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铁窗忏悔 剧烈的疼痛,无法用话语表达的难以忍受的疼痛,似钢针般地扎进骨髓,钻 入心窝。李华荣的左手一直紧紧地压住右臂受伤处,似乎这样能减轻一点疼痛。 他低垂着脑袋,紧紧地闭着双眼,坐在外科门诊室的椅子上,没有一丝血色的面 部肌肉可怕地抽搐着。然而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一个身受奇耻大辱的家伙有 什么资格在这里呻吟呢!门口有许多围观热闹的人在低声议论着,他并没有听进 去。他极度困乏,冷汗在额上、双颊、颈部、身上小虫般地爬行着,淌进脚下的 血迹上…… “老金,围了这么多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护士匆匆走过来。 “你先检查一下他手上的伤口,再缝一缝,包扎一下,明天再慢慢告诉你。” “他的手怎么啦?”护士走向李华荣。 “被我们的神枪手打中啦!” “那他……” “我的枪从来不打好人的。”老金说,“救死扶伤,快采取行动!” 护士让一个人扶住李华荣的右手。华荣左手一放开,血立即喷泉般地迸射出 来。护士立即用止血带在创口上方扎住,血很快被止住。她用生理盐水洗了洗伤 口说:“炸得烂糊糊的,骨头粉碎性骨折,大神经和大血管都断掉。” “那怎么办?” “这种手术要外科医生才会做。” “那就快去叫医生。” “医生没一个闲着。今天上午建筑队不是手脚架坍塌?死了三个,还有七个 重伤都正在抢救,谁有空给这种人做手术!” “那总得想个办法。”老金把护士拉到一旁小声说,“这个案子几个省都很 重视,可是条大鲨鱼呵!要是流血不止出了人命,不但我们前功尽弃,对上面可 不好交代的。” “那这样吧,我先用厚纱布给他包扎好,止血带不解掉就没事。等等你去找 我们领导,看看明天上午能不能安排上。现在确实不行,连内科医生都抽去搞抢 救 .” 这天晚上,保卫组全力以赴地预审着这个伪造货币的大罪犯。 李华荣忍着剧痛,供认不讳地交代了作案的全经过。这使审讯者们干劲倍增。 他们提出许许多多的问题来审讯他,十分详细地笔录着案犯交代的每个问题。由 于李华荣失血过多,晚饭又无法下口,渐渐感到体力不支,突然眼前一黑就昏过 去。公安人员让他喝了一杯水,他的精神才慢慢恢复。经领导研究,暂时结束审 讯。本来要送他去医院,为了预防他逃跑,用车子把他送进看守所过夜。 打开牢房,看守人员立即将一个已经睡着了的囚犯叫出来。李华荣躺在地铺 上,没听清看守对那人交代着什么,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他睡得很不安稳,做 着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境十分胡乱,他试着回忆一下,又想不起来,只一直有 一种压抑感,连呼吸都不那么通畅。也许他睡了很久很久,也许只不过闭了十几 分钟眼。他霍地翻身坐起来,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吊在胸前的手沉甸甸的,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预感到这只手的前途不 妙,可那又有什么呢?整个人都落到这步田地!没有疼痛的干扰,他倒能利用这 时间来思考问题。 看守所建在一个小山头上。为了防止犯人逃跑,牢房里只有两个高高的供对 流用的极为牢固的小铁窗。门外有个小院子,是囚犯放风与解手之处。门已经关 掉,野外的风还是习习地吹进来。山区之夜十分凉快,被囚禁的主人公更觉得有 一股透骨的凉意。送进耳内的阵阵松涛如悲泣,似哭诉,恍若将死在茫茫草原上 的那位马车夫从破碎的心灵里发出的哀叹。月光从院子那边的窗格子挤进了一小 块,仿佛一方白纱般的裹尸布,披在另一头那个蜷曲着睡觉的人身上。此情此景 使画家想起了勃克林的名画《死之岛》。多么凄凉孤独呵!从今以后,他就要在 这失去生的意义的“死岛”上和那些幽灵一般可怖的囚徒相伴为伍。那种情景他 曾设想过,如今,当现实将其应验时,他又感到突然,甚至莫名其妙,不理解这 一切的一切究竟都是怎么发生的。 他从小就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上小学五年级时,他和弟弟曾在公园里拾到 一个装有上百元的皮包交给学校。插队时日子过得再苦,他也从不肯乱拔一棵乡 亲们栽的菜,挖一个乡亲们种的地瓜,反而将自己留着准备回家探亲的钱为孩子 们买书和教具。他一贯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就因为不肯承认自己是个贼, 他才成了个“无三证”的黑人。唉,这种美德已永远不属于他的了!他已经身败 名裂,成了一个遗臭万年的罪人。 “奇怪,这张钱怎么会褪色?”“……这张十块的钱会不会是假的!”药店 里买药的一幕幕地如同画面般地重现在眼前。他立即悚然地闭起双眼,将脸埋在 左臂弯里,连连打着寒颤。他的心在惨叫着:“可耻,可耻,多么可耻呵!”他 不能不忆起被追捕时的狼狈相,在医院时年轻护士那鄙弃的神色,审讯人员那愤 怒的呵斥。“哼,这种人!”这几个字已充分意味着他只属于百分之九十九以外 的一小撮了。他面前的“死岛”是自己涂抹的没有光明,没有爱情,没有希望的 世界。他将为何而活着?为了铁窗中的一日三餐?为了苟延残喘,终其未耗尽的 天年?…… 白惨惨的月光已渐渐移向他的身上,他情不由己将视线朝铁窗往天空望去。 又是一轮明月! 后天乃是中秋佳节,此刻,人们也许都在做着合家团圆的好梦。他却想起了 千古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那位成为阶下囚的皇帝词人,问得 何等沉痛、悲切!传说他作完此词后不多久就故世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病夭? 自尽?他是不堪凌辱,还是对自己的变节感到羞愧而走进阴司的?记得有一回, 自己和陈岩讨论起这个古人时曾说过,“象他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如今, 自己的处境和他又有什么两样?他不敢让皓月照着自己,似乎是怕有谁窥视其斯 文扫地的丑态,测出其内心世界的秘密,有点神经质地将身子往黑暗处挪去…… “喂,你怎么一直往我这边靠?”猛不防,黑暗处传来的声音吓得他那脆弱 的心脏乱跳起来。他很愤怒,但一句话也没说。 “告诉你,你一进来,他们就要我监督你。你为什么进来的?打架?偷东西? 都不太象……你这副文人带的眼镜也许是帮助你卖嘴皮诈骗用的?或许你今天耍 了哪个小姑娘?要不,你的手干吗吊着?是被刀砍的还是棍棒打的?……嘿,你 怎么老象个哑巴?好吧,我还得再睡一下,明天一早,我就会让你懂得老子是谁, 吃吃老子的拳头,你就会竹筒倒豆子,什么都告诉我!” 够受了,这就是难兄难弟欢迎自己的见面礼!也许明天,会有更多的无赖缠 住他,合唱出一出最下流的戏。今后还要朝朝暮暮和这些失去羞耻感的人吃在一 起,住在一起,可怎么过下去呵!他倒希望能把自己判处极刑。然而,从今晚那 个预审者所举的案例推测,那样重的惩处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也许是无期徒刑, 十五年或更少的年限。这样除了自己受罪,还会给亲人们带来什么呢?呵,一副 当代最骇人最沉重的政治枷锁,一张张现出鄙视加警惕神情的最伤人心的面孔。 他万念俱灰地靠在墙壁上,闭着双眼想象着他被判决时,宣判场里万千个人 头攒动,争着挤到台前目睹罪犯的场面。呵,惊奇的表情!好奇心得到满足后的 笑容!“啧啧,这么年纪轻轻的……”,“还带着眼镜,文绉绉的,人不可貌相 呀!”议论声一句句送进他的耳朵。“家贼难防,这就是你这狗崽子的下场!” 忽然,甘四念跳到他面前。只见她双手叉腰,龇牙咧嘴地酷似传说中的女妖怪一 样的狂笑着……是谁哭得那样哀痛?呵,丽丽、妈妈、妹妹!她们不顾一切地冲 到台前……哎呀,亲者痛,仇者快!不,他不能被押上审判台,他的名字不能上 布告栏,这样亲人们就可以少受点议论的压力。既然他对自己的生命还有主宰权, 就让它在今晚彻底结束吧! 关进看守所的人,身上的刀子,带子等一些会危及生命的东西都会被没收的, 李华荣却不靠它们。他不需要用什么很痛苦的手段来结果自己,只要解下止血带 和绷带,让身上的血流尽就可以。 对着铁窗外的一小角夜空凝望了许久,他把眼镜取下放在床头。“死不瞑目”, 人说是死者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死后还希望睁眼看到。而李华荣却害怕能再见 什么,他死得太不光彩了…… 放下脖子上的吊带,他开始一层层地解开绷带。悔恨而辛酸的泪水早就在脸 上尽情地流着,他心胆俱裂地默默念着: 永诀了,我慈爱的双亲,别为我这给你们带来耻辱的不肖儿抛洒伤心的泪珠。 但愿你们再也不要提起我,就算当年路上捡到的是个死婴。 永诀了,我的无辜受累的弟妹,你们痛骂我吧!我无颜当你们的大哥,但愿 你们能将对我的恨化为对二老加倍的爱,让他们度过应该幸福的晚年! 永诀了,陈岩、谢添、彩金、秀英、柯霞、立峰、小弟、素珍这些热心肠的 朋友们,星湖的可爱的小天使们,请将我这身败名裂的下场当为前车之鉴,摸索 出一条通往光明的路子吧! 永诀了,我良心上永远愧对的姑娘,我刻骨铭心的最亲爱的丽,让我最后一 次这样称呼你,哪怕你鄙视我、厌恶我。我给你带来了无法消除的精神创伤和痛 苦,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向良心下跪。但愿我死后,你心上的李华 荣也跟着同归于尽…… 永诀了,永诀了,人生中的一切…… 解完了绷带,右臂无力地搭拉下来,它已经凉冰冰的了。李华荣最后用力拔 掉了止血带,创口开始出现了冲胀感。他用左手使力搓揉着。血,止住的血,又 开始喷涌出来…… 李华荣没有死。那天夜里,他的神志因大量失血变得模糊,一种本能的呻吟 惊醒了同室的那个罪犯。他到他身旁一摸,发现都是粘糊糊的血,立即喊叫起来。 李华荣又被火速地送进医院。在抢救时,医生发现他的右前臂因止血带扎得过久, 已经坏死。如不及时截肢,就会感染,甚至有生命危险。当天夜里,李华荣的右 手就在手术中切除了。 当李华荣醒来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只剩下用纱布包扎着的在肘下的一小段前臂 时,那可耻的一切刹那间都跳进他的记忆里。他的目光凝视着残肢,没有任何激 动的反应,生命对他已是一种多余的负担,少掉一只手只能增强自己再次去死的 决心。他那凹得很深下去的眼睛总是一眨也不眨,显得呆滞而无光;死灰惨白的 脸冷冰冰的,没有表情,没有一丝生命的表示。那微微起伏的胸脯令人觉得是见 到了一具还没完全断气的死尸…… 公安人员轮流在医院看守着他,使他无法达到死的目的。在医院就是绝食医 生也是有办法对付你的。 住院不到三天,就有人去医院审问他,接下去几天都是如此。审讯者要他回 答和案件有关的许多问题,要他用指头在每一张笔录上盖印。也许是领导有交代, 审讯中很少有人威胁他,更没有人动手打他。然而对作案细节的回忆不亚于用刀 绞他的心肺。 “你到底想通没有?”在医院一星期后,一个看守他的民警问。 “该交代的我全都交代了。” “我不是问案子的事。我知道,你思想斗争得很厉害,不想活下去……” 华荣没有什么反应,依旧靠在床头久久沉默着…… “你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你还有亲人,你考虑到给他们会带来什么 后遗症没有?你先看看这封信,是你母亲捎来的。” 李华荣被吸引住了。他那已经失去光彩的双目,此刻竟射出一种渴求得到什 么的光彩,极少动弹的身子也不安地颤抖起来。民警将信给他时,他的手抖得更 厉害…… 荣儿: 我想,和你接触过的人,谁都绝不会想到,象你这样品行正派的人会去犯罪! 当我获悉此事时,怎么也不相信,以为是这场大病之后带来的叫人无法忍受的梦 魇…… 我终于在现实面前承认了这一事实,然而也理解了你,因为你是个再孝顺不 过的孩子。为了治好妈妈的病,你付出了无可比拟的代价,受到了多么残酷的惩 罚呀! 凭你的性格,我害怕,你会想不开,失却活下去的勇气。这几天我几乎时时 刻刻都在默默地祷告着。孩子,是我将你这个仅仅剩下一口气的早产弃儿抚养长 大。多希望能给你带来欢乐和幸福,可惜灾祸从天而降到我们家,这个家庭给你 铸成了最大的不幸。如今,你锒铛入狱,成了一个失去自由的囚犯…… 荣儿,你是为我去犯罪的,也是为我而受罪的,因而我也是有罪的!法律无 法让我为你分担刑期,但我因负疚引起的悲苦却是无期的,倘若我把你逼到的是 比进监牢更可怕的死路上,我的罪过就更无比深重。不管你被判多少年,总有刑 满释放的一天,我渴望着那时你能回到我的身边……如失去了希望和寄托,我的 自我将在更深的精神枷锁中挣扎着,也许,已经远去的死神又会卷土重来,乘虚 而入,拖着我步入你的后尘,到黄泉之下请求你的宽恕。 荣儿,一定要活下去——为了你的良心上极度不安的可怜的妈妈,也为了你 自己,你一生中的道路还长着呢!别以为一个人犯了罪就什么都完了。他所受的 刑期正是他为自己补过赎罪的途径,在服刑期间他还可以用突出的表现争取减刑。 将来,你仍然可以做出许许多多对人民有益的事。你读过许多书,一定知道《悲 惨世界》中的冉阿让,他不正是这样做的吗?你认真地想想,会从他的身上得到 重新做人的启发的。 …… 母亲椎心泣血的自责钢针般地扎痛了李华荣,他那颗冰冷至极的已死的心在 母爱的温暖下苏醒了。他用左手支住昏沉疼痛的脑门,万分悲苦地暗叫道:“呵, 我不能死!我死了妈妈也会死的。可活着又是多么痛苦!一个残废的犯人,又该 怎么活下去呢? “李华荣,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要正视现实,寻短见是解决不了问题 的。一个人 犯了罪,只要不是无可救药的,还可以重新做人嘛。你的罪行是严重的,但 你是初犯,而且动机是单纯的,交代问题的态度还比较坦白,我相信你会得到从 宽的。那些血债累累的战犯,都能在改造中成为新人,你更是有前途的。年轻人, 象你母亲信中说的,你一生中的道路还长着呢。将来,你仍然可以做出许许多多 对人民有益的事。李华荣,要有勇气吞下自己种出的苦果,要用劳动的汗水洗刷 自己身上的污点,以实际行动争取早点出狱。“ 这位中年民警的态度很恳切,他的一番话在这时显得十分中肯。不知什么时 候,华荣的眼里已蒙上一层泪花。透过泪帘,他发现对方也在注视着自己,他突 然地把目光垂往吊在胸前的臂上,眼泪刷刷地滚落下来。 “没有用,我已经残废了,我的手……” “失去右手,你的左手还可以发挥作用嘛!生活中有许多只有一只手的人, 他们能够克服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正常人一样又会劳动,又会创造,你应该 向他们学习。就让你残废的右手代表已死的过去,举起你的左手开始新的生活吧!” 李华荣抬起头,迷惘地望着这位真心实意帮助自己并给予启迪的人。他的胸 腑正翻腾着矛盾而复杂的浪潮…… 让残废的右手代表已死的过去,然而那残留的部分却是永远无法抹掉的耻辱 的象征。这左手怎么能和别的残废人一样发挥作用呢?无罪的残废人训练着另一 只手时,每一进步都会得到别人的赞赏和鼓舞。而当他这残废人抬举着左手时, 会带来多少异样的目光,会听到多少令人难堪的声音…… 唉,到底要怎么举起左手开始新生活呢?此时,他的目光情不由己地转向吊 着瓶的那只手。他觉得不可理喻,蓦然,自己的左手竟和布得尔的雕塑作品《绝 望者的手》重叠在一起。他急忙闭起双眼,但它却越来越清晰,怎么也驱赶不走 眼前的景象。那是一件用肢体来表达人心里绝望的雕塑品,当年在爸爸的书里看 到那张雕塑摄像时,因年纪较轻,他不很理解这只手所表达的内容和过人之处。 现在,从那只扭曲变形的手上,他似乎亲眼目睹了一颗垂死挣扎的痉挛的心灵, 体会到那个绝望者无法忍受的精神折磨。而这难道不正是此时自己的处境吗?唉, 手呵手,我实在无法支撑下去,为什么要让我生不能生又死不能死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