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箍窑 砖烧好后茂生便要了一院底子,准备箍窑。在黄泥村,兄弟两个以上就可以再 要院子。原来的房子因建造的时候比较简陋,现在已经风雨飘摇了,冬天四面透风, 冷得人无法忍受。窑洞冬暖夏凉,不存在这些问题。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赶在她死 之前能住上宽敞明亮的窑洞,就知足了。茂强在信上还不忘这事,说等他回来一定 要造全村最好的屋子给母亲住。茂生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铆足了劲。 现在砖已烧好,他们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半。 茂生家的院子是夹在宝栓和另外一家中间的,人家修得早,各占过来一墙根, 他们的院子就很小了。后来红星嫌他们家门前不宽敞,硬是把茂生家的院墙刨倒切 了一块出来,因此那个院子就成了个刀把的形状。懂阴阳的人都说刀把不吉利,容 易出凶事,所以茂生家的运气一直不好。 一家人于是决心离开这个不吉祥的院子,把希望都寄托在茂生的身上。 农村箍窑除了窑匠外,都是苦力活。通常是先在平地上下窑腿,窑腿下得很深, 然后在中间填窑蒜(弓形的土坯,用柱子夯实了,拍光,砌成窑的形状,代替支架 模具)。窑蒜拍得好不好很关键,如果弧线不匀,箍出来的窑就会走形,弄不好还 会塌下来。好的窑匠一天就可以拍一个窑蒜,又光又圆,一看就是利索人干的活; 不会干活的窑匠几天也弄不成个样子,把干活的人折腾得够呛。 箍窑应避开雨季,因为土坯最怕雨淋,窑蒜一见水就泡汤了,再好的窑匠也没 良法。 窑蒜拍好后便在上面砌砖,象做桥洞一样,每块砖都要砌好,否则难以承受上 面的重量,窑就会趴下去。砌砖的时候需要大量的碎瓷片作夹衬,一般都是找碎缸 碎盆,农村这样的东西倒不缺,沟渠里到处都是。 窑砌好后下苦的活才正式开始,要把窑蒜里的土全部弄出来,堆在窑顶上。七 八个壮劳力七八付土担子一天不停地挑,须半个月才能把土堆上去。随着前面地势 的降低,窑顶就高高地凸显出来,砖窑才算有了样子。底下的人不停地往出刨,挑 土的不停地往上担,上面的人不停地用柱子一点点夯实。一个窑箍成了,土夫的肩 膀也就压烂了,结了痂。 那时候民风淳朴,箍窑的时候都是乡亲们互相帮忙。后来就找不到人了,不管 是谁,干一天活不给钱是不来的,哪怕亲兄弟也是这样。 土工好说,无非是下苦,有力气的人就行。窑匠可不好找。好窑匠需要一千多 元钱,有时还请不到。手艺差的不敢叫,怕把活干砸了。 茂生家没钱,砖烧好了也是枉然。 那时乡政府动员农民搞多种经济,黄泥村的大多数人都种上了烤烟。 烤烟是个很磨人的活。从开始秧苗就得大量地浇水。秧苗的时候是前半年,涝 子里没水,于是大家便在机井上挤。 抽水的时候桶已经排了很长的队,等到水抽上来的时候大家就谁也不让谁,争 着往水窖里钻。水管前,几十只铁桶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顶、推、拉、蹬、提, 圆桶进去,出来后就变成了椭圆状,一付水桶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坏了。村民经常会 因为挤水打架,头破血流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 烟苗秧好后便开始栽烟。栽烟是一项很麻烦的活,属劳动密集型。一般都是各 家相互换工,家家栽烟都需要找人帮忙。栽烟的时候一般分工很明确,前面的人挖 坑,后面跟着倒水,然后有人专门送烟苗,几个人一起掩埋。 送水的人最辛苦,因为地里的土是虚的,沉重的水车进去后就陷了下去,怎么 也拉不动。栽烟的时候正是天气开始热的时候,阳春三月,人一般都感觉很困,干 一天活下来累得都走不动了。太阳像镜子一样晃来晃去,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抬头 看,十多亩的烟地才栽了一小块。刚栽上的烟还嫩皱皱的,一会就趴在了地上,抬 不起头来。烟栽好后过几天就得来看,没有活的还得补秧,然后有一段时间可以不 管,忙玉米、小麦等农活。 农家人一年四季都很忙,除非下雨的日子,一些人才会真正地休息几天。休息 的时候并不是躺在床上睡觉,而是干些在家里能干的活。秀兰的记忆里,下雨的日 子父亲每天都在剥麻,母亲带领他们划玉米(用锥子在玉米上戳几下,然后用手把 玉米粒脱下来)。一天划下来,孩子们的手都肿了,红红的,一碰就疼。兄妹几个 经常比赛看谁划得快,不一会地上就堆满了红色的玉米芯,小一些的孩子于是就用 它玩积木,堆得好高好高,最后伴随着孩子们的尖叫声“轰”地一声倒了下来,给 沉闷的家里增添了无尽的欢乐。 麦收后便开始烤烟。 秀兰给烟叶上了很多肥,烟叶长势很好,黑黝黝的,有的已经长成了黑暴烟, 这种烟叶很难考黄,在变色的时候火候很难控制。采烟叶的时候会弄一手烟油,油 腻腻地粘在手上,不用洗衣粉就洗不下来。烟叶采回后,他们便坐在烟炉前一个个 地熬通宵,特别是在变色期和排潮期,一点也马虎不得。天窗地洞留的大小直接影 响到烟叶的成色,什么时间住火也很关键,要不就会出现烤焦或肉筋(没有烤干的 软筋,捏在手里象肉的感觉,放几天就开始发霉),需回炉重烤,浪费许多煤火。 烤烟是个劳人的细活,白天摘一天烟叶,晚上回来连夜夹杆,每个人的手上都是一 层厚厚的烟油,黑得发亮。 秀兰的手法很快,几百杆的烟叶半个夜晚便夹完了,后半夜时人已经累得不想 说话,腰也直不起来了,才想起还没吃饭。等到把烟杆搭到架上,封炉点火时,鸡 已经开始叫了,匆匆地洗了手,靠在烟炉旁便睡着了。 经过两天的烧烤,一般第三天便开始住火,住火的时候烟炉里温度最高,有时 可以达到八十多度,人在里面要观察烟叶,几分钟便汗流浃背,浑身象雨水浇透似 的。 出烟的时候一般选在有雾的早上,打开烟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便溢了出来, 令人心旷神怡,忍不住便打个喷嚏。 开炉的一刻心情是紧张的,一年的收成都在里面了,好坏等级差价很大,因此 种烟数量是一个方面,质量是另一个关键的因素。 烟出了炉便会摆在院子里,黄橙橙一片,如果成色好,便能引来一片叫好声, 多日的疲劳也会烟消云散;如果烤得不好,一家人的脸上都会布满乌云,几天也难 以下去。 凉烟叶起来要早,烟叶不能见太阳,一晒就发脆,动一下就成为碎片;也不能 潮得过湿,那样烟叶便会起斑点,影响交售时的质量。潮好的烟叶象黄色的丝绸一 样,软绵绵的带着弹性,摸在手上十分舒服。凉完后把烟叶从杆子上一片片地解下 来,再按照一定的成色分成中一、中二、中三、中四等,最不好的是末等,一斤才 能卖一角钱。拣烟非常磨人,常常一整天坐在那里不动也拣不了多少。一房没拣完, 新的一房又出来了。 茂生家那些年因没人手,烟烤的质量很差,常常没拣完人家已经不收购了。这 两年茂生回来了,又有了秀兰的帮助,早早就拣完了。 拣烟是一项很磨人的活,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烟要根据等级分门别类地放好,不 能把好的跟坏的整在一起,那样收烟的会按最差的等级验收,烟叶就卖不上价。手 法快的一天就拣一房,慢的人一天不挪窝也拣不了多少。那时节走进各家,远远都 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地上都堆满了烟叶。 交烟是最后的关键环节,烤得再好如果验不上好等级,同样买不上钱。 乡政府设有专门的收烟机构,因此那个季节收烟的便成了乡上最红的人,红得 发紫。谁家卖烟都得给他送钱,最次也得送两条好烟,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于是那 段时间便出现了好多烟贩子,即本人或亲戚跟收烟的有来往,给他一定的抽成,便 低价收了烟农的烟,再高价卖给烟站,收烟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只象征性地看看便 让过磅。烟站上乌烟瘴气,大家敢怒而不敢言。 茂生家的烟已拉来十多天了,还没交。 黄泥村的一些人都去找茂莲帮忙,茂生不想去,他不愿意看茂莲那不屑一顾的 眼神。 厂院内,“满地黄金堆积”,从磅秤前直堆到院门外。尽管有塑料布蒙着,火 辣辣的太阳还是无孔不入地将烟叶晒得发白,一撞即碎为粉末。 人们心急如焚。 好容易挤到了跟前。前面一家一验毕,茂生便与秀兰抬起烟往磅秤上搁。 “哎哎,不轮你——下一家!”验烟的小伙粗暴地把他们挡住。 好,下一家就下一家吧,反正离黑还早,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交,要不晒一天便 会赊折好多斤两。 又一家验毕后,他们又往上抬。 “哎哎——没叫你抬嘛——下一家”!验烟的用手一指他们后面的那家。那家 的小伙子便飞快地把烟放在了磅秤上。 “这下该我了吧”!后面那家验完,茂生看着验收员说。 “下一家”!他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很坚决。 “下一家下一家,已是第几家了,我们要等何时?”茂生火了,二话没说便同 秀兰把烟抬到磅秤上。 验收员抬起头,看了茂生一眼,略一踌躇,说:“要交也行,统统的末级(质 量最差,等级最低,价钱最便宜的那种)! “什么?!”茂生火冒三丈,立刻就要同那小子开架。 “算了,我们不交了”。秀兰将茂生挡了回去,把烟抬了下来。 “你咋能跟他硬来呢?他气焰那么嚣张,这不是拿着自己的烟开玩笑吗?明天 你别来了,让我弟弟来交。”秀兰说。 秀兰给收烟的送了两条好烟,又让弟弟把他弄到食堂吃了一顿,烟后来交得还 不错,请窑匠的钱也够了,一家人很高兴。 生活就是这样,很现实,也很残酷,茂生觉得自己一时还很难适应这个社会,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