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给周总理写信 整整下了十二天的雨,到现在还没完没了地下着。这算什么春天!仿佛除了 下雨,再也没什么能够赐予的。给人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一天多似一天的愁烦。 凄风苦雨统治着毫无生气的山村。村舍四周原是姹紫嫣红昂首怒放,竞相媲美的 最迷人的时刻,在这没有穷尽的雨幕中,一朵朵,一束束都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 为自己开不逢时落英缤纷而嘀嘀嗒嗒地掉泪。 村路旁刚绽出一点点嫩芽的树木,纷披的枝桠酷似是指头撑开的一支支手, 向老天祈求着什么…… 自从蒋启书掌了队里的大权后,星湖大队对公社的决定或意见,总是百依百 顺地执行。这时县里正在推广单季稻改双季稻的经验,严家石不顾星湖特殊的地 理条件,下令连所有的山垅田都得种双季稻。近几天气温骤然降低,好多秧田都 出现了烂秧现象,庄稼人愁眉苦脸的。 在这火烧眉毛的春忙里,公社居然又要全队停工政治学习一天。 “刚刚停了两天工,又要学习,去问问那些当官的,今年到底还让不让人有 饭吃!”在互相通知时,有人骂开了。 “嘿,别嚷得这么大声,被他们听到,可要倒灶的。这可是政治学习呀,搞 不好全家都得跟着受苦。” “政治、政治,那些黑心鬼要害人,没它做挡箭牌怎么行!阿福是反革命? 为什么又关押又批斗?” “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阙秘书不是说过,咱星湖的学校,水电站、花 果山都是他用来袭击大家的糖衣裹着的炮弹吗?” “放屁,那姓阙的狗嘴里还吐得出象牙?他和严家石榨取了社员那么多东西, 为什么不说是糖衣炮弹。我看那狗奴才为了能提上官,叫他把老婆献给严家石都 会干的。 “那才是真正的糖衣炮弹呢!” 可以窥见,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不满于现实,对严家石一伙已经愤恨到了什么 地步! 就在陶星福被抓的第三天,阙秘书带着一批人马进了星湖。他风雨无阻,不 辞劳累上山的目 的,是要让山里的人都知道,他阙某在公社里也是个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 他还要和那几个调皮捣蛋的知识青年较量一番,警告他们得罪了姓阙的,绝没什 么好下场! 他最恼恨的是那天骂他还想打他的小弟。原准备把那小青年抓到公社狠狠地 整一整,后了解到是柯霞的弟弟只好作罢。对于谢添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天 仅一瞬间他就洞穿了他的动摇。他要争取他,利用他这本点知青做舆论工具搞垮 陶星福,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 星湖的知识青年沉默了,老支书身陷缧绁之中,美好的宏愿遭受摧毁使他们 痛苦、怅惘。几天的思考把他们变得更成熟了,看待事物变得更复杂了。他们恨 透了狼狈为奸的严阙一伙,也懂得和这一伙毫无人性的强盗是无理可说的。斗嘴 丝毫无益于老支书,只会加深他的苦难。阙秘书在大会上惬意地抖动着翘起的二 郎腿:知青们无声的举动不就是他们俯首就范的表现吗?在凯旋回归之际,他把 谢添也带走了。 要论干活,农家人可以起三更,睡半夜,集中开会就并非那么容易的事了。 他们有做不完的家务事——得把柴火劈完叠在墙壁旁;得把饲料煮一煮;得把农 具敲敲钉钉地修理一下…… 磨磨蹭蹭大半天才懒洋洋地走出家门。 大清早,彩金就来到知青房搬东西。 “你妈病好些了没有?”秀英问。 彩金摇摇头说:“这回我阿妈对他非常气恼,头痛病复发了。昨天我舅舅来, 我妈要我 和她跟舅舅一起走,在外婆家住一段日子。“ 姑娘神情黯然,话语中充满了歉疚和酸楚。 “别老是低着头,谁有权责怪你呢?乡亲们都了解你的为人,我们知青也都 信任你。说真话,老支书好几次都很感激地称赞你呢!一个人,只要不违背自己 的良心去做事,有什么必要自卑自责呢!”秀英拉着彩金一起坐在床上,顺手从 桌上拿了梳子为彩金梳着短发,深情地像对小妹妹般亲热地说:“你去那边把头 发留长,回来时我天天给你梳辫子,你有了辫子一定更好看。鬼丫头,早点回来 陪我,呵?” “秀英姐,”彩金抱住秀英,热泪噙满了她的眼眶,“你们教给我很多知识, 又使我明白了很多事理,我真恨你们来得太晚,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永远也 忘不了你们……” 她俩又一起到厨房烧火做饭,久久地说着姑娘家的悄悄话,直到李华荣、陈 岩起来洗脸时才改了话题。 “你在画画上已经开始入门了,千万不要丢掉它。有时间要做到手不离笔, 目前要多练习素描。那几本书你就带回去,有空多看看,想想后再画才会提高。 待你回来时,我们再一起学。”华荣说。 “那本词典你就带去吧!不懂的字和词语就在里面查查,比什么都管用。你 还要什么书去我们房间里找找看。” 陈岩说完话,华荣已经进屋把书拿出来了。他诚恳地说:“彩金,就这几本 书给你。这本是我的习作画,送给你吧!也许对你会有帮助的。” “哦,太谢谢了……”彩金激动得手微微震颤,她虔敬地接过华荣手中的书 和本子。当她抬头触到那眼镜后投来的恳挚的目光时,猛然间从心灵最深层迸发 出一股无法品味的情感。她脸红心跳,慌忙低头翻看画本…… 小弟洗完脸回房间时,余立峰问他:“彩金还在厨房吗?” “在呀!她说她妈妈病了,要陪她妈妈去外婆家养病,得很长时间。他们几 个都在那里,你也去看看她吧!” “她见到我眼睛就望着地面,我心里真难受。那天一句话剌伤了她,到现在 我还很过意不去。” “你向她去赔个不是不就行了吗?” “再提这件事多不好。”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的大个子。” “她总是闷闷不乐的,都是她那混蛋老子害的。你去把那天对付阙秘书的笑 话说一说,让她精神轻松轻松。” “我说了,又怎么能改变她对你的看法呢?” “她知道咱俩最要好,你是能代表我的。” “是吗?那我听你的,友情为重!” 小弟兴冲冲地跑进厨房,刘秀英打了他的肩膀一下:“小弟,你捡到什么宝 贝了,高兴得这个样子。” “哼,你还说要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我们都还没关进‘白公馆’、‘渣 滓洞’呢,可一个个都快变成木头人了。本人现在要说个笑话,让弟兄们开怀大 笑一次。” “你不要白费口舌。自从老支书被抓去后,我们的笑神经都瘫痪了。” “光发愁有什么用?精神愉快,才会想出好办法去对付那些人。陈诗人,要 是我治好了大家瘫痪的笑神经,你可得写诗歌颂我。” “你可别吹牛,要有这个本事,等农忙完了,我就带你去打山鸡。”余立峰 进来打水,当大 家的面对小弟许愿。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小弟把脸转向大家,显得格外神秘地说:“这笑 话咱们这几个人才够资格听,可不能到处乱传。题目叫做《阙秘书品茶》。” 这非同一般的开场白立即吸引了几个听众的注意力。下面就是小弟叙述的故 事: “那一天,阿六来通知谢添,说是阙秘书叫他去大队部有事。我很不放心, 姓阙的贼眉鼠眼的,找他要干什么?谢添胆子那么小,我真怕我的好朋友在关键 时刻当了叛徒。 “在他们走后不久,我也跟着到了大队部。躲在楼下偷听了好久,才懂得是 姓阙的要谢添写稿子批判老支书。他动员了老半天,胡说了很多歪理,又用上调 来引诱他。谢添只能用几句软软的话顶他,什么我实在不会写文章,又没有口才 ;什么长得又瘦又小,尖嘴猴腮的,上台一点形象都没有等等。后来一定是阙秘 书说得唇干舌燥了,阿六下来,叫一个在楼下玩的小孩回家去给阙秘书泡杯茶。 “把星湖茶给这样的混蛋吃,我实在不甘愿。阿六一上楼,我立即去追那小 孩。我知道他的名字,就赶到他身旁问他:”永生,你拿杯子干吗?‘’阿六要 我回家给他泡茶。‘’你知不知道这茶要给谁吃的?‘他摇摇头。’是给那个老 鼠眼吃的,‘我说,’他可坏呢!就是他不让你们念书,把老支书抓走的。‘他 一听气坏了,’这么坏的坏蛋吃我的茶干屁,给他吃猪尿还差不多!‘听他的话, 我忽然想出了办法:“永生,你家养猪没有?’‘有呵,有一头母猪刚生了八头 小猪。’我得意得要命:”那就让他吃猪尿泡茶。‘’哎呀,那要是猪都不拉尿 怎么办?‘’那没关系,你拉一泡代替。‘他先表示同意,但接着又说,’不行, 我阿爸说小孩的尿很补,要是被大人吃掉,身上的气也会被吸走,‘我被搞得没 辙了。“ “看来是小弟的尿水在阙秘书的茶里起作用的。”余立峰故意逗小弟,大家 的脸上开始有了点笑容。 “才不是呢!我也还没成年。我跟永生到他家的猪栏时,真的没有一头猪拉 尿,但我发现后面有个槽,很多脏脏流进去的猪屎尿,我就舀了一些到杯里,然 后进行泡茶工作。我把那红茶调得跟平常的茶一样后,就叫永生端到队部楼上。 姓阙的一接手就喝了两口,接着自 言自语地说:“怎么搞的,这茶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阿六毕恭毕敬地回 答:”我们星湖茶要慢慢吃,味道自然就品出来了’“ “哈哈哈……小弟年纪小小的,鬼点子可不少,治好了我们瘫痪的笑神经, 有功有功!” “那给什么奖赏呢,秀英姐?” “等彩金回来,给你这馋鬼带点好吃的。” “行!彩金,到时候可别忘了,呵?大个子交代我,让你带那边的地瓜干, 他说那边的地瓜干最好吃。” 彩金抬眼看一下余立峰,那真诚的微笑让她内心充满感激。但一想起父亲和 阙秘书是同一类人,脸上又布满了阴云。她深深感受到人们是真正信任自己的, 心一热,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 “彩金说,谢添逃走了。”刘秀英说。 “为什么?彩金。” “昨天公社开批判会,阙秘书写好稿件要他上台念。他可能想不通,听说前 天下午就跑了。” “太好了!”小弟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两天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也搞不清楚。广播又不响,连阿霞的声音都听不 到。电话又挂不通,真急死人!” “要听到她的声音就完了。这时候要播送的都是批判老支书的稿件,你还不 追到公社去割她的舌头?告诉你,她生病了。” “这死陈岩,这么重要的事也瞒着我们。” “怪不得阿成讲公社扩音器坏了,修都没人会修。” “咱们这‘知青之家’出去的人都是好样的。”余立峰总结说。 彩金走的时候,知青们已经吃好饭。这时候的政治学习谁也不愿当积极分子, 因此大家又不约而同地集中于大厅里。 “怎么又不说话了?刚刚治了的病又都复发了?我呀,算前功尽弃。” “我不相信,我们辛辛苦苦的收获,我们最美好的希望就这样全完了。”余 立峰打开一包烟,自己点上一支,又分给陈岩和李华荣各一支后,浓浓的烟雾带 出心中这些沉重的话。 “只要有了老支书,我们就能够东山再起。”陈岩也随着一缕浓烟叹了一口 气说,“可惜这年头好人总是得不到好报!他出身革命烈士家庭,十一岁就为红 军当过通讯员,解放后又参加过抗美援朝,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干革命,倒落 得这不清不白的结局。”说着陈岩的眼睛湿润了。 “老支书被抓了十几天了。那么大年纪,怎经得起那伙打手的折磨?如今不 知都成了什么样子了!阿福婶脸又黄又肿,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我们这么多 人,总得想想办法,不能老在这儿‘流泪眼观流泪眼’呀!”刘秀英坐着烤衣服, 焦躁地抖动着腿,那通红的炭火仿佛在她心上熏炙着。 “嘿,不是说老支书当年曾给周总理送过信吗?”李华荣本来在一张纸上乱 画,听陈岩讲了以后,若有所思地写了十几组“通讯员”三字。 “你的意思是……”刘秀英合住双手,连衣服一起按在胸前,双眼闪出奇异 的光彩把脸映得美极了,“给周总理写信!” “对!”陈岩也顿开茅塞,站起来说,“把咱们这儿的情况通通反映给周总 理。”一说完他的神情又忧郁了:“总理日理万机,目前国家乱得这个样子,足 使他操碎了心。虽说他曾在这一带呆过,但时过境迁,怎么记得了这小山村?又 怎能顾及给他送过信的阿福呢?” “人说周总理过目成诵,他一定会记住咱们这里的,只要能看到我们的信就 一定会记起阿福的。总理心中常装着一些最平凡的人。比如他在接见代表时,就 常问起许多普普通通的人物,年轻时的事就记得更牢了。”华荣大概一直在思考 问题,连烟都没有吸着,说完后把它用手轻轻地卷弄着。 “是呵,就算把什么都记住了,对谁都很关心又有什么用!”余立峰说, “这几年,中央那些大首长都难免挨斗受迫害,流放到条件最恶劣的地方,连生 命都没保障,总理对他们都鞭长莫及呀!” “那些大首长的问题要复杂得多了,它牵涉了很多人和事。咱们的问题简单 而且明摆着,只要总理表态一下就行了呗。” “是,小李说得有道理。总理确实保护过不少好人的!这回我在联系果苗时, 在那边街上还到总理的一篇讲话,里头还说不要随便乱抓人的。” “可信能送得到总理手上吗?要是被转到具体单位怎么办?” 余立峰提出了很实际的问题,一时大家都静了下来。 “哼,要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我看老支书只能坐着等死了。”小弟沉不住 气,发牢骚了。 “对!”刘秀英猛地一拍腿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救老支书,只能 铤而走险了。” 信的内容由大家共同讨论,李华荣起草,陈岩修改并抄写的。 在信中,知青们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与插队地点。接着写上山下乡后一年多 来,他们如何发挥自己的才智,在大队支书陶星福的带领下,和队里的乡亲一道 披荆斩棘,克服重重困难,如何初步改变了星湖村的落后面貌。 写信人以极其悲愤的心情控诉了以严家石为首的一批恶棍无视党纪国法,取 缔学校、封闭水电站,摧毁花果园,绑架老支书的一系列罪行;特别写了严家石 依仗权势在这一带为非作歹的几个典型事例。他们用蘸着泪水的笔问道:“这样 依靠自己的双手奋发图强,改变山区旧貌难道就是资本主义复辟?” 他们还在信里特地提到陶星福给总理送过信的往事,满怀深情地描绘这位勤 勤恳恳为革命的干部怎样受到乡亲的拥护和爱戴。年轻人告诉总理,老支书正受 到惨无人道的迫害面临灭顶之灾。他们要求总理,一定要为星湖村救出这位领路 人。 解救老支书脱险刻不容缓!下午刘秀英冒着大雨出去将信交给柯霞。由柯霞 设法到城关邮局寄走。 刘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到星湖了。 知识青年等待着,渴望看到发出去的信所产生的威力。他们坐卧不宁,一日 三秋地盼望着,心中千头万绪,只能理出一句话:“信儿呀,快快飞吧,飞到敬 爱的周总理身旁!” 五天后的早上,蒋启书亲自到知青房通知他们,全部到公社去。问他干什么, 他的态度很暧昧,让人捉摸不透。他们又挂电话找柯霞,她也因不了解情况而焦 急。看来势头不太妙,一定是信件出问题了。 他们商议再三,最后决定留下小弟,其余的都去公社探一探究竟。也许严、 阙一伙正张牙舞爪地等待着他们,那就挺起胸膛,去迎接这场短兵相接较量的战 斗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