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推卸的责任(2) 魏明坤毫不退缩地迎着周东进的目光,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我和黄妮娜的结 合是对等的。我没有爱,她也同样没有爱。黄妮娜不爱我,这我在结婚前就知道, 但那时我不在乎。那个时候,爱情对我来说是生活的奢侈品,就像……你别见笑, 就像我小时候对猪肉的那种感觉。想吃,但心里明白如果真由着自己的性子吃一顿, 这一个月的日子就没得过了。我很清楚我奢侈不起,如果我想要爱情,恐怕我这一 辈子的日子都没得过了。这样的感受你恐怕很难理解,因为你从来就没为生存忧虑 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太知道生存的艰难了,所以我最看重的就是生存,首先是生 存。当然,那时我还对她怀有希望,希望结婚会使我们逐步建立起感情来。但直到 离婚时我才明白,我没法爱她,就像她也没法爱我一样。离婚,对我是一种解脱, 对她同样也是一种解脱。所以,我们的离婚也是对等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谁 也不欠谁。 我知道,许多人都像你一样指责我,为了那个孩子。但离婚的时候我真的不知 道她怀孕了。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是在听说她生孩 子后,从日期推算出这孩子应该是我的。信不信由你,我去看过孩子,不止一次。 但她每次都不让我见孩子的面。她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我的,说如果是我的她早就 做人流了,绝不会让这孩子生下来。东进,你是了解妮娜那个脾气的。事到如今, 我也不想多说她什么了。但这件事她做得有点太过分了。那孩子是我的,看长相就 知道是我的! 魏明坤一口把酒倒进嘴里,突然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认那个孩子吗? 因为她不爱你,因为她知道你也不爱她。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魏明坤长叹了一口气说,父亲告诉我,有一次他在 鞋摊前把那孩子叫住了。那时我虽然又结婚了,但儿子还没出生。老人喜欢孩子, 用一块黄色的皮子精心剪了一只小狗送给那孩子。当时孩子高兴极了,双手捧着小 狗直喊谢谢爷爷。但过了不久,孩子却哭着送回来了,说妈妈打了她,不让她要这 只小狗。妈妈还说今后不许她再到鞋摊玩了,免得沾上一身的臭皮子味。父亲当时 就落泪了。父亲流着泪对我说,坤子,爹知道人家这是瞧不起咱,往后爹准保不再 撩扯那孩子了。爹不是怕被人瞧不起,爹这辈子让人瞧不起惯了,爹是心疼咱孩子, 不能让咱孩子心里屈着呀! 东进,你知道我最忍受不了黄妮娜什么吗?魏明坤说,就是她的任性,就是她 身上那股子干部子女的酸劲儿和傲慢劲儿。 周东进默默地注视着魏明坤,他知道魏明坤说的都是实话。这是黄妮娜,黄妮 娜从来都这么任性,她总是在伤害别人的同时更深地伤害着自己。他自己也曾不止 一次地被黄妮娜的任性伤害过。与魏明坤不同的是,他仍旧爱黄妮娜,包括她的任 性,甚至爱她的任性。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任性吧,他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黄妮娜, 他们是同类。否则,他俩就不可能相爱;否则,他俩就不可能分手;否则,他俩就 不可能在分手后谁也不肯再回头。 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婚姻,但我不后悔。魏明坤说,离婚给我的感觉 很奇特,走出黄家小楼的那一刻,我仿佛是从茧壳里钻出来了一样,发现自己身上 扑扑棱棱地长出了一对陌生的翅膀,当时我就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有了一种展翅 欲飞的冲动。我知道我成了,我又一次完成了新的一轮精神蜕变,我更加成熟了。 成熟?周东进突然反应激烈地用挑衅的口气问道,坤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 么吗?就是你这份不知哪辈子修炼来的成熟!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都是成熟的, 很小的时候就像活过了好几辈子似的,成熟得像块焐不热、冻不裂的石头,永远测 不出温度高低,永远看不出形态变化! 我不认为成熟有什么不好。魏明坤冷冷地回答,人总是要成熟的,这是自然规 律,无论你喜欢还是讨厌,你都无法拒绝成熟。 说实话,坤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总也不够成熟? 你现在已经成熟多了。魏明坤很有保留地回答。 周东进无奈地笑了笑,行,也算是一种回答吧。至少比周南征说得动听。你知 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 他说,十四岁的浪漫是可爱的,但四十岁的浪漫就只能是可笑的了。他找过你 吧?周东进突然问。 找过。 周东进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会找你,我就知道他会把什么都做得天衣无缝!看 来,你是准备帮他说服我了? 我是准备帮你解决那笔经费。 噢,明白了,周东进点着头说,也算是一种说服吧。 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回去就可以到分区提钱了。 我倒觉得你好像比我更像是周南征的弟弟,也难怪他会欣赏你。 东进,你还是那么容易感情冲动。其实,有什么困难你尽可以提出来嘛,只要 是能解决的我就会在分区范围内尽量给你解决,何必要闹到军区?何必要闹到北京 呢?你大哥确实很替你担心,他让我好好劝劝你。 你觉得,你能劝得了我吗? 如果只是差在钱上,没有其他问题,我看问题就不大。魏明坤话里有话地说。 如果有其他问题呢? 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两人互相对视着。 魏明坤的目光扫描般长长地伸了出来,向周东进的深处探寻着。 周东进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目光却似乎无法凝聚在一起。黑色的瞳仁仿佛 是一片深色的海水——沉重而不安。渐渐地,海面上掀起了层层波涛,海水逐渐变 得汹涌澎湃起来,一个个浪头带着激越的冲动翻腾着、奔涌着、呼啸着,不顾一切 地想要冲上岸来…… 魏明坤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扑面而来的海水,等待着波涛汹涌的冲击。 但那奔涌的海水却被坚硬的堤坝阻挡住了,巨大的浪头一次又一次地在堤坝上 撞得粉碎,变成细碎的泡沫呻吟着退向大海的深处,如落潮般地消失了…… 周东进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们都高估我了,周东进说,我没你们想 象得那么不入流,更没你们想象得那么具有杀伤力。过去我可能是那样,过去…… 周东进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想提过去那些事,我只想说现在。现在,我时刻记着我 是二团团长,我得对二团负责,我得对二团所有的官兵负责。所有的,包括已经牺 牲的和已经离开二团的那些人。所以,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么冲动,那么浪漫,那 么在乎个人的心理感受了。 突然就有了一种失望的感觉,魏明坤不由对自己感到惶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会失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着什么。 周东进自嘲地问魏明坤,你看,我是不是已经很成熟了? 魏明坤怔了一下才回答,我看还欠点火候,如果你真的很成熟了,恐怕就不会 为几万元钱追到这里来了。想了想又说,其实,你大哥这样做也是为了…… 别跟我提他好不好?周东进不耐烦地打断了魏明坤。 魏明坤奇怪地看了周东进一眼,继续说道,其实你大哥…… 别他妈的跟我提他!周东进的拳头“咚”的一声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魏明坤愣了,他看见周东进垂下头,似乎在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胸膛却 仍在剧烈地起伏着。 魏明坤没想到周东进也会发出这么软弱的声音,他几乎是在低声恳求:坤子, 跟我说点别的吧,说什么都行。 愣了半天,魏明坤才干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那我们就出去走走吧,这屋 里实在是有点太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