽车的“高峰”已经过去了,连“蹭”车的机会都耽误了。 “您不喝点儿别的吗?”“普希金的老婆”看着我,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挪 了挪面前的啤酒瓶。 “我只爱喝桔子水。”我翻了翻眼皮,又向她龇了龇牙,“再说,我也该走了。” 我为自己直到这会儿还充“大料豆”感到好笑。其实,我猜这小妞儿早把我的 尴尬样儿看够了!想来也真惨,甭管怎么说,今天上午我还能在“紫茄子”、“瓦 刀脸”面前镇唬一气呢,现在,连他娘的一个小妞儿都可以出来可怜我啦! “噢——”不知为了什么,“包座儿”们又哄了起来。 这帮小子这股子臭狂劲儿,从一开始就拱得我心头一阵一阵冒火。我得承认, 这多半是因为他们叫我越发觉得自己活得太惨了点儿的缘故。你想吧,今天这一整 天,为了去弄那八十块钱,我可就差没吐血了。也不知道这帮小子那钱都怎么挣的, 好像全他娘的遍地捡来的一样。八十块钱,还不够他们在这儿定一个座儿的哪。搁 谁身上也得憋一肚子气。不过,好像我也生不起这份气。人家有钱。人家愿花。人 家拿去打水漂儿。你管得着吗?再说,隔桌那个小妞儿说的倒是这么回事儿,这帮 “倒儿爷”、“板儿爷”们活得也不易,就甭说今儿得哈着工商检查员,明儿得拍 着卫生警察了, 对哪个买主儿不得龇龇牙呀? 也就剩这么个地方能耗耗财、拔拔 “份儿”啦。他们需要这么一溜“包座儿”,我呢,需要八十块钱,往老爷子面前 一拍。说实在的,这心劲儿大概还都差不多呢。 可他们到底还是有这份钱,定得起这个座儿,到底还是有这么个地方显显他们 活得那么带劲儿。我呢,比起他们,确实惨了去啦! …… 李薇仍然坐在乐队席上,扛着她的提琴,没完没了地“锯”着。 这时候,对面小妞儿等了好半天的爷们儿来了。 我可万万没想到,来的是他娘的“盖儿爷”! “卢森!” “蔡新宝!” 他没叫我“鬈毛儿”,我也没叫他“盖儿爷”,要是在两年前,我们早一个比 一个上劲儿地叫起外号了。不过,人家现在也确实不能说是“盖儿爷”了。他穿着 一身深灰色的西装,领带嘛,俗一点儿,屎黄色的,上面还绣着一条花里胡哨的龙。 可他的脑袋是真争气了——一丝不乱的偏分头。 “这可太巧啦!”“盖儿爷”惊讶地看了看他的小妞儿,又看了看我。他还是 老毛病——一说话就挤眼睛,“陆小梅,这就是我老跟你提的,我们班的小文豪卢 森啊!他爸爸是报社的副总编,就是那个叫……叫宋为的。前天报上还登了他爸爸 的名字了哪!” 他的嗓门儿可真大,像是恨不能让全场都知道。 “哦——”小妞儿抿嘴儿笑着,跟我点头。一看那神情我就知道,“盖儿爷” 这小子没少在人家面前瞎吹。从我吹到我们家老爷子。 其实,我们家老爷子那些文章,他大概一篇也没看过。甚至连那篇拿“馄饨侯” 开刀,几乎惹翻了全班同学的《“师道”小议》,说不定他也没看过。当然,即使 他看了,也跟着一块儿把我“臭”个够,完了也碍不着他跟人家继续吹牛,说他跟 报社总编宋为的儿子在一个班,混得还挺哥们儿。 有他这种毛病的人,在我们班还有好几个。这倒都不愧是“馄饨侯”的学生。 不过,即便是今天,我也不觉得他们惹人讨厌。并不是因为我还拿他娘的这个“儿 子”当回事儿,而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吹吹牛,也就是为了在别人面前挺挺腰杆儿 就是啦。 比如这位“盖儿爷”蔡新宝,听人说,他老爹犯过什么事,给发配到大西北去 了。他妈跟他爸离了婚,又改了嫁,很小就把他扔给了他爷爷。他爷爷是个老剃头 匠。蔡新宝的脑袋当然是从来不进大理发店的。他的发型就永远是老剃头匠给剃的 “盖儿头”了。直到高中二年级,蔡新宝圆溜溜的脑瓜子上,还像是扣着一个黑漆 漆的锅盖。光这个脑袋就不知招来那些女生多少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了。蔡新宝还 整个儿一个傻乎乎。有一回他甚至不自量力,给班里的一个妞儿写了情书。那个妞 儿挨了奸似的把情书撕得粉粉碎。“瞧丫挺的那个‘盖儿’!”听说她还对别的妞 儿骂了起来。大概蔡新宝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儿让这个“盖儿”给糟蹋啦。从这以 后,他留起了分头。可“盖儿爷”的外号,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 在同学们眼里,特别是在那些妞儿们的眼里,我的运道和“盖儿爷”正相反。 原因嘛,不说谁都知道。倒也不光因为我的鬈毛。说实话,能让小妞儿们多瞥两眼, 倒是挺开心的事。可有时候我能凭直觉感到,她们净他娘的故意把我和“盖儿爷” 摆一块儿,拿人家穷开心。有一次我和“盖儿爷”一起打乒乓,那帮妞儿们不知咬 着耳朵说了些什么,看看我,看看他,捂着肚子,笑个没完。这可太他妈不把人当 人啦。我就是打这儿开始,死看不上我们班那些妞儿了。大概这也是我私“盖儿爷” 后来混得确实挺“哥们儿”的原因。 “嘿,别干看着,给我哥们儿拿双筷子去呀!” 看得出来,“盖儿爷”见了我格外高兴,一会儿又吩咐他的小妞儿去添酒菜, 一会儿又让她给点烟,支使得她团团转。 “哥们儿,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真有缘啊!”“盖儿爷”举起了啤酒杯。 “你是不是搬家了?怎么在柳家铺北里总没见着你?” “唔。搬东单这儿来了。三间换两间。” “铺面房?噢,你开买卖了?发财了吧?” “发什么财呀!”他点着一支烟,笑了笑,“喝呀,喝完了自己倒。先当了一 年‘倒儿爷’,弄点儿钱开了个理发铺子。凭手艺吃饭呗。丽美发廊。不远。出门 奔南,再向西拐。” “哦——”我怎么就忘了,这是人家的家传。难怪他那个妞儿往这儿一坐,那 发型就镇了一片。“行。有你爷爷给你坐镇,你就干吧,现在这比他娘的‘倒儿爷’ 还来钱哪!” 他瞥了我一眼,一下一下地点头。他好像有点儿什么事想告诉我,话到了嘴边, 却又咽回去。拿过一只空碗扣在桌上,专心地把烟灰往碗底上蹭着。 “嘿,瞧我,刚才就想问你,一打岔儿,就忘啦。”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 眼睛又开始挤上了,“一见你,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了。说实在的,我这心 里还纳闷着哪。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啊。” “哪儿是我去的地方?” “你要想玩玩,哪儿不能去啊。人大会堂,民族饭店。让老爷子给弄张票,还 不是一个电话的事?那才是你们去的地界哪。可你……明跟你说吧,来这儿找找乐 子的,全是咱这号的。但凡有点儿权、有点儿势的人就不来这儿,人都嫌这儿丢份 儿!你可是邪门儿的一个!” “盖儿爷”到底还是“盖儿爷”。直到现在,他还死心塌地在我面前。我没理 他,不言不语地在一边儿剥茶鸡蛋,闷头闷脑地喝酒。这时候,他的小妞儿被另外 一桌上的熟人叫走了。 “既然问到这儿了,我也正好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帮上忙。”我说。 “求我?”他的眼睛挤得更凶了。 “是啊。” “什么事?” “帮咱找个路子。咱也想挣点儿钱。” “你……该不是,该不是成心骂我吧?”他疑惑地盯着我,老半天没言声,终 于忍不住嘿嘿笑起来,“你用得着求我找路子?你们家老爷子什么路子没有哇!… …再说,你挣什么钱!老爷子还养不活你?再吃一年闲饭,明年考上个大学,一辈 子都齐啦!你还要出来挣钱?求我?别逗啦!……” “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的。” 他不笑了。 “这么跟你说吧, ” 我咽了咽唾沫,抬头看了看还在那儿“锯”琴的李薇, “老爷子有钱,不见得我也有钱,更不见得我乐意去花那份钱。老爷子有路子,也 不见得我乐意去走那条路子。明白了?” “什么什么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 “不明白。”他挤了好几下眼睛,想了半天,还是苦笑着摇头,“老爷子有钱, 你干吗不花?有路子,你干吗不走?我这一辈子,还就恨没赶上你那么一个老爷子 哪。” 要跟这小子说通这件事可真他娘的费劲! “再说明白点儿,我跟老爷子闹翻啦。” “嗨,再闹翻,他也是你老爷子不是?”“盖儿爷”满不在乎地摆手,“来来 来,喝酒喝酒。这下我倒明白点儿了。是不是跟老爷子闹翻了,又等着钱花?” “差不离儿。” “这好办。”他撩开西服,从里面的胸兜里摸出一迭票子来,拍在桌上,“这 一百,拿着!够不够?要不再来一百?不管怎么说,咱哥们儿也不能让你到店里当 伙计呀。那可太不地道了。再说,你也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啊。” “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我说,“白花你的钱,我可不干。” “我说‘鬈毛儿’,你他娘的怎么这么‘轴’啊?这不就是互相帮忙的事吗! 你还能跟老爷子掰一辈子了?指不定哪天,我还得求着你,指望你们老爷子给咱们 撑撑腰呢!” “那你还甭指望。这么说,你更该把这钱收回去啦。” “盖儿爷”挺起腰,靠到椅背上,举起交叉的双掌,向上画了一个弧,把双掌 扣在后脑勺上。臂弯儿像两只三角形的翅膀,随着音乐声一扇一扇。 “我就缺八十块钱。你能帮忙找点活儿,我自己挣。没活儿,就算了。” “你过去不这样。”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他又点着了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着。他拱起嘴,舌尖在嘴唇中间像蛇信子似 的一闪一闪,青烟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他还时不时抬起眼皮瞟我一眼。这小子还真 挺仗义。他一定在想着能让我干点儿什么,好让我收下他的钱。 “你的头发可真不赖。”冷不丁儿的,他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要我给你那个发廊当模特儿去?”这倒也他娘的算个活儿。不过,话 一出口,我心里已经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 “哪能让你受这委屈呀!”他笑了起来,又想了想,说,“这么得了,一百块 钱,你先拿去,算我帮了你个忙。你呢,也不白要,也帮我一点儿忙,行不?” “明天就开始吗?” “行啊。” “什么活儿?” “有个地方,还非得找个人替我去一趟不可。你要是能去,那可太好了。” “什么地方?” “正好,你的头发也该理理了。明儿就去我爷爷那个剃头铺理一回吧。回来跟 我说说老头儿怎么样了。别让他知道是我让你去的就成。” “怎么……你爷爷的剃头铺?” “老头儿没跟我在一块儿。落实私房,辘轳把胡同口上的那间小破房还他了。 他回那儿开他的铺子去了。” “这干吗?爷俩儿还开了两个店?” “没法儿说!”“盖儿爷”苦笑着摇摇头,“按说老爷子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我把他养起来不齐了?可他非要干呀。让他跟我一块儿干吧,也不行,老得听他的。 他就会剃三毛钱一位的大秃瓢,四毛钱一位的小平头儿,女活儿一点儿不会,还充 内行。这还赚钱哪?连粥都喝不上!” 没想到这小子跟他爷爷也闹得这么僵,各开各的店不说,连去照一面的胆儿都 没有。不过,他是得找个人去看看。他是他爷爷带大的。 “好吧,我去。”我说,“光干这点活儿可赚不来一百块,还要干点什么?” “你回来再说吧。”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你爷爷不会把我也推成个‘盖儿爷’吧?”我胡噜胡噜自己的脑袋,嘻嘻笑 起来。 “那倒不至于,你又不是小孩儿。”“盖儿爷”也乐了,“老头子手艺还是挺 棒的。再说,哪儿不满意了,我的‘丽美发廊’还给你‘保修’哪。” “你刚才说的,那剃头铺子在哪儿?” 他告诉我,在辘轳把胡同一号。 “你顺着老头子一点儿。夸夸他的手艺。用好话填他几句。”“盖儿爷”一边 使劲儿挤着眼睛,一边想着还有什么可叮嘱的。看得出,他有点儿不放心,可又不 太好意思吩咐得过多,“记着,千万别把我‘卖’出去就行啦!”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