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弃(1) 南征不停地用手捋着头发,东进从大哥的指缝中看到了几缕刺眼的白发,心里 突然很不是滋味。也许是连日操劳一直没休息好的缘故,大哥此时的面容也显得有 些苍老倦怠,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精神干练。 大哥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东进想。大哥一直在家里扮演着多重角色。有时候他 是父亲,因为父亲几乎与所有的子女都无法沟通,所以他经常要代表父亲处理弟弟 妹妹工作上遇到的问题;有时候他是母亲,因为母亲的孤僻和早逝,他经常要代替 母亲关照弟弟妹妹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是长子,他得调解父母间的矛盾,还得解 决弟妹们的纠纷。不管从哪方面说,大哥都是活得最累的一个:他得在父母面前做 好儿子;在弟弟妹妹面前做好哥哥;在妻子面前做好丈夫;在孩子面前做好父亲。 在这个家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可以耍脾气使性子犯错误,只有他不能。真不知道他 怎么能撑得住,怎么能一直撑下来。 毛毛经常嬉皮笑脸地说,大哥是爸爸的消防队,只要哪里“着火”,爸爸肯定 一个电话把大哥派去再就什么也不管了。还说大哥是妈妈的针线包,不管谁的“衣 服破了扣子掉了”,妈妈都得用他去补。听到这些话,大哥往往只无奈地一笑。只 有一次,大哥认真地补充说,毛毛你把我最主要的功能漏掉了,我其实是个名副其 实的泔水缸。你们所有人都往我这里倒泔水,你们把自己不爱吃的和吃着恶心的剩 东西全倒到我这里,自己干干净净身心轻松地走了。我呢?我怎么办?我被装得满 满的又找不到地方可倾泻,只能把这些东西咬碎嚼烂,逼着自己咽下去慢慢消化掉。 连我自己都担心,早晚有一天我会撑坏了胃口,会让那些东西溢出来,会把自己胀 破。 在兄弟姐妹中间,东进历来与大哥的感情最深,他们从小就有着共同的兴趣爱 好,在一起玩得最多,长大后又有着相同的理想抱负,在一起谈得也最多。这些年 来,大哥为自己操过很多心。东进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哥似乎总想为自己补偿 些什么。自从苏娅出国后,东进每次从部队回来,大哥都一定要嘱咐家里的炊事员 给他做顿红烧肉,因为东进和爸爸一样爱吃红烧肉。而且不管怎么忙,大哥都会抽 时间陪他到外面喝顿酒。有两次喝多了,东进发现大哥看他的眼神儿变得很奇怪, 眸子深处似乎藏着许多的愧疚和歉意,很忧郁,也很复杂。搞得东进心里惶惶的很 是不安。 许多年没与大哥这样倾心交谈了。东进觉得今天大哥格外真挚。大哥很少有这 样的时候,敞开心扉把自己的深层想法亮出来。即便是在亲人面前,大哥也总是把 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但今天大哥却对他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特别是最后的 一番话,在东进的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南征说,东进我是最了解你的。我们都爱部队,都爱军人这个职业。我们和别 人不同,我们对部队的爱是像遗传基因一样,是与我们的生命同时孕育的,是从娘 胎里就带出来的。我们从小吃的是军粮,唱的是军歌,听的是军号,接触的是军人。 除了军营我们在什么地方都觉得不舒服,除了军人我们选择什么职业都感到不合适。 在内心里,我们始终认定自己是天生的军人,认定我们一定会在军队干出一番大事 业。小时候我们就常在一起吹牛,幻想着中国军队掌握在我们手里的那天,我们发 誓要把中国军队建成世界一流的军队,发誓要让中国军人成为全世界公认的最优秀 的军人。我们抱着这样的理想来到部队,雄心勃勃地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我 们都是从士兵干起,从连队摸爬滚打出来的,我们心甘情愿地自找苦吃磨炼自己, 可是结果呢?结果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夭折了,有的是主动放弃,有的是不得已转 业复员,还有的……你还记得王京津吗?南征叹了口气说,我最不愿意提的就是王 京津了,至今想起他我心里还很不好受。 南征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能不承认我们这些人身上确实有许多不为部 队所容的毛病,不能不承认我们中的许多人也确实不适合在部队干。但也应该承认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具备成为优秀军人的素质的。可是,即便是我们中间最优秀 的那部分人也少有能在部队干出来的。东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我们 太浪漫了,因为我们把军人这个职业理想化了。浪漫和理想使我们只知道把部队当 做事业干,而没有把它当做仕途干! 你知道苏宁吧?苏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我参加了调查、宣传、树立苏宁这 个典型的全过程。在我看来,苏宁几乎是个完人。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一直试图寻 找他的另一面。你知道我这个人从不轻信什么,就连雷锋我也始终对那种写公开日 记的方式存有看法。我想,人都是有缺点的,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从里到 外完美到这种地步!我用各种方式与苏宁周围的人倾心交谈,诱导他们对我讲出苏 宁的缺点毛病,但是没有。所有的人都很真诚,我看得出他们绝不是只想说好话或 故意向我隐瞒什么。当他们搜肠刮肚发现竟然找不到一点苏宁的缺点之后,连他们 自己都感到惊讶和不解,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在他们的身旁曾经生活过这样一个完 人! 离开那里的前一个晚上,我独自在苏宁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坐了很久。翻看着苏 宁生前写下的那摞厚厚的学术论文,摆弄着苏宁那条画满武器的腰带,我真的感觉 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绞痛。我从来没对人说过,那晚我哭了。在那之前我已经很 多年没流过眼泪了,我以为我早已丧失了哭的能力。但那天晚上,面对苏宁的照片, 我却不能自制地流泪了,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我为苏宁惋惜,他是我们的同类, 他把自己所有的才智都倾注给了军队。他那么年轻就走了,而军队真正需要的就是 像他这样视军队为生命的职业军人。我为苏宁不平,如他这样人格高贵且既有学术 成就又有实践经验的优秀军人,兢兢业业地在军队干了二十多年,为什么却只干到 了少校,只是一个团的副参谋长!我为我们的军队担忧。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一个 国家的首脑在视察军队时发现了一位出色的上尉,他与这个上尉长谈之后,说出了 一句著名的话:“如果这个人今后不能成为我们国家的参谋总长的话,那就说明我 们军队的体制出问题了。”后来,这个上尉不仅真的干到了参谋总长的位置,还最 终成为了这个国家的首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