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八节选美 天气在一场接着一场的春雨之后日益暖和起来。房舍旁粉红色的桃花,雪白 的梨花;田野里黄澄澄的油菜花,蝴蝶般的豌豆花;山坡上热情奔放的野梧桐花, 引颈翘首的杜鹃花相继出现,争奇斗艳,把整个村庄点缀得生机盎然。勤劳的星 湖人在杜鹃鸟声声热情的召唤中进入紧张的春忙。白天,人们在田地里施肥、播 种、犁耙,欢笑声和吆喝声震荡着静寂的山谷。 夜晚,社员们选种、浸种、照料牲口,准备翌日的农具。当他们为恢复疲劳 的身体进入香甜的梦乡时,村头的“知青之家”却依然灯火明亮。几盏不久前用 墨水瓶新制成的小油灯,是那样忠诚地陪伴着房中孜孜不息工作的主人们,为他 们在谱写“志在山区”的凯歌中默默地充当着配角。 “书到用时方恨少”,星湖的知青现在对这句古训有了异常深刻的体会。固 然,建个小小的水电站并不是相当困难的事,但也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要搞 好站房的设计,要掌握电的知识,他们得复习,巩固旧的知识,还要不断学习和 吸取新的知识。每天晚上,他们都坐在两张饭桌拼成的大桌子前,翻阅着到处求 援得来的资料,研究着设计中碰到的问题,如水轮机的装置,许多难懂的公式的 由来和站房的管理等。这是他们即将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可绝不能打败仗呀! 这天晚上,蒋启书来到知青房。见自己的女儿也在这里,他用饱含父爱的声 音说: “彩金,这么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人家在看书嘛,别吵了。!”彩金娇嗔地说。 “唉,你认得几个字?不要明早又起不来了。”蒋启书接着又对知青们说: “大家都休息去吧,这么忙的季节熬夜,要累倒的。” 知青们都充满感激地望着他。余立峰说:“大队长,别担心我们,我们年轻, 一想起整个村到处灯火闪亮,整夜都不累了。再怎么样,也不能耽误农忙后水电 站的动工。 “建水电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队长,你不相信我们?”刘秀英问。 “不是这个意思,这年月,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呀!”蒋启书叹了一口气转掉 话题:“我是来通知你们二位女知青去公社开会。” “开什么会?” “后天是三八妇女节,公社里每个队的妇女主任,妇女积极分子,女知青都 要去那里开会,明天下午在公社办公室报到。” “农忙正在开始,这样一个人得整整去掉两天时间。到那边去听甘四念那几 个人吹牛皮放空炮,还不如多动员几个妇女出来劳动更实际。” “话可不能那么说。”蒋启书脸带笑容,态度恳切。“精神可以变物质嘛! 妇女能顶半边天,要真正把她们发动起来可不那么容易。得向人家取经取经,还 得看看上面有什么精神下达呀!” “那我们去一个人就可以解决问题嘛。” “不行呵,公社阙秘书亲自挂电话交代,女知识青年,一个也不准缺席。” “三八妇女节开会,女知识青年,一个也不准缺席。”这是阙秘书根据公社 党委书记严家石的旨意下的命令。 阙秘书和严家石原是同一个战斗兵团的成员。由于臭气相投,亡命之徒严家 石当上造反司令之后,阙秘书就成了他鞍前马后紧紧相随的狗头军师。阙除了诡 计多端地出谋献策外,还善于从主子的一个眼色琢磨出他心中的秘密,并能根据 他的一种手势判断准应当如何为他摆出下步棋,这只嗅觉灵敏的鹰犬,至今靠着 严家石的官运也青云直上。 “老阙呵,‘三八’节快到了,要筹备个会议好好纪念纪念。”前几天严家 石说。 “是呀,革委会成立都一年多了,一切都走上正轨,‘半边天’的工作可不 能落在后面。好多大队的妇女都不下田干活,是需要开个会好好动员的。” “要充分发挥女知识青年的作用,让她们把妇女工作做好。广平大队的女知 青甘四念表现得很突出,要她在会上好好讲讲自已下乡后的心得体会。妇女主任 和表现积极的女青年都要来。女知青更要来受教育,谁也不准缺席。” 阙秘书一点也不糊涂,他领会这次妇女会只不过是严家石选秀女的借口。从 各种迹象表明,他已经开始厌弃去年底调来的公社妇女主任魏莉萍。他十分了解 严家石,并懂得这个色情狂的许多底细。文革前,严家石就和几个作风不正的妇 女长期通奸,有一回还被当场揪住,打得鼻青眼肿。 造反期间,他更是无法无天,把一个审查对象的两个女儿都奸污掉。本来此 事也无人知晓,那两位可怜的姑娘自杀后,严家石的老婆突然发疯了。阙秘书有 事去找严家石,从她那惊恐万状的不连贯的哭喊中悟出了她精神错乱的诱因。几 天后,他老婆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在那乱世之秋,他不但能逍遥法外,而且平步青云。如今,他的色胆更大, 他总利用一切机会找女人个别谈话而伺机调戏甚至诱奸她们。他对漂亮的女人, 毫不掩饰那淫荡的目光。阙秘书全力以赴地筹办这次美女竞选会,指望能进一步 得到主子的垂青。 三十三岁的严家石已开始发胖,五短的身子因而显得更矮。他的血压已经偏 高,可他还是经常喝酒。这并非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是因为他觉得人生在世, 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更何况眼下正是有权有势的时候。他那横肉饱绽的脸膛平常 总是呈现出酱紫色,连眼睛也被酒精烧得血红血红的。对着自己日渐膨大的肚皮, 他一点也不发愁。他很相信那些“肝胆兄弟”们所捧场的:“这是官相十足的表 现。”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展望未来,严家石踌躇满志。 严家石的处世哲学是和他父亲的长期熏染分不开的。他的父亲是个小商人, 终生都做着发财的好梦,可偏偏总是天违人愿。他从失败中得出一个结论,要实 现自已的梦想,除了损人利已,投机取巧,还得读书,他把希望寄托于独生子严 家石的身上,他盼望有朝一日儿子能出人头地,将来靠他享几年清福。他节衣缩 食让严家石上学堂读书,严厉督促儿子用功,整天嘴上挂着“吃得苦中苦,方为 人上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口头禅。 严家石永远忘不了在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下午放学时,有个 四年级的男同学掉进路边的深潭里。听到呼救,他急忙跑到水潭边,用左手勾紧 边上的一棵小树,右手拖拉着那同学,终于将他救上来。 当晚,父亲知道他白天的作为后,既惊讶又生气地责备他: “你怎么这么傻呢?多危险呵!要是那棵树倒掉怎么办?说不定他救起来, 你却把命送掉。人家最多说几句感谢的话,死掉的却白死掉,谁叫你自投罗网呢? 而且谁知道自已会救了个什么样的人!到将来有厉害冲突时,恩人就会变成仇人。 你还小,不懂人与人的复杂关系,恩将仇报的人多着呢!这也难怪,人不为已, 要天诛地灭的!” 小商人的这一席训话对儿子的触动很大。此后,严家石常常象动物反刍一样 咀嚼品味着父亲的肺腑之言。直到现在,他还十分清楚地记住父亲说那些话时的 神态和动作。 严家石从小学念到高中,由解放前进入解放后,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然 而由于道德败坏,在高中二年级时因偷窃而被学校开除了。 因为当时山区读书的人本来就少,象严家石这样的高中生就更宝贵了。五八 年,他被介绍在公社临时打杂,从父亲那儿继承的一套卖乖弄巧的本领和能说会 道的嘴巴使他很快当上办公室秘书。而当陶星福蒙难之际,原公社书记为了重点 培养他,派他去星湖任大队支书,目的是要锻炼他的工作能力。然而没多久就被 星湖人轰了出来,令培养人大失所望。 史无前例的岁月为许多政治骗子打开了一条投机的路径,敏锐的触觉唤醒了 严家石那已经沉睡的狼子野心。他伙同那些难兄难弟用最狠毒的办法打翻了有恩 于自已的原公社书记,又将魔爪伸向社会,成了得势派的头头,在社会上兴风作 浪,闹得整个山城乌烟瘴气。政治上丧心病狂的角斗使他于革委会成立后被三结 合为县革会常委,公社党委书记。从最近的形势推测,县革会副主任的金交椅已 经近在咫尺了。官迷官瘾充满了他的思想,他暂时忘记了曾给他难堪的星湖大队, 他实在没有精力在星湖党支部关于筹建水电站的呈文上做文章。他把报告搁置一 旁,让那些贪吃的蟑螂去处理它。 严家石的老婆是怎么死的,这只有他自已和他的父亲最清楚。然而,他丝毫 也不感到良心上的难过。目上正值他走运之时,官运会为他招来桃花运的。 严家石极少到大队去,这不仅是因为一年四季,大队里不是跳蚤,就是蚊子, 叫他无法忍受。更主要是大队里具体问题多,社员们会用油盐酱醋这类无聊的琐 事缠死你,何况有几个大队车子不能直达。这样,严家石就心中无数,公社里有 几个美貌的女知青(知青们刚来报到时,他正在外地有事)。他是多么渴望选中 一个最美的女知青作为自已的夫人,挽着她的手到小小的县城出出几天风头,满 脸春风地向同派的战友介绍,“这位就是本人的爱人”,让那些咒骂他绝没有好 下场的人也不得不睁着惊奇的眼睛,用嫉慕的目光瞅瞅,他严家石找到一个怎样 美丽又有知识的姑娘。 有一天,严家石在公社的车子停靠站发现一个相貌俊秀的女知青在等车,他 立即过去表现一个领导对下级的令人感动的关怀。她就是现在公社妇女主任魏莉 萍。 魏莉萍是个脱帽右派的女儿,父亲还在某个劳改农场,为此,她尝够了政治 压力的滋味。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能有资格任公社的妇女干部。是敬爱的严家石 书记为她解下重沉沉的思想包袱呀!严书记接近她,表示无比信任她,象一把能 挡风遮雨的神伞保护她。没多久,他那娓娓动听的甜言蜜语就换来了这位少女的 心和她的贞洁。 近来,魏莉萍脸色蜡黄,仿佛是得了血吸虫病似的。她的精神负担很重。她 害怕事情发展下去的严重性,催促严家石赶快结婚。严家石已不如从前那样热情, 但还是装出笑脸说:“急什么,你还这么年轻,且我的原妻去世还不到两年,会 受到不光彩的议论的。”善良而单纯的姑娘怎能晓得,这个恶棍已象玩够了某种 玩具的小孩开始腻烦她。他等待着更新更漂亮的玩具,他觊觎着全公社最美的姑 娘呢!而且严家石怎么甘愿在自己的社会关系栏上填着,岳父是右派分子呢? 究竟谁是全公社的第一美人呢?不久,严书记的疑问就能得到解答了,他就 能称心如意去挑选了。呵,一年三百六十天,居然有“三八”这样美好的一天, 让他能合理合法,随心所欲地挑美女。严家石简直要对那些妇女运动的先驱者下 跪朝拜了,他们的奋斗得到了多么美妙的日子呀!妇女集中在一起畅谈她们的自 由和解放,而他严书记就可以在那花花绿绿的人群中洗洗眼睛了。 为会议搞报到的是魏莉萍。柯霞和刘秀英一进门,她立即站起来,迎面热情 地问道: “是星湖的吧,快坐着休息一下。”说着为二位端来了茶水。 “你怎么知道的?”柯霞笑着问。 “其它队我都去过了,就是没去过星湖。” “找个时间去看看吧,我们都欢迎你。我姓刘,叫……” “秀英!”魏莉萍接着秀英的话。“那你是柯霞?” “真不愧是妇女主任!”刘秀英赞道。 魏莉萍那苍黄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戚。也许是这两位浑身都洋溢着 青春活力的姑娘使她想起自己那一去不返的少女的骄傲吧。 秀英,柯霞坐下喝水时,进来一个三十多岁身材瘦削的干部。他笑容可掬, 然而友好的表情却被那双几乎睁不开的可怜的小眼睛破坏了,令人觉得造作。他 拿起登记册一看叫道: “呵,是星湖来的!不容易呀,辛苦辛苦……” “这位是阙秘书。”魏莉萍介绍。 柯霞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刘秀英却边喝水边打量着他。 “星湖,名字叫得好听,可真是个鬼见愁的地方,真可以改叫为‘辛苦’。 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路,自然条件又差,那老糊涂支书还要搞什么水电站,劳 民伤财,搞得你们知青也真够苦的。”阙秘书似乎很同情他们,语气里夹带着深 深的惋惜。 两位姑娘见阙秘书当着自己的面攻击星湖人所爱戴的老支书,心里都很气愤。 刘秀英把杯盖往杯子上一磕反唇道: “阙秘书,星湖的条件再差,也是可以克服的。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 不是来享福的。 对于陶星福支书,只有我们才有权评价他。你呢,还缺乏调查研究!我们在 星湖那么久,还没见到你上去过呢!“ 阙秘书是个有涵养的人,他默念着“好男不和女斗”的符咒,飞速地扫去脸 上刚出现的不悦表情。他正想对魏莉萍说什么,刘秀英很厌恶的甘四念走进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知青积极分子代表甘四念同志。”魏莉萍 正想向甘四念介绍柯霞二位,刘秀英讥讽道: “还要介绍?多少年前就领教过了!凭着这付与众不同的臭面孔就够当引人 注目的代表了。” “刘秀英,我看你要放尊重点!”甘四念愀然作色。 “别怪我不尊重你了,我没接到积极分子代表大驾光临的通知,否则我一定 会毕恭毕敬地去远迎的!” 魏莉萍为了不让她们争吵不去,对阙秘书说:“老阙,你陪小甘坐一会儿, 我带她们去宿舍就来。” 秀英和柯霞到魏莉萍指点的地方去洗脸回来时,阙秘书领着严家石来了。他 还是那样轻松愉快地为双方做介绍。严家石显得格外关切地说: “星湖大队是本公社最艰苦的地方,你们女知青能坚持在那样恶劣的的环境 中生活,确实难能可贵。我得好好向你们学习。”他说着“嘿嘿”地干笑几声, 目光直视着低垂眼帘的柯霞。 “不不不,这样的表扬我们受之有愧。”刘秀英锋芒毕露地说:“严书记不 是在那里呆了一年半,比我们更久吗?星湖人现在一提起严书记就伸出大拇指称 赞呢!” 并不是严家石没有听出刘秀英那放肆的弦外之音,他也想训斥她几句,或者 狠狠瞪她一眼,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停留在另一张令他心脏狂跳的脸 上。这是一张怎样俏丽的脸庞呀!红扑扑的犹如水面上的莲花一般娇嫩艳丽,静 幽幽的酷似中秋夜的皓月叫人消魂荡魄……严家石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他觉得 那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已经拉住了他,不管是深是浅,他已经魂不附体地堕入那 垂柳一般动人的长睫毛后的两汪秋水中了…… 呵,一刹那间,柯霞感到呼吸紧迫的窒息。她迅速把脸转向刘秀英说: “走吧,我们上街去走走。”说着急忙拉住刘秀英的手,就象躲开一个会吃 人的怪物一样奔出了房门。 姑娘们不礼貌的举动这一回破例没惹怒这个全公社的最大者,他痴痴地望着 那个体态轻盈的颀长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 “真是不懂礼貌,一点教养也没有!”阙秘书暗暗扫了主子一眼,解嘲般地 骂道。 “三八”节上午,严书记在妇女会上的报告极不成功。两个钟头的说话计划 只进行了半个小时。那几年来练就的抑扬顿挫的老练的演说竟变得结结马巴巴, 语无伦次,而且老是张着嘴打呵欠。一夜里一直在他心境里骚扰的美女的身影至 今还不肯离去。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想往她的位置上望去,但目光在临近时 又折回来。呵,他不能继续昨天下午的失败。他竭尽全力使自己沉住气,警告自 己:只有把线放得长长的,才能钓到这条美人鱼。 阙秘书那干瘪的嘴角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只有他懂得,这个老色鬼又相 中了那位白雪公主般美丽的姑娘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