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蜕变的感情 回到星湖的这些夜晚,蒋彩金都在知青房学画,很迟才回家。蒋启书也盘问、 训斥过女儿。可在彩金的眼里,父亲那可尊敬的形象已荡然无存,她总是不出一 声,以沉默表示对抗。躺在床上,她总很难入睡。有时,她不得不坐起来点灯 看书,精力又无法集中。李华荣那悲哀的语音不时地在耳旁响着,姑娘那柔软的 心被不断产生的同情填满了。她想,他是多么不幸呀!不得不远离自己的家,在 这儿孤苦伶仃的,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能相互理解的朋友。星湖本来是能够 给他欢乐的。当时,他有大家共同努力的目标;有自己所热爱的工作;有热情洋 溢的同伴们共同组成的集体。然而,这一切幸福的源头都毁于父亲手中!星湖出 事后,他并不仇视她这蒋启书的女儿,而是以通情达理的言行拂去她因自卑引起 的不安。听好朋友珍玉说,她走后知青们为救老支书,华荣还在公社被打至重伤。 但是这小伙子从不对她提起使她难堪的往事,还向她披露了心灵深处的隐痛。原 本,他能够凭着自己那双神妙的手为自己画出光辉灿烂的未来,可他却带着高度 的近视镜,在这浓雾迷茫的山沟里做力不胜任的体力劳动。她为他怀才不遇感到 惋惜,又为这天赐和他相逢的良机觉得幸运。否则,她这山里的姑娘做梦也不敢 举起绘画的彩笔呀!她一和他在一起心情就特别愉快。白天在田里她希望能见 到他;晚餐后饭碗一洗完,她好比要去执行重要任务的战士,大步流星地往“知 青之家”跑。这作用力起源于何方?山里姑娘还摸不透其中的奥妙。也许是那把 神笔的拉力;也许是对不幸者的怜悯心产生的推力;也可能是眼镜后那双深沉的 眼睛和那诚恳目光的吸引力…… 在李老师的指教下,彩金的画技大为进步。那几种作用力在姑娘的身上所合 成的微妙的情感,也在与日俱增地骚扰着她的心境。她无比怅惘、极为痛苦,人 明显消瘦。现在她面对知青房心情十分矛盾,姑娘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深深地爱 上这位襟怀坦白的异乡人了。然而,不管彩金怎样比别的山里姑娘有见地,不管 她怎样受了外来进步思想的影响,还是摆脱不了几千年来山里的婚姻习惯形成的 无形锁链的束缚。她也常忆起秀英对自己的告诫,可同时也会想起将定婚喜糖亲 手分给了乡亲们。还有那个做为信物的戒指和那张订婚照,连做梦都使她颤栗! 只恨自己当时太幼稚,走错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步棋,以至于她如何徒然挣扎, 也跳不出那个戒指的圈套,逃不出那张双人照的罗网…… 姑娘回来的第四天,叶松山就找上门了,当时彩金不在家。她变得很厌恶他, 听到他来的消息就在珍玉家藏起来,直到天黑了才悄悄地溜回家。蒋启书在公社 开会,阿妈把女儿埋怨了半天。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下回他来时,又该怎么 办呢? 几天后,叶松山又来了。这天中午,彩金正在自己房间里为一幅粉画上最后 几笔颜色,听见了那个她最不愿意听到声音。 彩金心里暗叫倒霉。她装做很认真地涂染着,根本就不理会身后的客人,搞 得叶松山如立刀山,难受极了。 “画得真好!彩金,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你画画。”松山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破 肃静,用赞美的口吻说。 彩金并不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往后扫了一眼,边继续自己的工作,边话中 带刺地说: “画得好不好,都和你无关。你叶松山所需要的是会理家,会带孩子的女人, 可惜我不会!” “彩金,别一出口就这么刻薄。” “这都是你赐教的,谈不上什么刻薄!”彩金蓦地把身子转向松山,后退了 几步说:“有什么话说吧,我还要去出工!” “你真的就这么忙!难道咱们的关系就这样一天不如一天地垮下去吗?” “我没文化,没办法象你那样科学地去预测,只好听天由命!”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叶松山火了,“我看你是木灰越拍飞得越高,我的 忍耐是有限度的!” “那只好由你了!”彩金搁下彩笔,瞧也不瞧松山一眼就走出了房间。 叶松山觉得自尊心受到很深的伤害。他怔怔地对着门口,一个念头倏地浮上 他那发胀的脑海——退婚! “对!”他又恼又恨地跺了两下脚嘟哝道:“退婚!就将这幅画撕掉,以示 一刀两断的决心,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他走到画前,正要动手,又冷笑道: “我倒要看看这高明的女画家都画出了什么名堂,可不要降低了我这双手的价值!” 起先他当着彩金的面赞扬这张画,实际上他还没看清画上的东西呢! 他往后退了几步,开始审视起这张就要毁于自己手中的作品。 画面上是某处的一段溪流。溪旁布满了茂密丛生的灌木,其中一丛丛昂首怒 放的映山红说明了所画的季节。清澈见底的溪水在溪石和沙滩之间缓缓流着,在 前面被一块宽大而突起的岩石挡住,水流全部冲进旁边的狭窄处,激起欢腾的雪 浪花……叶松山对美术是外行,但一个初中生毕竟有一定的欣赏水平,且画中都 是他所熟悉的山水。对于这毫不夸张的作品,他最大感受就是逼真,景物的色彩 也浓淡得宜。那微微荡漾的清水会叫人情不自禁地想喝上几口,坐在那块岩石上 洗脸会消除全身的疲劳。松山似乎能听到那雪浪花激动的轰响,他胸中难以消除 的怨气也不觉得被那洁白的浪花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真无法想象,这样生动的图景竟是她的手所画!一个只读过两年初小的人, 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叶松山不由地赞叹起彩金那过人的聪明了。仅仅两年时间, 她那外观并不特别的脑袋装进了多少他人无法容纳的知识!不,单凭这一点就不 能退婚,否则他将办了一生中最大的蠢事!彩金不算很美,但在这一带也找不出 几个比她更美的。况且她那修长的身高是本地小伙子们最为艳羡的。这带山区姑 娘的个头确实都太矮了!命运已注定她是他的妻子,她将为他生下几个和她一样 聪慧的娃娃。娃娃是纽带,还愁家庭不和睦吗?她会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温柔, 教给孩子知识,传给孩子本领,将来孩子才不会吃亏。想起彩金对自己冰冷雪寒 的态度,叶松山意识到退婚正是她求之不得的。那时,她会将一切责任都栽到他 的头上,心安理得地投到意中人的怀抱中去。“不,这不行!”他的心在焦灼地 喊道。这时出现在他的思想里尽是她的优点和好处。没有了她,损失将是不可估 量的!他心头升腾着难以言喻的悲哀,开始正视自己粗暴态度的严重后果。他俨 然是个不识货的愚人,信手把价值连城的宝石误认为石头弃于深潭里,现在,他 要不惜一切代价,将那幸福的象征找回来。 松山每次来星湖,都住在亲戚阿六家里。他吃完晚餐时天色已暗,赶到彩金 家,她又已走掉。 “这野女孩,饭碗刚搁下就不见了。”彩金妈很过意不去,丈夫不在家,女 儿又总是冷落了人家。“我想她可能在村头画画,你稍等等,我去找她回来。” “阿婶,”松山急忙说,“天黑路不好走,还是我自己去找。” 离开彩金家,叶松山内心乱纷纷的。寒风也扫不开他心头的烦闷,美丽幽静 的夜色只会增加他孤单的感觉。下午和阿六的一段对话又一次在耳鼓上敲响: “怎么搞的,我还没劈两根柴火你就回来?” “她没空,出工去了!” “哼,出工?她每回都有办法甩开你。你这么难得来一趟,又这么容易听信 她的鬼话!村里议论得都快冲开锅盖了。她呀,是另有所爱,爱上了那个带眼镜 的知青。” “不要乱说,彩金是向他学画画。你去她家看看,她确实画得很好!” “嘿嘿,画画……二十左右的一男一女,老在那静悄悄的村头鬼混到三更半 夜。都不要十个月,我看呢,就会画出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娃娃来,嘿嘿嘿……” 叶松山用手紧紧地按住胸口,他现在才尝到了心痛的滋味。“快去把她夺回 来,她就要落进另一个人的手中。”一种宝贝一有人竞争,就显得更为珍贵。叶 松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村头离知青房很近的地方,他犹豫了。要怎么叫她呢?她出来后,要是 当着那知青的面横眉竖眼地对待自己该多没意思呀!他发愁地面对着从窗口透出 的灯光,想起阿六那锥心的话,无比的醋劲在心头发作了。搞艺术的人都是很浪 漫的,说不定这时她真的就在他的怀抱中呢!他这样想又不甘心,急得浑身不自 在地在原地走过来走过去,最后决定到窗前去窥探一下。 观察四周都没有人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旁。窗户高了些,他小心翼翼地 搬了块石头垫脚。窗子最底下的一格玻璃破掉,补丁的木板帮助了他,他可以从 旁边的缝隙里偷看而不被里面发现。他屏住呼吸,可是心突突乱跳,连手脚都微 微哆嗦……彩金坐在对着床的那张桌上画,带眼镜的在另一张桌上调色。调好色 后,他往彩金走去,叶松山的心紧紧缩成一团。他闭上眼睛,不敢直视就要发生 的情景。须臾,他又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带眼镜的正站在她的旁边,用手指着画, 说着画画的事情。叶松山似乎放心点地离开窗子,走到一棵树后想:“这样下去 终究要出事的。就在这里,等彩金走后,一定要利用今晚的机会严厉警告这四只 眼的!” 李华荣只送彩金到门口又回进屋。 在大厅洗脚时,听到有人叩门,他想想大概是彩金忘了什么又回来。他立即 擦擦脚拖着鞋子去开门。 门口立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他并不进屋。灯光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 情。 “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彩金的未来丈夫!想求你办一件事……从明天起,你不能让彩金再来 你这里。” “她是来学画画的,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呢?”李华荣生气了。 “怎么啦,你不肯答应?” “好吧,既然你们关系这么密切,你就叫彩金不要来吧!” “哼,你真的想继续勾引她?” “无耻,”李华荣厉声道,“你给我站开点!” “无耻?”叶松山觉得受了侮辱。此刻,他更感到他和彩金的不和都是因为 这第三者的缘故。盛怒之下,他把拳头往李华荣脸部挥去。 这一拳正好打在李华荣的鼻梁上,眼镜被打飞了,鲜血从鼻孔里流出来。华 荣受此沉重的一击,又失去了眼镜,刹时头晕目眩,急忙用手按住脸,身子靠在 大门上…… 松山见状,心想再闹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赶紧溜走掉。 李华荣稍好之后,慢慢蹲下用手在地下摸索着。一个严重近视的人,没有了 眼镜简直等于瞎子!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摸到了眼镜,急急地带上后,他发现左 边的镜片靠旁边处裂了,十分懊恼地用毛巾擦擦脸,提灯回到房间去。 进房后,他找了点棉花塞住还在淌血的鼻孔,就和衣倒在床上。想起无缘无 故挨了打,又气又恨,又没法诉苦,整夜难以入寐。天亮时,他也懒得起床,不 知何时反而睡着了。 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华荣睁开双眼。见是彩金,才记起昨晚忘了关门。 “你病了是吗?我们都吃过中饭,我想你没去出工可能是不舒服。快起来吃 饭吧!”彩金说着打开了装饭的大杯盖子。 “我不吃。”华荣显得很冷淡,连望都不望她一眼。 “你怎么啦?”彩金不解地问。“哎呀,你的眼镜怎么破了?鼻子青了一块, 流过鼻血?” “没什么!昨晚有人找上门来打我。” “谁?” “别再问,过去的就算了。” “是他,那个无赖!”彩金猛然忆起昨晚回去后,母亲告诉她松山去知青房 之事,这才联系起方才华荣的举动,非常难过地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是我……害了你。” 泪花充盈了姑娘的双眶。李华荣不禁对自己张冠李戴的报复行为感到羞愧。 这怎么能怪彩金呢?有个这样蛮不讲理的未婚夫已经够不幸的。他觉得应该安慰 安慰她。 “这不关你的事。”华荣坐起来用温和的口气问:“你们的关系不太理想吗?” “理想?实在是合不来,什么事都说不到一块!”彩金接着把他俩从定亲开 始直到目前的关系认真地对华荣说了一遍。最后她郁悒地说:“今天才彻底看穿 了,原来他这样卑劣……”说完后,她颓然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小事情有时都会使人伤透脑筋,这可是终身大事呀!彩金,你打算怎么办?” “我?……”姑娘摇了摇头。 “彩金,这种事可不比别的,千万不能敷衍下去,那会让人后悔一辈子的!” 李华荣关心地劝道。“你现在有翻掉这门亲事的理由,也有重新选择的条件。不 要害怕人家议论,由他人包办婚姻的旧恶习早就该见鬼去了!” 李华荣诚心诚意的话语化成一股热流涌进彩金的心中,急速地冲垮了那道习 惯势力在心灵深处筑起的坚固可怖的堤坝。姑娘心头那爱情的浪花被激得怒放开 来。她想起刘秀英的话,“你要是真正爱上谁,就大胆向他表白;要是他也是真 心爱你,就一定会和你共同顶住逆流妖风的……”她似乎听到刘秀英在催促说: “快说吧,既然你爱他,千万别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她壮壮胆说: “我……听你的,和他决裂!你能帮助我吗?”彩金的脸飞红着,眼睛却眨 也不眨地望着华荣。 华荣仿佛被彩金那燃着希望火花的目光灼痛了。他惶惑地垂下头问: “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我需要你永远的帮助,华荣!”彩金激动地走向华荣。她用抖得厉害的声 音说:“让咱们……永远在一起……” “不,不……这,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华荣在慌乱中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彩金依旧目不转睛注视他。 “我已经有了对象。” “我懂得,”彩金的脸由红变白,她后退到自己的位置上,“你是在客客气 气地拒绝我。蒋启书的女儿,一个订过婚的山里人,是配不上你的,我只好与他 和稀泥过一辈子……”泪水糊住了姑娘的双目,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恍若笼罩 着厚厚的烟雾,牢牢地藏在自己心窝里的小伙子也不过是一团迷雾。呵不,她不 能就这样认命,失去这个时机就再也回不来。她又颤抖着嘴唇说:“李老师,我 心里有话说不出来,你难道真的不理解我的心……” 彩金吐出这些沉痛的话语后,再也无力抬起头来。李华荣的心隐隐作痛,他 十分同情这位对自己产生爱慕之情的姑娘,一刹那间,他真想伸手去为那痛苦的 姑娘擦去满眼的泪花,然而他却感到灵魂的颤栗。沉默了片刻华荣说: “彩金,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并不是嫌弃你,起先我说的是真话呀!”他说 着从抽屉的一本笔记本中翻出一张姑娘的照片,“这就是她。” 彩金默默地接过照片。上面是一位她早就在华荣的作品里见过的姑娘。辫子 短短的,十分秀气,大眼睛黑漆明亮,所有幸福的表情都集中于两个笑涡中…… 彩金的心也在那深不可测的笑涡中下沉,下沉,直到阴冷的绝底……呵,城市的 姑娘,漂亮的女学生,理所当然的胜利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对那得意洋洋 的姑娘嗤之以鼻,还是悲悯自己失意的境况?她把相片放在桌上,如在针毡上坐 着,又想不出怎么体面地走掉。这时,华荣说话了: “彩金,我今天不得已告诉你这件事,你可能会觉得突然。这事原来只有陈 岩、秀英知道,我一直对大家保密,是怕别人在玩笑时勾起我伤感的回忆……她 叫刘丽丽,是个非常不幸的姑娘,生活对她的打击真是太残酷了……”华荣从他 和丽丽的童年说到彻底改变他们命运的岁月,又详细说了丽丽在分别的两年中家 破人亡等不堪提起的往事。最后他用低沉抑郁的声音说:“如今她一个孤零零的 女子能坚强地生活着,主要是爱情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呀!” 听完华荣的讲述,彩金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挂满泪水。她不禁为这位素不相识 的目前尚未脱离厄运的姑娘感到深沉的忧虑。挥去眼泪,她又把照片仔细端详着 :就是这位纤巧秀丽的女子,却能饱经忧患而不气馁,不妥协。和那高尚的情操 相比,自己显得多么自私,渺小!她感激李华荣。正由于他那丝毫不存邪念的举 措,她才不至于在他俩之间扮演不光彩的角色。如果说刚才她还因失恋而嫉妒那 位素昧平生的姑娘的话,那么,李华荣的这席话就象吸附剂一般净化了她那复杂 的感情。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羞涩然而流畅地说: “你有一个多好的女朋友呀!我祝福你们!我相信你们会相亲相爱到老的。 从你们身上我也进一步领会到要怎样去处理我自己的这件事。……哎呀,饭都凉 了,我给你热一热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