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娥疯了 麦娥疯了!麦娥在见到茂民后,狂喊了一声茂民的名字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 嘻嘻哈哈的,又哭又笑。麦娥把衣服都烧了,光着身子跑出来,谁也追不上。春娥 说你把衣服穿上,这样多丢人呀!麦娥说你个不要脸的,留着身子给谁呀!——给 茂民吗?茂民死了!死了!茂民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呜呜呜…… 茂民下葬的时候穿了那套新衣服。父亲开始不同意,说人已经死了,穿这么好 的衣服糟蹋了,不如给茂生留着,母亲坚决不同意。活了二十三年,茂民没穿过一 件新衣服,现在终于穿上了。茂民的肩膀被椽子压烂了,结了黑黑一层痂;嘴里填 满了泥,手里抓着一把衰草。茂生想把泥怄出来,却怎么也弄不净。茂民的脸色很 平静,除了没血色,象睡着了一样,一点也不怕人。茂生抱着哥哥的尸体放声大哭。 一个月前,哥哥同他一起砍柴,一路上还给他讲了许多道理。哥哥说我们家成 份不好,父亲一辈子也没做成什么,我们住在那样的破地方,受村里人白眼。现在 他已经老了,我们不能靠他了。我们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让父母享几天清福。茂 生知道,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住上明窗静几的房子,哪怕一间也行,只 要能遮风挡雨,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哥哥说我们一定要满足母亲的这个心愿,尽快把房子盖起来。 哥哥从来没跟他说过那么多的话,那天却说了一路。 “——哥哥呀,你是不是有什么预感?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围观的人都落泪了,妇人们甚至哭出了声音。黄泥村笼罩在一片悲凄凄的气氛 中,迎接新年的来到。 过完新年,村里照例是要弄秧歌的。往年的秧歌,都是茂民起的头,麦娥、茂 民在前面领舞,后面是春娥、秀娥和红卫、二胖他们。老一辈的秧歌头关福来随着 女儿的长大,早就让出了这个位置,秧歌是年轻人的舞台,充满着无尽的激情与活 力。 一到正月,村村都要闹秧歌的。劳苦了一年,唯有这几天才是他们真正的节日。 爱热闹的人早早就承了头,收拾锣鼓家具,抬到老槐树下咚咚锵锵地敲,不出一袋 烟功夫,打牌的、喝酒的、剪窗花的、纳鞋垫的便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到老 槐树下集合。平日里不爱热闹的人也唱了起来,把正月吵得红红火火。 秧歌在村里转几圈就成形了,只要秧歌头带队,后面的人跟上就行了。成形后 的秧歌一般先在老槐树下打场子,全村的父老乡亲都出来看热闹。紧接着就能听到 邻村的锣鼓声,掌伞的一声喊,大家便敲锣打鼓,先给他们送去了请贴,然后秧歌 进村,挨门挨户地送。接秧歌的一般都是村干部,先在村里比较宽敞的地方打个官 场,生产队按礼节送上大洋拾元、香烟两条,水果糖二斤不等,收贺礼的一声唱, 大家喝一声彩:“——好!”秧歌便按着帖子到各家各户去了。 因为离得都不远,平日里大多认识,因此进了家门也不陌生。院子大点的大家 就使劲扭,户主的赏头也重,通常都是半斤水果糖、两元大洋并一包香烟,大家同 样喊一声“好!”户主很高兴。遇到院子狭隘的人家,年轻人便不好好扭,唱曲的 也不好好唱,主家的赏头也少得可怜,通常就是大洋壹圆或香烟一包。 外村转完了才回到本村送秧歌,程序是一样的。有时还没送完,邻村的秧歌也 到了,队干部就得出门迎接。一个正月下来,如果没有四五个村子互送,这年就算 没过好。 送完各村送政府。第一站当然是北塬公社。公社干部每天都留守在院子里等各 村的秧歌,边观摩边选定能够代表北塬去县城参加正月十五的秧歌大汇演。黄泥村 的秧歌除了锣鼓喧天,更有能够代表鹿县特色的飞锣。——五个年轻人头扎英雄结, 身穿羊皮袄,脚扎软黑靴,五人“嗬!”地一声吼,旱地拔葱就跳了起来,在空中 同时击响手中的铜锣,舞姿飘逸,令人眼花缭乱。鉴此,改革开放以后,政府对明 间娱乐更加重视,黄泥村曾多次代表鹿县参加地区举办的十五秧歌大汇演,同著名 的安塞腰鼓、洛川蹩鼓、宜川胸鼓一起登台亮相,赢得阵阵掌声。 每年的秧歌大汇演在地区所在地榆城市进行。各路诸侯汇集于此,锣鼓喧天, 旌旗猎猎,大家各显神通!——安塞腰鼓气势雄壮,豪迈粗犷似雄鹰展翅;洛川蹩 鼓东蹦西跳,左冲右扑,如古代士卒拼搏冲杀;黄龙猎鼓气势宏大,威武壮观;宜 川胸鼓生气勃勃,英姿潇洒……此外,还有那深沉豪放的志丹扇鼓,热情奔放的子 长唢呐,铿锵有力的黄陵霸王鞭,温柔娇媚的延长梆子,刚柔并济的吴旗铁鞭舞, 文雅秀丽的甘泉莲花灯……等等,纯朴大方的动作里无不透出陕北人的聪明才智和 憨厚耿直! 然而茂生家的这个正月却是在伤心与绝望中度过的。整整一个正月,母亲都没 有走出家门。父亲佝偻着身子不停地转出转里,魂不守舍的样子。茂生兄妹也很少 出去,村里的锣鼓喧天与他们一家人无缘。 送秧歌的时候,福来拿了一把伞在前面领路,二胖与春娥带着秧歌在后面扭动。 福来边转动雨伞边即兴编唱,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歌。当初豆花就是被他的那副嗓子 征服了。 秧歌到了茂生家的时候,大家心情很沉重,茂生的父母坐在窑里没出来。母亲 脸上垂泪,难过地睡在炕上,茂云坐在母亲的身边不说话。 福来边走边唱: 羊肚子(那个)手巾(哟)水上漂, 唱上(那个)小曲解心焦。 一根(那个)甘草(哟)顶不上个门, 好娃娃走了(呀)人心疼! 大红(那个)果子(哟)二人尝, 你把妹妹(呀)搁在了半路上…… 整个冬季好像都阴着天,初春的阳光扫去了人们心头的阴霾。大地苏醒了,人 们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 生产队给茂生家批了一院宅地,宅地坐落在一片坟地前面,与关宝栓家相邻。 茂生的父亲周崇德不谐农事,却有一手漂亮的泥水活。不管谁家修地方,他都去给 帮忙。一把泥页在他的手上左挥右撇,一晌午便把一面大墙泥好了,又快又光。好 的泥水匠干活干净利落,泥坯抹得又薄又匀,泥一点也不会浪费,活干完了身上干 干净净。不会干活的人手忙脚乱,泥用了很多,墙还没有泥完,自己浑身都是泥巴。 这就好像一个茶饭好的女人在和面,面和好了手上干干净净,盆里干干净净,让人 一看就知道是个利索人;不会和面的人手上和盆上粘的面比和起来的面还多!周崇 德一辈子不知帮过人家多少忙,这回修地方了,村里自然帮忙的不少。茂民准备下 的木料足足可以盖三间厦子,没檩子也不要紧。 地基动工后的第一天便出了问题。 宝栓的老子躺在地上不起来,谁说也不听。后来,他索性抱了床铺盖睡在那里 了。谁要动土,便让先把他埋了。 宝栓老子八十岁了,人老就糊涂了,他硬说茂生家的地方修在他家祖坟前,碍 了他家风水。老汉主意很折,谁劝也不听,工程就这样停了下来。 福来说宝栓狗日的你是队干部,应该给村里带好头,咋就仗势欺人哩?宝栓于 是就给父亲做工作,父亲不理他。宝栓说你要是还睡这里我就不管了,让人家把你 埋了算了。宝栓老子说埋就埋吧,他早就活腻了。宝栓说那我把你的棺材现在抬来, 让人家埋,省得我再费心!说完就拿起一把铁锨,让儿子们抬棺材。老人一看儿子 跟他来真的,有些睡不住了。毕竟,他还不想死。如果宝栓都同意埋,人家肯定是 敢动手的。老人说日你妈!你就盼我死哩!说完便自己爬了起来。 地基开挖后才发现下面是空的,有一些陶陶罐罐的东西,并挖出一些人的骨骸。 崇德把骨骸用布包了,然后烧了香,送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去了。厦子只用了一个月 就盖起来了。搬家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吃饭的时候麦娥来了。麦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茂生妈一把抱住她,失声痛 哭起来,弄得大家都没心情吃了。 房子不大,一张大炕占了一间半屋子,另外一间半做灶房。茂民走了,茂华出 嫁了,剩下四个孩子,屋里显得宽堂多了,可惜茂民没这个福。 豆花已经来闹过几次了,拉着抑扬顿挫的腔调整晌整晌地哭,说茂民把她女子 耽搁在半路上!每天早晨,她都会把一家人晚上排泄的秽物泼在茂生家门前,臭气 熏天。茂生妈受不了这个气,便跟豆花论理,豆花把茂生妈一把就推倒了,两个女 人厮打起来。 茂生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被送往医院,他真的难以相信,平日里待他那么热情 的豆花居然会对母亲下手,并且下手还那样重。豆花打人后跑到娘家躲起来了,害 怕茂生兄弟找事。茂生后来见到了她,豆花痛哭流涕,说我不是跟你妈寻事,我是 心里难受才这样的呀!你要是恨我你就打吧,我让你打。茂生捏紧了拳头,面对曾 经象母亲一样对待自己的豆花,怎么也下不了手,嘴角都咬出了血,眼泪顺着脸颊 流了下来。豆花掏出手绢要给他擦,被他用力一推,就坐在了地上。 秋娥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 开始的时候秋娥经常坐着流泪,男人很同情她,也不让她下地。晚上的时候秋 娥从不脱衣服,不让男人碰。男人理解她的苦衷,想着只要自己对她好,时间一长, 秋娥总会回心转意的。没想到一年过去了,秋娥还是那个样子,并且隔三差五往娘 家跑,一去就不回来了。有人看见一个男人经常在村外等她,秋娥跟着他就走了。 男人让本家的兄弟守在村口,把二胖抓了个正着。 男人问秋娥二胖是谁?秋娥说是她的娘家兄弟。男人知道她没有兄弟,便让本 家兄弟一起上手,二胖被打得皮青肉胀,簸着一条腿走了。秋娥在男人的脸上抓了 一把,挣脱他跑了,男人流着泪,呆呆的看着他们渐渐远去。 第二年的时候,秋娥还是这个样子,老人耐不住了,他们等着抱孙子哩。婆婆 怂恿儿子强行跟她圆房,男人试了几次,被秋娥把脸都抓破了,就狠狠地打了她一 顿。这一打把秋娥打回了娘家,再没回来。男人无奈,只好和她离婚了。二胖高兴 得行走都唱,天天往豆花家跑,被豆花狠狠地骂了回去。 眼看两个闺女没一个顺心的,豆花也闹心呀! 那时茂生已经上中学了,凤娥跟他还是一个班。 凤娥小时候很脏。由于孩子太多,豆花根本管不过来,只有靠大的带小的。那 时候凤娥经常掉着个鼻涕,外号鼻脑子大队长。实在不行了就用袖子揩,时间长了 袖子上黑漆漆一层,明得发亮。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茂生突然发现凤娥变得 漂亮了,红格子尼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凹凸有致,楚楚动人,都不敢细看了。细看就 会生出一些不好的念头来,茂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然而凤娥并没有那样认为,她 依然象小时候一样对茂生好,平日里说话,还是靠那么近,热气都呵在茂生的脸上 了。每当这个时候茂生就变得不自在起来,尽量把身子靠后,离她远点。茂生家搬 到村里住后,离凤娥家更近了,凤娥便每天都去叫他。麦娥疯了以后,豆花曾经警 告过凤娥,要她以后少跟茂生来往。虽然她一直喜欢茂生,但看着二女子那样,她 心里难受!豆花认为这家人晦气,谁粘了都会遭殃的! 姑娘可不这样认为。每天她都希望看见茂生。凤娥有一付好嗓子,可能是继承 了母亲的特点,白豆花从来都是高葫芦大嗓子,福来家的闺女个个嗓音洪亮。凤娥 跟茂生去县城上学,要走三十多里山路。一路上说说笑笑,也不觉累。茂生喜欢听 凤娥唱歌,凤娥也不扭捏: 芦花公鸡墙头上站,自给自寻下些心不安。 大沙梁高来二沙梁低,前几天妹妹就等着你。 四十里平川马拉水,你知道妹妹想不想你。 大青山石头乌拉山水,我盘算今年见不上你。 再不要想来再不要念,人活在世上常见面。 白天想你沙梁上照,到黑夜想你睡不着觉。 …… 凤娥唱到这里突然不唱了,脸涨得通红。茂生正听得入了迷,见她这样,也觉 得不好意思起来。 好长一段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其实凤娥对自己的感情茂生是知道的。但他觉得不合适。哥哥跟麦娥成了那样, 他心里很难受,觉得不能再走这条路,给母亲的伤口上撒盐。 茂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哪天把持不住犯了错误,是后悔一辈子的事 情。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