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除旧岁的爆竹声总算零落下来,热闹了一晚上的除夕夜在新年到来之后突然变 得格外沉寂、安宁。 川川轻声对南征说:“大哥,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南征没说话,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 昨天部里正开着会,川川突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爸爸突发脑溢血正在军区 总医院抢救,让他马上赶过去。接电话时,南征正在会上安排春节期间的工作。接 到电话后,南征的脸色有点发白,讲话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 谁也没看出他情绪上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话,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工作,这 才匆匆忙忙赶往医院。 赶到医院时,这里正一片忙乱。爸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横七竖八地插着一些管 子,看上去很是吓人。当医生的妻子李小京和妹妹川川都在帮着医护人员忙活,他 和妹夫吴根柱被挡在门外,只能隔着玻璃观望。 医生交待说爸爸的病情很严重,为了防止万一,让他们最好把家属都叫来。南 征明白医生的意思,赶紧四处拨电话,往回召人。电话打到边防团找东进,但边防 团那边回话,说周团长去黑山口哨所了,暂时联系不上。和平的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吴根柱突然想起和平大概是去美国了。前几天他在饭店吃饭时碰到过和平,记得和 平当时好像说过他手头上有笔生意,最近可能要去趟美国。南征听了不由皱了皱眉 头,和平从来都是独往独来,不论干什么、到哪去从不与家人打招呼。小妹毛毛的 手机关着,这也是个最难找的人,居无定所,没一句准话。你有事要找她的时候, 满世界也寻不到个踪影,一旦她有什么事情要找你了,保险一找一个准儿,你就是 躲在耗子洞里她也有本事把你抠出来。 整个除夕晚上就在紧张焦虑中度过了。一直抢救到下半夜,爸爸的病情才暂时 稳定了一些。吴根柱和李小京先回去了,留下南征和川川守在医院。南征说大家不 能都耗在这,得轮换着休息。 爸爸一直处在昏迷状态。静静地守在爸爸的床边,南征的脑袋里一刻也没得空 闲。他是老大,他必须把爸爸身前身后的事情都考虑周全,把家里方方面面的事情 都考虑周全。万一爸爸出现问题,他得保证这个家、保证每个家庭成员的既得利益。 南征心里很清楚,按惯例,老头子撒手的这一刻历来是一揽子解决家属子女问题的 最佳时机,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等老头子的事情办完了,再想解决问题就难了。 房子不成问题,周汉的房子是一栋老式的三层小楼,周家的孩子们从小在这里 住惯了,结婚以后就没搬出去,基本都住在家里。也难怪,早些年大家都在外面当 兵,结婚以后也大多是两地生活,很难安顿家庭,反正每个人在小楼里原来就有自 己的房间,很自然就把小家安在大家里了,图个来来去去方便。后来虽然陆续从外 地调回来了几个,也都陆续有了孩子,但大家在家里住惯了,贪图家里有炊事员、 警卫员和司机,吃住行都方便,就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有东进的妻子苏娅一结婚 就在外面单住,算是特例。和平也是在妈妈去世之后才在外面买了套房子搬走的。 南征和吴根柱各自手里都分有一套师职房,还都空着没住过。只有毛毛是单身,没 房子。如果上面要收回爸爸这栋小楼,只提出给毛毛要一套公寓房住就行了。 成问题的是人。首先是南征和东进。南征的部长当了好几年了,同期的部长已 经有几个提起来了,南征这个第一大部组织部的部长却至今没能得到提拔。表面上 他虽然一如既往地不急不躁,但心里却早已是火烧火燎了。要知道,从师到军可是 至关重要的一步,进了军职才是真正进入了高级干部的圈子,才有可能晋升为将军。 但是这一级的竞争也是最激烈的,南征为此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勤勉有效的工 作,多年来方方面面精心培育的关系,其中当然也包括借助爸爸的剩余价值施加必 要的影响。最近南征就与爸爸从前的秘书刘希文联系得十分紧密。刘希文现在总部 任职,他与新调来主管组织工作的吕副主任关系十分密切,如果刘希文能在吕副主 任那里积极做工作的话,南征面临的形势就十分有利了。但对刘希文南征心里有数, 爸爸离休多年,他与周家的联系已经很弱了。如果爸爸在,他还会对周家的事上点 心。毕竟爸爸在离休前为他做了不错的安排,使他有可能干到现在这个位置,当上 了将军。但爸爸一旦不在了,刘希文是不是还能尽力,能尽几分力就不好说了。 东进现在也正是关键时刻。东进已经当七年团长了,在团职干部中属于任职时 间长,年龄偏大的。边防部队本来位置就少,干部压得厉害,东进又从不肯在这种 事上用功,还经常有些出格的举动,所以虽然总能入围提拔副师职的人选,但总是 在最后一轮被淘汰出局。如果今年再提不起来,东进明摆着就报废了。东进的事情 也是有爸爸在才好办,爸爸虽然从不插手子女的提拔使用问题,但只要有他这个人 在,别人就不能不顾忌他的老面子,不能轻易处理东进。冲着东进本人是个优秀的 军事干部,冲着爸爸的老面子,东进很可能在最后的机会里胜出。但一旦没了爸爸 这层因素,东进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吴根柱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刚从武装部提上来当省军区的后勤部副部长,整天 饭桌上泡,酒水里趟,自称酒囊饭袋,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得要死。川川的问题是搞 不好今年底要被一刀切——退休。川川是几个孩子中为这个家牺牲最大的一个。川 川本来是个挺有发展的临床医生,妈妈生病后,她就申请调到辅诊科工作了。因为 辅诊科不值夜班,她可以有精力多照顾点家,多照顾点爸爸、妈妈。结果,家虽然 照顾了,爸爸、妈妈也满意了,自己的专业却丢了,高级职称没评上不说,级别也 拉下了。从不为孩子说话的爸爸也觉得拖累了川川,心里过意不去,曾答应到年底 为川川的事说句话。 和平的事情搞不太清楚,但凭感觉他的买卖有不少都与部队有关。既然与部队 有关就免不了要利用爸爸在各方面的关系,就免不了受爸爸在与不在的影响。好在 和平在这种事上比谁都精明,用不着别人为他操心。 想了一大圈,南征才发现,爸爸的身后几乎没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所有的问 题都得在爸爸人还在这个前提下来解决。 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院。院子里的雪很新鲜,新鲜的洁白温柔地覆盖着 医院的芜杂和喧嚣,虚构出一片不真实的洁净和安宁。 连续抽了两根烟,周南征才觉得有了点精神。 刚要回病房,科主任就把南征和川川叫到办公室。科主任先详细介绍了病情, 说首长现在仍未脱离危险。就目前的病情看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保守治疗; 二是开颅手术。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保守治疗有危险,一旦出血控制不住,就有可 能突然死亡。开颅手术可以立刻解决出血问题,但由于出血部位不好,手术损伤会 很大,术后很可能再也无法苏醒,成为无意识的植物人。 没等科主任说完,川川就哭了。川川哭着对南征说,哥哥,还是保守治疗吧, 我不忍心看爸爸受那么大的罪…… 南征一直沉默着,过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哪个方法保住生命的可能性更大?” 科主任说:“当然是手术,但……” 南征的眉心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打断主任的话说:“那就手术吧!” 川川猛然抬头,看到南征的脸色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