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生回来了 黄昏的时候,秀兰从沟里背回了牛草。 她放下镰刀,便去对面的池塘里去挑水。绿茵茵的池水倒映了她的身影,煞是 好看。秀兰蹲下身来,对着池水抿了抿了头发,然后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顿时便 觉得凉透心脾。水花溅碎了她水中的身影,几只花鸭扑楞着翅膀跃上岸边,摇摇摆 摆地往回赶。对面,一对刚下地回来的小夫妇在用水撩着嘻戏,弄得对方一身一脸, 忽听背后有人在叫,忙抬头,原来是孩子们已等不及,从屋里跑了出来,于是小夫 妇顾不得劳累,撂了手里的镰刀,抱了孩子就亲。秀兰看得眼热,心里扑腾腾地跳。 是呀,结婚几年了,至今还没有孩子。这时暮色已渐渐地下沉,遮掩了远处的山峦。 炊烟袅袅而起,笼罩了这一片村庄。几只性急的青蛙已开始歌唱,一时和声一片, 此起彼伏。谁家爱管闲事的狗也不甘寂寞,冲着外面使劲地叫。秀兰于是急急地拽 了水往回赶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婆婆在屋里头高声地骂着:“一回来就野去 了,也不看看快半夜三更了,成心想把人饿死!” 秀兰放了桶,赶快到下院抱了柴禾,拢火做饭。火苗呼呼地窜着,映着她红红 的脸庞。婆婆的唠叨声从西房的土炕上传了过来,她似乎并未听见。晚饭不一会便 烧好了。秀兰先盛了两碗端到西房里,低头正准备走,忽听婆婆在问:“我让你给 茂生要钱,你要了没?这两天我浑身疼痛,也没有钱去看,茂强也不管我——你们 是盼着等我死呀!”秀兰没有抬头,只低低地回了一句:“茂生说他这几天就回来”。 仍回东房去了。 茂生是坐了今天最后一班车回家的,一路上司机贪拉人,三个小时的路程走了 六个多小时,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钟。秀兰听见叫门声,忙应了一声就往出跑, 月光下几个月不见的丈夫似乎是在梦里一样,看着她微微地笑。秀兰忙拉了他一把, 回首关了大门。这时西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就听见婆婆问:“是茂生回来了吗?” 茂生忙应了一声,说:“是我回来了。”婆婆屋里的灯于是就亮了起来。茂生给秀 兰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往西屋走去。秀兰犹站在院中,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使劲 地拧了一下大腿,很疼。 茂生回屋的时候已是三更,鸡已叫了头遍。秀兰于是忙盛了温热的水叫茂生洗 脚。茂生把脚放在盆子里,只是不动,脸上满是疲倦的神情,眸子里也缺少亮光。 秀兰悄声地问:“咋啦?”茂生不语。停了片刻,说:“没什么事,睡吧。”于是 倒头便睡,连衣服也没脱。秀兰忙拉了被子,替他盖好,然后坐在跟前,呆呆地望 了好长时间。 那天晚上茂生和母亲商量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跟秀兰有关,但秀 兰毫不知晓。 母亲说:“茂生,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茂生说“什么事?” “就是你们离婚的事情。”母亲的语气很平静,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仅仅就因为她不能生育?”茂生说。 母亲说:“有些事我实在不想说,嫌丢人,说了你生气哩!你媳妇并不是你想 象的那么好,她喜欢你,也喜欢别的男人!花花肠子多着呢!跟那个王老师不明不 白一段时间,我说过多少次,就不听!接着又跟那个驻队的小黄成天钻在一起,有 人看见他们在庄稼地里干活,秀兰教他锄地……唉,谁知道还做了啥事了,我都说 不出口。最后把人都带到家里了,整天给他做捞面,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村里的风 声可大了,唾沫点子都能把人淹死!我出去了都没脸见人。那个小黄一开始我还以 为是你的同学,后来才听说秀兰跟你订婚前就是给这个小黄说过,人家看不上她! 她还心不死,死缠硬磨的赖人家!——女人不能生养的也多了,这我都能原谅,但 是她一天在外面胡骚情,背过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她对得起这个家吗?表面上看 她确实很贤惠,心里想些啥你知道吗?不生养我们可以给她看病,但是她出去怀了 谁的孩子,你能知道吗?!——你妈我说得都是实话,不信你去村里访访,就知道 了。” 茂生低下了头。他知道秀兰不是那样的人,但人言可畏,这件事也有人向他提 醒过。豆花曾委婉地说过,茂生不相信,要她不要胡说;茂云有一次也说起这事, 要茂生多留意一些;大妈有一次说的似乎也是这件事情……还有那次回来小黄喝醉 了,痴痴地看秀兰的眼神,睡下后嘴里一直喊着秀兰的名字,那种欲罢不能的样子 让谁看了都疑惑……说不清,道不明,女人的心思,谁又能搞得清楚呢? 茂生感觉头疼得很厉害,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一把肠子好断,长痛不如短痛——你妈还是这话!男人家要有钢口,提得起 放得下,不要像你大一样窝囊一辈子!——我看秀兰对小黄也有那意思,不信你先 跟她提提……”母亲幽幽地说。 是呀,为什么不能试一下呢?如果秀兰早有这心,说不定就把她解放了。毕竟, 她对别的男人起过异心的。也许换了别人,她一样会对人家好。 母亲说这件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回来的时候娘俩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茂生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应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特别是要他亲口提出同秀兰 分手的话,他认为非常残酷。母亲认为她给秀兰的时间已经够多,是她自己的肚子 不争气。媳妇的贤惠她也是承认的,但光贤惠不生孩子有什么用?既然小黄对她有 意思,秀兰也喜欢他,你还犹豫什么?! “——男人面软一世穷呀,你不能毁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和你大眼看黄土就 埋到脖子上了,你再不离,恐怕我们这辈子也看不到孙子了!”母亲说着眼泪便流 了出来。她咳了一声,说:“这事也不能再拖了,你现在离了就在城里找一个女娃 成亲,兴许我们明年就能看到孙子哩!——你媳妇是个好女人,对咱家确实也好, 但你们结婚已经四年了,咱也算对得住她了。——你还不知道吧?关中那个女子还 来过一次,秀兰不在,我跟她谈了,女子心好着哩!现在还没有成家。你结了婚人 家还不嫌弃,痴痴地等了你这么长时间——这件事你自己一定要有主意!” 提起袁玫,茂生的心颤了一下。 在省城参加贸易会的时候,他们曾不期而遇。袁玫还是那样年轻,衣着光鲜, 举止得体,和秀兰相比,简直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岁月在她的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什 么痕迹,快三十岁的人了,皮肤象二十岁的女孩一样白嫩,光鲜。 袁玫的黑陶厂办得不错,就是产品的结构有一些老化,许多品种还是当年茂生 在的时候设计的,没多大的创新。袁玫说这也是企业发展的瓶颈,厂里曾聘请过几 个技术人员,最后都没有好的产品出来,父亲因此经常提起你。茂生说你爸他身体 还好吗?袁玫说我爸已经去世了。说完眼睛红红的,低了头。茂生说你爸年纪不大 呀,什么时候去世的?袁玫说几个月前,父亲遭遇了车祸。说完便抹了一下眼泪, 微笑着看着他,说茂生你过得好吗?茂生说还可以。袁玫说你的那个秀兰好吗?她 对你可真实诚呀,你要好好待人家。茂生说谢谢你,我会对她好的。——你老公这 次没来?袁玫说我没老公。茂生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光顾忙事业, 自己的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袁玫说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母亲早早离去,父亲也抛 下我走了——谁愿意娶我?说完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已是哽咽难语。 展馆的人都在看他们,还以为是小夫妻发生了什么矛盾,把这么漂亮的媳妇气 哭了,这个男人也真不会体贴人。茂生一时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袁玫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抹了把眼泪,笑着对茂生 说:“你看我这人咋啦,见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我是激动得哭了。” 茂生是和老吕一起出来的。茂生给老吕介绍袁玫说这是我的同学。袁玫很大方 的和老吕握手,老吕受宠若惊,说茂生还有这么年轻的同学呀!歌舞团的?长得跟 电影明星似的。袁玫笑了,说咱们都是同行呀,要不怎么会凑到一起呢? 下午的时候几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老吕的眼睛一直往袁玫身上瞅,瞅得袁玫都 不好意思了。 晚上回到宾馆,老吕说茂生你真有艳福呀!你那个女同学看来比你小多了。茂 生说我们其实同年,人家保养得好罢了。老吕说老实交代——你们是甚关系?茂生 说我们是朋友嘛,你咋尽往歪处想!老吕说那女子跟你眉来眼去的,骗得了谁?一 看你们就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呀,你小子在外面交女朋友了,小心婆姨知道了不依 你! 茂生说你别胡说,我们真的是很一般的朋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别把人都 想成郝书记,见女人就上。老吕说你不想混了,敢说书记的坏话。小心我揭发你! 袁玫一个人住一间房,茂生进去的时候她刚洗完澡,正在梳头,房间里洋溢着 一股淡淡的清香。 袁玫准备了一些水果,问茂生是否出去吃宵夜?茂生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了。 电视转换了几个频道,不是武打就是古装戏,吵吵闹闹,没一个能看进去。袁 玫削了个苹果递了过来。 “袁玫,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父亲不在,你一个人经管厂子会很累的,赶快 找个合适的人成家吧。”茂生抿了一口茶,关心地问。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是没有合适的人,我总不能随便找个男人结婚吧?” 袁玫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睛红红的,眸子里有一丝淡淡的哀怨和凄楚。 “那你准备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这样拖下去呀!你都快三十岁了,不是小女 孩子,有些事情不要感情用事,贻误终身。” “三十岁怎么了?这辈子不结婚碍谁的事了?”袁玫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把 他看穿。 一阵难堪的沉默。 “袁玫,听我的话,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好吗?”茂生打破了僵局。 袁玫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头发湿溜溜的,散发出一股薄荷的味 道。 突然,梳子掉在了地上。袁玫俯身去拣,与茂生的手碰在了一起。 袁玫的手很凉,纤纤柔柔的,茂生把它攥在手里,能感觉到它在微微地颤动。 一滴泪水滑了下来,落在茂生的手背上。 再看时,那张白皙的脸已胀得通红,眼泪正在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颤抖的身子往前一倾就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茂生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绵软的身子把他抱得更紧了。 时间在一瞬间被凝固了,电视被关掉以后,房间里只听见两个人短促的呼吸声。 “——你回去吧,要不你的同事会说闲话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袁玫突然 挣开了他,把头发往上拢了拢。 茂生也恢复了平静,老吕可能已经睡着了。 那一夜茂生怎么也无法入睡。眼前一会是秀兰,一会是袁玫。秀兰皮肤粗糙, 像个中年女人一样,只知道一味地顺从,象一块松软的棉花糖,甜得令人腻味;袁 玫年轻漂亮,精明能干,风采依旧,楚楚动人。更重要的是经过几年的企业磨练, 茂生觉得自己在袁玫跟前的那种自卑感已经不见了。 他没想到袁玫居然这样痴情,能够等他这么长时间。 茂生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父亲把身子探在外面一直抽烟,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旱烟味道,这种熟悉的 味道让茂生感到亲切。父亲说我们做事可得讲良心!媳妇虽然没有生养,可是她对 这个家是尽力了,茂生你自己掂量着。母亲就骂:“闭上你的臭嘴!我一辈子跟了 你受尽了苦,你啥时讲良心了?——娃的事不要你管,睡你的觉去!”父亲很不高 兴,就再也没有说什么。茂生心里很是烦躁,他说这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母亲说不 行,要不你就把我杀了——你看你是要这个媳妇还是要你妈哩!我一天都不想再看 见她了! 是啊,秀兰待自己是全心全意了,还要她怎样?自订婚到现在,她给这个家付 出的太多太多。然而袁玫也是一个善良多情的姑娘,她等了自己十年。十年来一直 默默的爱着他。特别是那次订货会上相见,她并没有提出要茂生同秀兰离婚的话, 让茂生很感动。他觉得袁玫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和秀兰相比,她年轻,漂亮,性格 开朗,同自己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同她在一起时间总觉得过得很快。他知道,自 己现在对秀兰更多的是一种同情或怜悯,婚后同秀兰在一起时常常感到压抑,无法 深层次地交流。而袁玫不同,她总能表现出让茂生精神为之一振的一面,焕发着一 股勃勃的青春活力。虽然自己在袁玫跟前刻意地控制着感情,但是他感觉同袁玫走 到一起是迟早的事。与其结果那样,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这样对秀兰或许更公平一 些。 第二天晚上,茂生早早就上了炕。 秀兰收拾了碗筷,出去喂了牛,然后也早早地上了炕。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都回来几个月了。”秀兰说。 “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还要过多长时间?”眼睛里满是期待,满是柔情。 “……我走后,你想我没有?”秀兰见茂生不说话,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 来回地抚摸,一只手揽了茂生的头,偎在自己的怀里。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全凭你活着哩。这世上,除了 我的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秀兰幽幽地说,温顺的样子像只小猫。 茂生把秀兰的手慢慢地取了下来,然后挣脱了秀兰的怀抱,坐了起来。 秀兰发现茂生的眼里有一些游弋的东西,有一些慌乱,有一些茫然的感觉。 “……我跟你商量件事。”茂生说。 “什么事?看把你难的。”秀兰幽怨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一股熊熊的烈焰在燃 烧,烤得茂生不敢正视。 “……我们,”茂生嗫嚅着说。 “——咱们俩离婚吧。”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显得空洞无力。 “——离婚?”秀兰一怔。 “跟谁离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咱们俩个离婚。”茂生说。 “……你跟你妈已说好了?” “——嗯。我觉得咱们这样抽扯下去也不是办法。”茂生说。 “是不是跟那个叫袁玫的女孩?” “……还没决定。——她现在也准备到工艺厂工作,黑陶厂不办了。” “就因为我不会生孩子?” “——主要是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想抱孙子心切。” “……哦。”秀兰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茂生伸出一只手,想把她揽在怀里,秀兰推开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穿好衣服,然后在箱子里整理东西。 那对三尺的大箱子是娘家的陪嫁品,她给茂生留了一个,自己用一只。 不一会,茂生突然闻见一股烟熏的味道。他忙睁开眼睛,看见秀兰正在把自己 的照片和一些书信放在火炉里,然后点燃。 一封封书信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故事,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绣着红梅及喜鹊的手帕(结婚后一直由她保管着)也扔了进去,发出刺鼻的布 烟味。茂生想把它夺过来,被她粗暴地推开了。 这时夜已黑尽,休息早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秀兰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茂生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趿鞋便追了出去, 秀兰已经走到栅栏门口,准备离去。 茂生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我!”秀兰想挣开茂生的手,没有成功,便“哇”地一声哭了 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非常嘹亮。 “……我爸妈亏了人哩,生下我被人抛弃!——我上辈子亏了人哩……你放我 回去,我还要伺候我妈妈哩……” 秀兰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双手抱了栅栏的门桩,坐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 任谁也拉不起来。 她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秀兰便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便撒手西去。临死前, 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是想见茂生一面,有话要对他说…… 秀兰哭得昏死了过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