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城 月光城到了。 客人不多。这个钟点的月光城不是最火爆的时候,月光城上客的时间一般是在 夜里十二点左右,那时正是夜生活的喘息时间:洗澡的洗累了,唱歌的唱乏了,打 牌的打倦了,做交易的谈完了,开店的关门了,坐台的换班了……所有人胃里的晚 餐都已经排空,于是,就一拨拨地相跟着奔到月光城,把这里当成了一天中最后一 个延续快乐、将养生息的驿站。吃完饭,人便陆续散去,大多数人的这一天便就此 结束了,也总有一些人在这里补充了能量养足了精神之后,又振奋地走进了充满诱 惑的夜色之中…… 周南征和魏明坤在大厅里找了个散台坐下,身边立刻围上两辆摆满各式粥和菜 点的推车。两人随便拣了几样,碗、盘、笼屉顿时摆了满桌。 吃吧。周南征说了一句,就自顾自地喝起粥来。喝了半碗粥了,周南征也没说 一句话,魏明坤有些耐不住了,说周部长,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南征说,坤子,你怎么就是改不了口,这就咱们两人,你用得着那么正儿八 经地吗? 大哥,魏明坤赶紧改口说,大哥找我有事吧? 有事。周南征边喝粥边说,我想让你出点血。 魏明坤没吭声,等着周南征往下说。 周南征停下来,抬头观察着魏明坤的表情说,按说,这血本来就该你出。见魏 明坤很认真地盯着自己,便把这一段在北京的活动情况和花费情况说了。说完叹了 一口气说,没钱一步也推不动。这倒无所谓,该花的钱再怎么着也得花。我本来没 打算让你出血,以为团里出点儿,再从军区这边批点钱就行了,关键是正在这个节 骨眼儿上,东进又闹起来了。 魏明坤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东进怎么了? 周南征说,这些钱是东进为研制边防装备预留出来的,我让王耀文提钱的时候 怕他挡横就没告诉他,想回头再跟他解释,结果他回来后一听说钱被提走就急眼了。 东进那个脾气你也知道,整个一活驴,这钱要是不赶紧给他堵上,他能追到大会堂 到新闻发布会上要去。 魏明坤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东进到总院看鲁生来了,还纳闷他怎么走得那么急, 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没想到他是憋着劲儿追钱来了。 怎么样坤子,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看你能不能解囊相助……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魏明坤也只有应下来了。魏明坤说,大哥你放心,我 马上就办这件事。想了想又说,不过东进那边…… 东进的工作我来做。周南征接过来说,估计只要把钱还给他,他的火气一消, 也就会冷静下来了。问题不大。 两人一时无话,都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 周南征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坤子,东进哪怕有你一半的成熟老练就好了。我就 纳闷,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挫折也不少了,怎么就磨不服他那又生又糙的性子!我 这个弟弟呀,是太让人操心了。 魏明坤没接茬,一提起周东进魏明坤就有点拿不准该说什么是好,尤其是在周 南征面前。 周南征说,我知道,你们俩过去有些过节,有些话你可能觉得不太好说,尤其 是你俩现在又形成了这种上下级关系,可能你心里的顾忌更多了一些。不过,你还 是得找机会跟东进谈谈,用过去的事敲打敲打他,提醒他别总由着性子乱来。 我是准备跟东进好好谈谈的,魏明坤说。心里却在想,这件事恐怕没周南征说 得那么简单。最近,他也风言风语地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周 东进突然去看鲁生似乎与那些传言有关,看来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事恐怕确实有点问 题。魏明坤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如果真如传言所说黑山口哨所的事与宣传有 出入,如果真是有人有意隐瞒黑山口哨所的真实情况,如果这些问题被反映上去, 那情况可就严重了。不仅二团要完,周东进要完,分区也要被牵扯进去,他魏明坤 也绝对脱不掉干系。从周南征今天的态度来看,周东进似乎抓住了些什么,而且态 度一定很强硬。想到这,魏明坤的心不由往下一沉,预感告诉他,有麻烦了。 回到家时,夜已经深了。魏驼子正坐在桌旁看电视,满桌的杯盘碗盏还一动没 动地摆放在那里。魏明坤叫了声爸,却不见回应。走近一看,魏驼子的头深深地垂 在胸前,嘴巴一张一合正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原来他早对着电视机睡着了。看着做 了满桌饭菜饿着肚子眼巴巴在家等着自己的老父亲,魏明坤心中不由涌起阵阵愧疚 之情。 爸,魏明坤轻轻地摇晃着父亲,魏驼子猛然间惊醒过来,见是儿子回来了,赶 紧慌慌地站起来要去热饭,却被魏明坤按住了。魏明坤说,爸,你等着,我去给你 热饭。 饭菜端上来,魏明坤又陪着父亲喝了点酒。几杯下去,魏驼子的话就多了起来。 转来转去的还是那几句老嗑:什么高干了,什么长脸了,什么祖坟冒青烟了…… 说实在的,对父亲津津乐道嚼来嚼去的这些永远不变的话题,魏明坤早就厌烦 了。人的观念、想法往往会随着地位、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副师正师地干了这么多 年,初时的那种新鲜和自得早已被接踵而来的新想法和新烦恼消磨殆尽了。不知从 什么时候起,魏明坤发现自己的心态变得平和了许多,许多以往足以对他构成刺激 的东西现在已不再能轻易刺痛他了,许多以往绝对不能接受的东西现在都能坦然接 受了,许多以往根本无法面对的事物现在也能从容面对了。记得他第一次帮父亲从 胡同里推出小车,在路边支起掌鞋摊的时候,父亲像傻了似的木木地只知道跟在后 面走,连街坊们跟他打招呼都一律充耳不闻。支好鞋摊,魏明坤回头一看,父亲正 唏嘘着用糙黑的手背一把一把地抹着脸,苍老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模糊一片了。 从那以后,魏明坤每次回家都会到掌鞋摊前陪父亲坐上一会儿。从嘈杂纷扰的现实 中走出来,坐在他从小就熟悉的鞋摊前,看着父亲用嘴抿着洋铁钉,一锤一锤地砸 下去,心就像被凿实了般变得格外踏实安静。 很快就有个好事的报道干事写了篇题为《老鞋匠和他的大校儿子》的报道,赞 扬魏明坤大校支持父亲为群众掌鞋,并亲自为父亲支鞋摊,还坐在鞋摊前帮助父亲 为群众服务。稿子发之前送给魏明坤审查,魏明坤把那个报道干事叫来,当着他的 面把稿子撕了个粉碎。临走,送他一句话:记着,即使需要换取点什么,宁肯变卖 自己也千万别卖自己的父亲,否则你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父亲睡了,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魏明坤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睡吧, 明天一早还得起来帮父亲把鞋摊支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