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逆来顺受 在亲人和星湖那批插队之友的极力挽留下,李华荣勉强在家乡住了一个月。 华荣极为留恋自己那贫苦、和睦、温暖的家。他实在不能放心远离自己的沉 疴未愈的慈爱的母亲;他更难舍那将一腔柔情都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爱姑娘。然 而闲坐在家里,他胸中就象猫抓般的难受。他吃的是弟弟挣的,用的是丽丽送的, 其中每个铜板都凝聚着他们的千滴汗呀!每餐,妈妈总要把养病的食物硬拨进他 的饭碗,他觉得孝子的良心都在指责着自己。他的心情万分矛盾,最后几天是在 如坐针毡中挨过的。 刘丽丽已不象三年前那么脆弱了。她熟谙华荣的心曲——强留住他会使之更 加难过。她停了三天工,特意去买了布和棉花,向王阿姨借来缝纫机,为他缝制 了一件棉衣;还将爸爸的几件衣服也赶着拆改合身让他带走。华荣妈病体尚未复 原,对儿子的关心是鞭长莫及。姑娘还多方设法,买了好多干的海产让他带走。 她把一个女子所有的情意都融进这细致的举动中。 她就他这一个最亲的亲人,此行一去,也许又得等三年呢! 今天上午,丽丽、弟妹,星湖的伙伴们都到车站为华荣送行。华荣默默地一 个个凝望着,最后目光又停留在丽丽的脸上。他心痛地发现,她比一个月前更加 消瘦。当年双目中那扑闪扑闪的光辉已被许多细细的血丝所摄取,显得失神而疲 倦;原来双颊上那丰润的肌肤在两条草帽带痕的紧卡下,变得那么憔悴,连迷人 的酒窝都变浅了。才二十出头的姑娘,额上、眼角竟出现了几条细细的皱纹。命 运是一个多么不公正的魔术师!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改变一个人的面貌,叫有的人 返老还童,有的人却未老先衰。值得庆幸的是,这位魔术师毕竟给她留下了冀望 的本钱——银铃一般清亮、纯净的声音。汽车即将开动之际,她的睫毛上挂着泪 花,用那圆润的声音轻轻地带着动人心魄的话语飘进了华荣的心里:“只要你不 忘记我,我一生一世等着你!” 妈妈无法去车站送别儿子,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华荣在门口和她告别时,她 似乎心中汹涌着千言万语,结果只说了一句话:“孩子,人生的道路崎岖漫长, 你不丢掉包袱前进,难呢!”她那冰凉的浮肿的手紧攥着华荣的手,死死盯着儿 子的双眼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的光,最后从中滚出两滴混浊的老泪。将出远 门的游子被慈母眼中的那种光震悚了,仿佛他俩是在生与死的交界上背道而行的 人,再也见不到面了。母子俩四只泪眼相对,无声地经受着生离死别的煎熬。若 不是有人在催促,华荣再也没有勇气走出自己的家门。 在岩城下了汽车,又急如星火地赶到火车站买票,李华荣总算乘上了当班的 列车。一上车,他赶紧把行李搁在架子上。那被坠得酸痛的手臂轻松了,思想负 担却顿觉深重起来。在家时,他时时为父亲尚未获得自由,未能在家和他们团聚 感到遗憾,认为这是难以弥补的损失,而爸爸总还令人较为放心地活着。呵,看 妈妈当时那可怕的眼神……要是失去了妈妈,这个家还象个家吗?呵,丽丽呀, 你没有了双亲,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你又是怎么挨过来的?这两天,你的心 境是何等凄伤!我是在家不行,离家也不行,多么无能呀!李华荣呀李华荣,你 何时能驾驭自己的命运,和可怜的丽丽成立家庭,将她从凄苦、孤独的境况里拉 出来,为她卸下天天压在她肩上的菜担…… 列车上拥挤不堪,华荣一上车就站着。他思想纷乱,情绪低落,车厢内烦闷 的空气更增加了他的苦恼。为了避开过道上来来往往的碰撞,他在靠车头处的洗 脸间里找了个地方站着。 列车员来售晚餐的饭票了,华荣没有买。其实下汽车后为了买票,他连午餐 都来不及吃。现在,与其说他是不愿意去挤过那条水泄不通的六个车厢的长过道 到餐厅,不如说是舍不得花费那五角钱。五角钞票来之不易呀!丽丽得喊破嗓门 ;弟弟得踩肿双腿;他自己要从早到晚地连干两天,挣来的工分还不能兑现呢! 天暗了。天空中没有月亮,没有星光。视野里一切都黑糊糊的,整个山野都 被一张硕大无朋的黑帷幕网住。 为了充饥,华荣吃了两个烧饼。其实,提袋里吃的东西有的是。早上去送他 的人都买了食物给他,可他要留给那些孩子们吃。其中蜜饯、菠萝、香蕉、苹果、 橘子他们怕是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尝尝滋味了。孩子们享用了果品之后,对 那被毁的果园会激起多深的感情。乡亲们盼望改变星湖,老支书未竟的事业要靠 他们接班呀! 因为口干,华荣决定去喝点开水。他艰难地从人缝中塞过,挤得浑身冒火, 也记不清过了几个车厢,才找到保温桶。待他喝了一杯水后,车子已缓缓地停靠 在一个亮着灯光的工地小站。列车员开了车厢门,并说在此停两分钟。为了不去 重受那推来搡去的冤枉罪,李华荣下了车门,他要从车下回到自己的车厢。他飞 快地跑向车头。大概因是临时的小站吧,好几个车门都没开。好多民工都集聚在 华荣要上的车门前。他害怕挤不上去,又往中间的车门跑去,刚才有个门开着, 且人较少。当他跑到那里时,车门已经关上。华荣急得傻了眼,而车子已徐徐开 动。陡地,他意识到什么,立即摔掉手中的杯子,拉住开到面前的车门扶手,毫 不畏惧地跳上门前的台阶。 列车好比一只不通情理的猛兽,咆哮着冲向黑暗。 李华荣发现他紧靠着的这个门里面被堵死掉。他试着捶了几下门,里面一点 反应也没有,眼看是没有希望进车厢。车速极快,这样站到前一站太危险!跳车 吧,弄不好会粉身碎骨,即使不出问题,放在车上的那么多东西怎么办?有自己 的,有伙伴们捎带给乡亲的,且今晚在黑野里怎么办?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不, 不能跳车,就这样牢牢地抓紧扶手站到前面,很快就会到的!做了这样的选择后, 他又不甘心地察看着车门。呵,上面有一格玻璃竟是破的! 这一惊人的发现真使他喜出望外:这下可以爬窗进去。他用力推一下窗内的 东西,一个空铁桶滚下去。这时,里面有人往外探看着并“哎呀”地叫了一声。 “同志,我要爬进去,请你拉我一把。” “爬窗危险,我去叫列车员来开门。哎呀不行,门底下被货堵死了……金明 呵,你快过来帮帮忙!” 华荣引体上去,一只脚刚跨进窗口,里面两个人就一起把他护拉了进去。 “华荣!” “哎呀,谢添!” 两位战友抱在一起高兴地跳着。华荣拍着谢添的肩膀说: “怪不得我听声音怎么那么熟悉。真是无巧不成书!咱们怎么会在这种状况 下重见?我们星湖人昨晚还在秀英家谈到你呢!” “哈哈,这大概是上帝的安排吧!要不然,今晚你就要被时代的列车抛弃在 黑茫茫的荒郊野外。” “你怎么也学会了说俏皮话?”华荣说着,心里猛然想起菩萨说的“贵人” 二字。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呗!现在我才明白,人在社会上,不 会说话,胆小怕事,是永远吃不开的。当时,姓阙的那伙混蛋就专拣我这软的吃。 说实话,当时我能有勇气逃出来,完全得感谢柯霞。那天晚上她问我,你真的认 为老支书是坏人,我说他是好人。她问我那你为什么要上台批判他,我说没办法, 他们硬逼我上台念,这是我的‘政治生命’呵。她说这是出卖战友,你会因此而 失去你‘生命’的价值的,你将遭人唾弃而痛悔终生的……我离开那边后就开始 观察社会,思索的问题也复杂起来。” 谢添说着,忽然象想起什么似地从袋子中掏出一包香烟,每人分一支。见华 荣摆摆手,他强使他拿上并点了火说: “立足于社会,烟、茶、酒都得会!我问你,今晚怎么这样狼狈?” 华荣把刚才喝水的经过说了一遍。 谢添大笑说:“这太富有戏剧性了。你又要去星湖吧!” 华荣点点头。 “唉,到现在你还鬼迷心窍?我们把一腔碧血都洒在那里,可得到的是什么? 建成的水电站被批为‘卫星上天,红旗落地’,学校被污蔑为是狗崽子举起教鞭 要夺走革命的下一代;因为搞花果园老支书吃了多少苦头!他们毁了果园,还对 他大会批、小会斗……老支书怎么样了?……被折磨死了?听说严家石强奸了五 十多个妇女被枪毙,现在代理书记是王八伍。唉,我差点成了千古罪人!这种状 况你还去干什么?姓蒋的和公社那批混蛋没什么两样,是不会给你什么甜头尝的, 招工上调轮不到你!我看干脆就跟我们走吧,管保不会象在星湖过得那么苦。” “哦,我都还没问你现在在哪里呢!” “跟金明在同一个工程队。上半年队里叫我搞采购,走了不少的地方。后来 我帮他们搞了一次设计,就这样被领导相中,一跃而成了技术员。华荣,我们这 个工程队很大。现在队部正好需要个会写会画的人把宣传批判栏搞起来,你就去 那边发挥一技之长吧!你放心,有我和金明介绍,管保领导答应的。” 谁能意料得到以前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的谢添会变得这么热情、开朗!光凭 这点华荣就能想象出他所在的一定是个好地方。他极需在经济上打个翻身仗,和 弟弟一起支撑家庭;他又是多么需要沸腾而有色彩的生活来充实那孤独的心!然 而他觉得自己的情况毕竟不同于谢添。凭自己的能力来说,写写画画是会得到领 导的赏识的。但是搞宣传工作,就是为了突出政治,讲阶级斗争的,人家能用他 这样出身的外流人吗?一旦他们懂得自己的家庭而将他解雇后,他这个“无三证” 的“黑人”要流落到哪里去?而况,他在感情上委实难舍那些在知识上嗷嗷待哺 的小天使们,最主要的是他心底里还埋藏着对谁都没泄露的一个秘密,那就是对 招工的幻想。大学梦虽然破产,但蒋启书能为他挣名额,说明那家伙为了某种目 的需要自己离开星湖村。也许,姓蒋的会给他招工的机会……于是,他十分感激 地说:“谢添,你太肝胆了。可惜我没办法去,真对不起你……” “没什么,没什么!”谢添悟出华荣一定有什么难言之处,就不多问。他还 是很爽快地说,“那我把地址给你留下,需要我帮忙时可以及时和我联系。你先 带我去把行李搬过来,咱们再把分别后的情况说一说,多么难得在一起呵!” 一到星湖,李华荣立即把自己带的礼物都给人送上门了。彩金不在家。孩子 们告诉他,她的外婆病重在县里住院,她和母亲去侍侯病人了。华荣只好将秀英 和丽丽给她的纪念品暂时保管起来。 当天晚上,华荣将带来的食物取出招待自己的学生和一些来串门的社员。蒋 启书带着阿六进了“知青之家”。 阿六用手抓了一个蜜饯放进嘴里,边吃边说:“李老师可真好,总是把这些 小学生挂在心上,回家给你们带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真可惜,他就要走了!” 华荣的心陡地猛跳起来。他看看阿六,又看看蒋启书,焦急地等待着下文。 “李老师要去哪里?”一位社员问。 “公社决定,我们星湖的知青通通迁到广平大队去!” 好似一块冰投进了正在激荡的心河,华荣的血液刹时凝固了。他四肢冷冰冰 的,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还以为要调他去工作,去广平还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可以为我们做多少 好事呀!” “唉,这是公社党委研究决定的,我们想留也留不住呀!为这事,阿书还挨 了批评,说是没教育好知识青年,一个个都倒流回去。人家广平是受表扬的,所 以公社头头决定把我们星湖的知青都集中到他们队。” “我不去!”李华荣终于爆发出这句话。 “那怎么行呢?你们的户粮都已经迁去了,在星湖,谁供应给你粮食呢?” “哼,连问都不问我们一声,趁我们都不在,把我们全出卖了。我问你,你 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我们知青哪一点对不起星湖的?我知道你正想方设法赶我走, 我李华荣到底为什么成了你蒋启书的眼中钉?我就是不走,我靠自己的劳动在这 里挣饭吃!” 蒋启书不敢正视华荣那愤怒得发红的眼睛。当着那么多人,为了维护自己的 尊严,他色厉内荏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这是公社党委会研究决定的,我要不要服从?我知 道你对星湖的感情深,我不计较你刚才的态度。你不走,当然我也不能赶你。可 是你想想,既然你的什么关系都不在这里,招工、上调还有你的份吗?” “招工、上调?我再问你,那一回升学我为什么被拉下来?叶松山的大学从 哪里来的?你以为人家都那么好欺骗,还想用老一套来堵住我的嘴?” “你难道不懂得,你被拉下来是因为政审通不过?”蒋启书也爆怒了,“余 下的名额给谁你管不着!” “你!……” 李华荣想骂“你有权,可是你缺德”,他要把这几年来对这位当权派的怨和 恨一古脑儿都发泄出来。然而他却嘎然刹住那连珠炮弹般即将弹出的话。他在须 臾间犹如受了重伤,猛地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 是什么鬼使神差他鸣金收兵呢?他到底意识到了什么?呵,再干下去会给善 良的彩金带来更深的心灵创伤,这位那么了解和同情自己,在最困难之际曾给自 己那么多帮助的姑娘是多么不幸!他恍惚还听到了什么?呵,那是菩萨在冥冥中 传到耳边的话:“公庭结构事如山,曲直分明判此间;贵人暗中相扶助,不可计 较保平安。” “不可计较,不可计较!”他拒绝任何人进房间来看自己,心力交瘁地躺在 床上默念着这句话。 夜深了,黑乎乎的北风从门缝窗隙中挤进来,使房间变得更暗更冷。李华荣 的心却渐渐平定下来。他的眼前飘忽着一团若隐若现的亮光,这亮光在吸引着他, 他睁开眼睛,它却消失了。先将脚步朝向广平去寻找吧,既然命运做了这样的安 排! 贵人,贵人呵,你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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