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关系学说 1 在沙溪圩,根本就没有娱乐场所,一到晚上,所里不值班的同事就往家里跑,只留 下两三个人呆在所里,连凑成一桌打扑克都难。好就好在,一个人有个房间,总算有个 独立的天地。没事我就在房间里看看书,练练书法,捣鼓捣鼓拳击散打,或者扯开嗓子 吼一吼“少年壮志不言愁”什么的。获取外界信息的途径也非常有限,就那几张《人民 公安报》到达我们手上都是起码要晚上好几天,新闻变旧闻,在乡下可是再平常不过了。 派出所电视机也没有,有一次从乡政府那里借来一个搞计划生育抄家抄来的黑白电视机, 可根本没有信号,调来调去就是雪花一片,只好还了。 在落寞的时候想想,自己的青春在这样平淡的日子当中流逝,竟然有些不寒而栗。 我不免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庸俗”化了。我突然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梦,你无法预知 自己下一个场景将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注定了会庸碌无为,还是大富大贵? 不免想起了自己是个漂泊者,高中毕业到山沟里当了三年的孩子王,考上师大后折 腾回县里,又到乡下。是否命中注定要漂泊不定?这时想起了苏东坡,这个一生都在漂 泊的人。他似乎每一刻都在给漂泊者以温馨的人生提示:达穷各认天命,顺境中心怀天 下,逆境中俯仰人生,任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亦安贫乐道,固守家园。想到此, 我有些释然了。 夜更深,月上中天,我的下一个漂泊地会是哪里? 2 自1983年“严打”以来,1996年的“严打”也应属于规模不小的一次,那时上上下 下言必称“严打”,“打”得公安机关筋疲力尽,打得违法犯罪分子惶惶不可终日。这 一天,公安局丁政委到派出所来检查“严打”工作情况,周所长眉飞色舞地汇报了派出 所成立后的工作思路、工作措施以及破获的几起国道抢劫案和扒窃案以及系列盗窃耕牛 案,丁政委听了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笑嘻嘻地直点头说大家辛苦了你们的工作很有成 效群众反映很好局党委也是非常满意的。 大家听了心里直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汇报结束后,丁政委起身就要走,所长拖住政委说什么都要他吃过晚饭走,而且说 叫上了乡政府分管政法的王副书记,丁政委笑了笑说:“本来我准备到桥尾去看看,为 你们节约一餐饭,可看你们这样热情,行,我就留下来。” 周所长扭头对我们说说派出所的全体同志都去陪,上级领导难得来一趟,丁政委听 了后笑骂:“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骂我很少下基层或者不关心你这里一样呢?” 周所长厚着脸皮说:“哪里,你给我再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对领导有意见呀,我是 真心想请领导你吃顿饭。” 丁政委在大家的簇拥下进了街上一家餐馆,这家餐馆环境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的,甚 至有些排挡化,但掌厨师傅的手艺相当不错,尤其是那道“红烧鱼”烧出来的味道让所 有的人都回味无穷,很多县城的人还时不时跑过来吃呢。 老板见状( 这个老板前文提过,不但被“老三”打了,而且把我也害惨了的那一个 ) 连忙跑过来敬烟倒茶,周所长挥挥手,“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拿出你的手艺来,这是 我们公安局的领导,可别马虎了啊。” “你放心,所长,不满意不要钱。” “老规矩,先签单,到时再结帐啊。” “没有问题。” 我来到厨房,“监督”老板亲自掌厨。老板因为上次的事总觉得有些对不起我,所 以言听必从,这下在我面前拿出浑身解数,一个锅一把铲在手里舞弄得上下翻飞,看得 人眼花缭乱。 待上得桌来,桌上已经是热气腾腾,摆满了鸡鸭鱼肉,香气飘飘,一看还有“龙风 汤”,我心里想:派出所很少这样奢侈请客,只有来了领导才有这种待遇呀。 开始了,周所长端起酒杯,一派虔诚,说:“丁政委,感谢你到我们这里来指导工 作,我全心全意敬你一杯了。” 这时我心里大叫糟糕,怎么办?我不会喝酒。 做警察就要会喝酒,好像这已成了大家的共识。 在派出所其他好处没有,饭局还是比较多的,当地的老表也比较好客,一些单位慢 慢混得熟了,看到我们经常食无定所,就拖过去添碗加筷,所以一个月下来,伙食费倒 是交不了几个钱,这对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三百来元的来讲倒也是一件好事,但每每吃饭, 一个麻烦便来了:喝酒!每次一上桌,东道主热情有加地要倒酒,我一概拒绝,东道主 不相信,看天外来客般地看着我:“搞公安的不喝酒?”,我只有费尽口舌地天生不喝 酒呀祖传不喝酒呀闻酒就晕一喝就醉地解释半天。 我知道,很多人认为在警察这个队伍中,会喝酒的好喝酒的很懂酒的估计是不计其 数,唯独说不喝酒的肯定是少之又少。可怜见我只能是孤单地喝着饮料默默地夹菜吃饭, 感受着其他人兴高采烈地吆七喝八创造出唯有酒才能发挥作用的气氛,便千百次地责怪 自己如何不生就一副酒肚,不然也可以“千杯不醉”,可以“横扫千军”,而不会对那 些“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只要感情铁,不怕胃出血”之类的酒话尴尬 不已,也不至于实在迫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喝上一口酒就脸红耳赤身发软脚发抖腿发颤 神经都在突突地跳动,更不至于让那些人说我不够哥们只配跟女人喝饮料的没意思什么 什么的。 一桌讲究的菜肴丝毫未挑起我的食欲,我紧张地思考着是不是“混水摸鱼”? 所谓“混水摸鱼”就是趁对方不注意,在酒里做文章,因为啤酒和茶水的颜色差不 多,只不过颜色深浅而已,如果对方没有在意的话而别人不会“举报”和“检举揭发” 的话,一般是成功的可能性比较大的,这种方法在我逼得没办法的时候曾用过几次,居 然蒙混过关! 不行,这次的对象是公安局的政委,二把手,而且到新安参加工作之后,我是第一 次和他在一起吃饭,我岂能也岂敢采取如此“瞒天过海”的手段?! 看来只有如实相告,然后豁出去敬上一杯。 待派出所其他人敬得差不多了,我有些拘谨地站起身来,端起加满了一杯啤酒的杯 子。 “丁政委,我敬你,我历来不喝酒,也不会喝酒,但今天我很荣幸,也是第一次和 政委吃饭,我不喝酒也要敬您一杯!” 丁政委笑容可掬:“你优秀大学生不会喝酒,在基层工作怎么能不喝酒?这个也要 加强煅炼。这样,有来有回两杯。” 周所长可能和政委比较随便,说话有些不遮掩了,他接上话说:“酒是一面镜子, 喝酒可是能鉴别一个人的个性、涵养、品德和才能的,你听到啊,现在的干部的考察标 准有四条:一斤能喝喝八两,这样的干部可培养;八两能喝喝一斤,这样的干部最放心 ;一斤能喝喝半斤,这样的干部要当心;一斤能喝喝一口,这样的干部快调走。戈冰剑 呀,你确实要加强锻炼。不然的话,领导怎么放心你呀!” “丁政委,真的,我如果喝上这两杯的话,肯定要醉”,这个时候,苦不堪言的我 突然想当初公安厅选拔的时候怎么不附加一个硬性条件:要能喝酒! “两杯酒就会醉人,这真是笑话。”丁政委有些不相信地看看周所长和其他人,见 他们点点头,才放过了我。“好吧,你就喝一杯吧。” 我运了运气,眼一闭,一杯啤酒倒进肚里,真苦! 我叹叹气。忽然想起了远在饶西的孙涛,这小子曾经给我说过,他也和我一样滴酒 不沾,和我一样为不会喝酒而苦闷,为了练习酒量,他专门买了一瓶白酒回来,每天喝 一点点,结果那瓶白酒喝了半年,酒量还是如此,最后哀叹:此生与酒无缘! 咳,以后怎么办?不喝酒? 酒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它?因为,它的确是好东西,它能造就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 笑傲江湖的大侠壮士、独领风骚的文人墨客,可以一醉解百愁;可以壮胆活筋骨驱寒治 病;可以酒逢知己千杯少,尤其可以在桌上密切联系领导,成为与领导心与心沟通的关 键桥梁,酒以它的魅力吸引着无数人们…” 我不会喝酒,看来在基层就是一个不利条件呀,你看人家郭副、周所长基层的群众 工作做的游刃有余,在很大程度与喝酒是有关的。 酒桌上,丁政委问了我的情况,我谦恭地做了回答,当初对他和吴局长对我的安排 不满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周所长开口了:“丁政委呀,这次局里把我放到这里来,说句实在话,我是有意见 的,但好就好在配了几个不错的兄弟,尤其是小戈,人家大老远分下来到一个这么差的 地方工作,而且任劳任怨,做事踏实,勤奋肯干,为人也相当的不错,又能文能武,在 这个方面,我倒要感谢你了,来,政委,我敬你一杯。” “小戈呀,看,所长给你这么高的评价,看来你干得不错嘛,好,我们喝一杯。” 我连说谢谢谢谢。我知道,所长说这些话是诚心的,这么些天来,他如同一个兄长 般地关心大家,和大家同甘共苦,大家也都很服他。 看来,任何一个单位,只要团结一心,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哪。 “周所长是做基层工作的一把好手。短短几个月,面貌大变呀。”说话的是乡政府 的王副书记。 “这个还是感谢乡政府的大力支持呀,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派出所的工作难以开 展呀。 “互相支持,互相支持。”王副书记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来,为你们派出所为 沙溪乡的发展保驾护航以及我们的精诚合作干一杯。” 3 王副书记说的话是没有水分的。 在派出所工作,跟当地党委政府搞好关系是首要任务。虽说派出所是公安局的派出 机构,人财物当地都管不了,但事实上与当地政府还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历来派出所 跟当地政府的关系微妙,这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正好那个时候海南省的某市就发生 过这样两件事:某派出所所长因听从乡镇政府负责人的指派,在公路上设卡收税,群众 反应强烈,市公安局以超越职权范围、违法行使职责为由,撤销了其所长职务;几乎与 此同时,该市另一派出所所长依法拒绝了乡镇领导指派的收税任务,乡镇政府以工作不 力为由,要求市公安局更换所长。而河北某镇派出所因不愿干超越警察职权范围的事, 结果惹来镇政府大怒,一气之下,组织人马摘了派出所的牌子。 当时新安县就有几个派出所跟当地政府的关系比较紧张。虽说不可能发生摘牌这样 的事情,但建议权还是有的,之所以我在桥尾派出所的师傅、副所长郭鹏被提拔到叶坪 派出所当所长,就是因为前任所长跟当地党委政府“尿不到一壶”,被当地官员“强烈 要求”要将其调走。无奈,县公安局只好将这个所长调离,将郭鹏派了过去。一次在局 里看到他,我就问他怎么样了,他一副意满志得的样子,看得出他在那里干得其乐融融。 我知道,他本身就是做基层工作的好手,尚在沙溪的时候,他就和桥尾镇、沙溪乡政府 的干部关系都很好,如此当上所长,刻意缓和和营造派出所与乡政府的关系,对他来讲 不是很难,立竿见影也在预料之中。 所以包括周所长在内,全县派出所所长们小心翼翼地调和着和乡政府的关系。应该 说沙溪派出所和乡政府的关系挺不错,派出所有些警务活动人手不够,乡政府二话不说 都会给与大力支持,反过来乡政府有些什么为难的事,比如催粮派款、搞计划生育、设 卡收税等,本来与派出所的职责根本不搭界,可只要乡政府领导开口,派出所碍于情面 就不得不派人去。 就拿计划生育来讲,有人说中国办事什么都是一阵风,就是计划生育政策象长江, 滚滚不尽天际流,从中央到地方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可什么事到了地方都变了 个味,基层往往为了自身利益,借计划生育之名,滥罚款滥封房,有的地方还兴起了株 连九族这一套,一人超生,七大姑八大妈都跟着遭秧。罚款数目也高得离谱,从一两千 到十几万。这方面以前我一直不相信,但还在桥尾派出所的时候,就曾经跟着桥尾镇政 府到村里抓计划生育,十来个年轻力壮的乡干部,冲到一家违反计划生育的农户家里, 赶猪牵牛,看得我目瞪口呆。 在沙溪同样避免不了这种事情,就在前不久的一天,周所长和我被乡政府的党委书 记叫去,说钱塘村有个超生对象,近年来一直躲藏在外,有人反映到乡政府计生办,说 这次中秋节会回家里一趟。考虑到钱塘村民风强悍,要求派出所协助。 这样的行动对派出所来说很有些勉强。但没有办法,毕竟是乡政府的一项工作,而 且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党委书记都开了口,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们立马跟着,浩浩荡荡开了两部车去,除了派出所这部破吉普外,居然还有一部 四门六坐带拖斗的客货两用车,我挺纳闷的,纳闷归纳闷,当我们来到那个超生户家里 的时候,发现那超生户不在,估计是得到了风声躲起来了,门上一把锁。我以为要打道 回府,不料听见几个乡干部一声吆喝,用脚猛地一踹,本不结实的大门在猛力的作用下, 轰然倒下,只见他们冲进去,见到东西就砸,一个干部居然捡起一块大石头,往厨房的 那口大锅用力一砸,破了。 我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这种行为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乡干部的行为?这不跟日本鬼 子进村差不多? 周所长牵牵我的衣角,将我从房子里叫出来,眼不见为净,他的表情也很复杂,这 行为从治安的角度讲,已明显是私闯民宅和破坏公私财物了,可这一切好像又是合法行 为,那几个乡干部格外的卖力,看到本身就家徒四壁的房子弄得面目全非之后,就往外 搬一些值钱的东西。 货车吼叫着开到这户人家的家门口,电视机、准备建房用的钢筋、像样一点的桌子 椅子,甚至养在猪栏里的猪也被四个乡干部弄上了车。 一些村民围了过来,愤怒地指点着。 村民越来越多了,一片愤怒的谴责声,“只知道要钱!”“土匪!”“强盗!”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冲进被砸得一塌糊涂的厨房,几秒中的时间里拿出一 把菜刀,扬起来恶狠狠地对还在搬东西的乡政府的干部叫喊:“你们再这样,我就和你 们拼了。”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一个干部估计小老头没有这个胆量,竟然没有理睬,继续要 搬手中的一个钢精锅,这时,只见小老头怒不可遏,狠狠地挥刀朝那干部头上猛劈过去。 啊,有的人大叫一声,惨案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我想冲上去都来不及了。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只见菜刀在电光石火间在离那干部头部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嘎 然而止,那干部已经是吓得脸色苍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原来小老头最终还是不敢落下这刀,他只不过想吓唬一下! 待那干部清醒过来的时候,口里骂骂咧咧就要动手打人,我连忙跑过去拖住那扬起 来的手。 我生怕会再出什么事,指着小老头,警告说:“我是派出所的,你千万不要乱来啊!” 我突然涌生一股寒意,我时常做着的警察梦,难道就是为“明火执仗”的“强盗行 为”“保驾护航”? 小老头并不畏惧,嘲讽说:“派出所的了不起吗?我没犯法,我只不过想吓吓他, 有本事你铐了我去吧!”说着伸出手来,作出让我铐的样子。 我脸马上红了,尴尬得几乎想溜。 这时村民们又叫嚷着围了过来,眼看一场混乱一触即发。 周所长连忙将那要脸涨得通红的干部拉出去,并叫几个在搬东西的人停下手。他没 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算了算了,大家都不要急,千万保持冷静。” 小老头是超生户的父亲,他一副毫无畏惧的样子。“把东西全部留下,你是派出所 的,你评评理,他们这样做是什么行为,难道不是一帮土匪吗?” 周所长一时语塞。 最后,在一片嘲笑和起哄声中,乡政府干部把搬上车的东西都丢了下来,然后灰溜 溜地撤离了现场。 回到所里,周所长终于破口大骂:“他妈的,真是憋气,叫我们去干这样的事,这 不是和风箱里的老鼠没有什么两样吗?” 他接着说:“其实我们这样,不但要冒着违反上级规定和法律法规的风险,还要忍 受良心的谴责。跟乡里的干部去搞计划生育,这哪里是我们的事?《人民警察法》上面 哪一条规定了?” 我无语。 但说归说,所长还是没有正面得罪乡政府,而是想方设法推脱解释说明,乡政府也 知道这样的活动叫上派出所,也的确不方便,所以渐渐地叫的少了。大家在一起依旧处 得很融洽,常在一起喝酒打牌,像是一个单位。乡党委书记一高兴,就表态说派出所建 办公楼乡政府资助两万元,周所长一听,笑得嘴都歪了。 而郭所长所在的叶坪派出所听说和乡政府的关系也得到根本性的改善,看来,这里 面还是有个工作方法的问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