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袁玫 家属楼发生了人命案件后,厂里很快开始分配。由于集资户各家都不肯让,领 导只好采取了非常措施,才勉强把房子分了下去。 茂生由于两年没有上班,被分在了六楼西户。 秀兰无法接受,上去找新厂长理论,被保安轰了出来。 秀兰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受不得这样的气,于是便等在办公楼门口,等新厂长 一出来就扑了上去,一把抓了他的领口,任人怎么也拉不开。 新厂长说:“茂生家的有话好好说,你把手松开。” 秀兰说:“茂生在厂干了十多年,功劳苦劳哪点不够,为什么把我们分到顶楼 上?” 一楼到六楼一个价格,因此大家都想要中间层。顶楼上都是刚进厂没多长时间 的人。 新厂长脸憋得通红,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老吕说:“秀兰赶快松手,你让茂生 回来上班就给你们调整。”新厂长也频频点头。秀兰说:“茂生是被你们欺负走的, 厂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设备都卖光了,要他回来干啥!?”新厂长被秀兰问得哑 口无言,只好同意给他们调到一楼,这样还可以勉强接受。 厂里人都说没看出秀兰平日里那么温顺,发起脾气居然那么厉害!秀兰说人被 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 分到二楼东户的那家不同意了。他们不愿意要那套房子,因为里面发生了人命 案,太不吉利。人住在里面也不会安宁的。 原来最好的楼层突然变成了凶宅,分不出去了,老吕于是建议就分给茂生家。 秀兰心里很难受,但也只能接受。一楼那套房子给了别人。 建行那段时间也在要他们的地方,催得十分紧。因此新屋子简单装修后秀兰就 动员了她娘家的兄弟,帮她们搬了进去。 婚后十四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晚上睡在里面心里还不塌实。孩子发出均匀 的呼吸,涎水弄湿了枕头,小嘴不停地蠕动着,睡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秀兰 起来后一个人在屋里转悠,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厨房和阳台,看外面月明星稀,山 峦叠嶂,远处传来狗的吠声,夜静极了。 她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是啊,从订婚到结婚,差不多有十八个年头了。十八年来,除了感情上的磕磕 绊绊,基本上都是为了房子而拼搏。倒砖被水冲走,箍窑被雨淋塌,牛毡房差点被 洪水吞噬,接着又搬到了厂里,在潮湿阴暗的窑洞里住了一年,无奈之下又搬回到 牛毡房,又闷又热,夏天跟蒸笼没什么区别。就这样文物馆还不让住,他们又搬到 了山上。山上道路崎岖,冬天结冰,夏天泥泞,因为贝贝和房东吵架,看别人眉高 眼低。后来孩子走了,他们搬到了建行,建行院子没水,每天都得去很远的地方, 把好几只桶都掉进井里了。茂生在厂里挑水被开水烫伤,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不能动。 那时她正怀着孩子,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丈夫。但是两个人每天都是兴奋的,因 为肚子里的孩子为她平了反,让她可以扬眉吐气地做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孩 子比房子更重要呀! 滨海一年,他们度过了婚后最浪漫的时光。茂生说得对,虽然经济上损失了不 少,但他们享受了阳光海滩,享受了幸福生活,享受了朋友的友谊。特别是小郭, 竟然为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她唯一不安的。等条件好转后,他们会经常去那 里看望小郭的父母。 是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们还不算老,一切从头开始应该 还来得及,重要的是两颗心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了。 只是婆婆不该出事。如果她不出事,那该多好呀! 秀兰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刚搬进来那段时间,她不敢在里面住,两个兄弟陪了她几天才回去了。夜深了 她不敢起来,睡觉时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严了,又仔细检查一遍,才揣揣不安地搂着 孩子入睡。半夜里特别听不得风吹草动。一有动静她就心慌,怕得不敢起来。上厕 所也要把孩子弄醒,把所有的灯开亮。一闭眼就看见婆婆站在那里,浑身是血,慢 慢地向她走来……她沁出一身冷汗,猛地拉亮了灯,天亮前再不敢关掉。 越想越不敢睡,秀兰于是便让柳城明婆姨给她做伴。 几个月后茂生回来了,找不到家里的门,问了别人才没走错。 茂生走进自己的家,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家具陈设没变,孩子和秀兰都 在,而那客厅的瓷砖却是第一次踏上去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爸爸!”女儿挣脱母亲的手扑了上来。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秀兰也笑得很灿烂。 但是茂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想起了可怜的母亲。 以前曾多次想过自己在城里买房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接上来住一段时间, 没想到母亲竟然是以那样的方式住在了他们的房子里! ——啊,妈妈!儿子对不住你呀! 茂生所在的这家礼品公司主要经营陶器和玉器产品,生意很不错。总店坐落在 古城的书院门,街上全是文房四宝和古玩字画等工艺品店,每天客流量很大,是西 北地区最大的古文化一条街。朋友的单位因为校庆用了礼品公司一批产品,因此与 主管营销的经理很熟。营销经理听说茂生是做陶瓷的,懂工艺,便欣然应允。因为 他们有专门的陶器生产厂,就让茂生给他们搞新产品设计。玉器是他们经销的,来 自蓝天。“蓝田日暖玉生烟”,这里的玉器很有名气。 茂生听说总经理是个女人,姓袁,很漂亮,也很能干,到国外去了,这两天就 回来。他心里一怔,心想会不会是袁玫?看店里的工艺架上也有许多黑陶产品,心 想一定是她了。于是便给营销经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可能要回单位上班,不能在 这里干下去了,非常抱歉。营销经理说她在外面忙,让茂生第二天下午来办手续。 第二天下午,茂生一踏进店门就愣住了:袁玫已经回来了,就坐在店里。 眼前的袁玫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与她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符。微微泛黄的头发 象清水挂面一样披在肩上,白皙的脸上表情凝重,端庄秀丽;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 颗耀眼的钻石项链,熠熠生辉;黑色的套裙相得益彰,是那样的恰到好处。 茂生转身想走,袁玫已经发现了他。 四目相对的一霎那,袁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营销经理热情地给总经理做了介绍。茂生满脸通红,感觉无地自容。 袁玫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不解地问:“茂生,既然来了,为何又走?” 营销经理说:“你们认识?” 袁玫轻轻地点点头:“小梅,你先去吧。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找个地方聊聊吧?”袁玫微笑地看着他。 茂生想说:“不,我还有事。”但没说出口。 袁玫用遥控器打开了一辆白色的丰田小车,请茂生上车。 车里很干净,洋溢着一股女性特有的味道。 袁玫驾驶着汽车,车上放着轻音乐,车子在人流和车流中穿梭,轻车熟路地来 到不远处的德福巷。 这里是咖啡一条街,他们走进了一家“摩加”咖啡馆。 服务生热情地迎了上来。 “一盘瓜子,一盘圣女果,一盘爆米花,两瓶喜力,两杯蓝山咖啡,一杯加糖。” 袁玫很熟练地要了东西,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 他们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座位是摇椅,吊绳上缠了很多绿色的人造植 物,显得生气盎然。 袁玫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冲着他微微地笑。 “听说你去山东了,怎么又回来了?”袁玫在咖啡里加了糖,用勺子搅了搅, 轻轻地推了过来。 “产品没有销路。”茂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在胶东半岛生产紫砂,那里的人肯定不接受。”袁玫轻轻地叹了口气。 “紫砂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工艺,起源于宋代。盛行于江苏宜兴,那里有很多制 壶高手。你们陕北的紫砂其实不是真正的紫砂土。”袁玫抿了口咖啡,侃侃而谈。 “不对。陕北的紫砂是经过国家轻工部委托技术检测中心鉴定的,富含铁、钙、 钾、钠等对人体有益的元素,不含铅、镉等重金属,性质比宜兴的还好呢。”茂生 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们确实委托上级有关部门检测过。 “仅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你们没有这方面的资本。因为紫砂工艺是一项国粹, 它涵盖了文化历史、艺术修炼等诸多方面,宜兴云集了世界上最好的工艺大师,他 们可化腐朽为神奇,变土为金,一件作品动辄几万,甚至数十万,比如顾景舟,比 如徐秀棠、徐汉棠、汪寅仙、蒋蓉等人的作品。前辈更有朱可心、高海庚、裴石民、 王寅春等,更是不可多求。你是学这个个专业的,应该比我知道的多。”袁玫不紧 不慢,娓娓道来。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知道的这么多呀!”茂生对眼前的袁 玫有些钦佩。 “我是班门弄斧,你不要见笑。”袁玫见茂生很感兴趣,就接着讲了下去。 “其实紫砂壶的兴起与中国人的饮茶风气有很深的联系。中国人喝茶的习惯由 来已久,通过千百年来的实践,人们发现,用紫砂壶泡茶,茶味隽永醇厚,由于紫 砂壶能吸收茶叶汁,用的时间愈长,泡出的茶叶味道就愈好。于是,紫砂壶也就应 运而生,制作紫砂壶的高手、名家、大师也就一个个走到历史的前台。”袁玫讲到 这里,又抿了一口咖啡,显得神采飞扬。 “接着讲。”茂生虽然也知道这些,但是平日里很少有人跟他讲。今天算遇到 知己了。 “紫砂壶起始于宋代,盛行于明清,流传至今。在明代中期以后,逐渐形成了 集造型、诗词、书法、绘画、篆刻、雕塑于一体的紫砂艺术。当代的紫砂大师,首 推顾景舟老先生,顾老潜心紫砂陶艺六十余年,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名传遐迩。 其余如李昌鸿、沈蘧华、顾绍培、吕尧臣等也各自身怀绝技,各有专长,皆为一时 俊才……” “你生产黑陶,为什么对紫砂了解的这么多?”茂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我现在不光生产黑陶,还经销紫砂、玉器等。作为一个总经理,对自己经营 的产品必须了解,这样才能作到得心应手。我刚开始的时候曾经闹过笑话,人家问 我紫砂和黑陶有什么区别?我说紫砂是氧化焰烧制,黑陶是还原焰烧制,制作工艺 都一样。客户是一个海外侨胞,他笑着给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故事,我才开始知道 :原来同是陶器,竟有着如此不同的工艺历史。那次以后,我就去了江苏,在宜兴 丁蜀镇呆了一个月时间,潜心研究紫砂历史。我对紫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又 先后多次去那里学习,在工艺大师那里学到很多知识。现在跟我做生意的客户都佩 服我的才学,其实我也是被逼出来的呀!”袁玫说完后长舒了一口气,拿了枚圣女 果放在嘴里。 “你真行。来,咱们喝一杯!”茂生倒了两杯啤酒,俩人一饮而尽。 榆城工艺厂工作十多年,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么多。郝书记倒是知道一些,他 们也经常去宜兴取经,但多为走马观花,匆匆采购后就去沪杭了,在外面游荡半月, 回来后什么收获也没有。老吕心细,工艺细节上知道不少,但是这些理论知识他不 懂。茂生也是去了北京后在读书馆里看了大师的论文,才逐渐明白了紫砂的渊博和 源远流长。袁玫接触的时间肯定没自己长,可她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 茂生开始打心里佩服起她来。 “我是班门弄斧,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来,吃点夜宵,你在哪里住?我 送你过去吧。” 皎洁的月光如水地泻在青石板上,进去的时候还阳光明媚,看来他们在咖啡屋 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了。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茂生想起自己住处的寒蹭样,打心里发麻。 “好吧。”袁玫似乎已经看出他的尴尬了。一脚油门,车子便消失在茫茫的夜 色中。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