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操 周东进坐车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堵塞的路刚刚开始疏通。车速在这里变得很慢, 他皱着眉头向窗外望去,看到了一长串慢慢爬行着的车和许多匆忙从车旁快步超过 去的人。 “车变慢了,人变快了。”这个变化中的城市每一次都会给他留下这样一些既 令人兴奋又使人无奈的印象。 车随着车流慢慢地向前蠕动着,周东进心里越来越不耐烦,从火车站到军区总 医院一共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现在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磨蹭到。家里新换 的司机小邓蔫儿了吧叽的简直就是个打不响的臭子儿,无论前面的车开得多慢,他 都一老本神儿地跟在后面爬,绝不着急,也绝不肯超过去。真不明白陆秘书怎么会 给爸爸弄来这么个司机,一股三锥子攮不透的肉头劲儿。搁在团里,周东进早就急 眼了。这也叫开车?周东进想,简直就是赶牛! 从黑山口回来,周东进气还没等喘匀乎就被政委王耀文给塞进火车了。王耀文 说:“老周,我估摸着老人家这次恐怕病得不轻,要不周部长也不会亲自打电话来。 分区那边我已经替你请下假了,票也给你买好了。团里这边有我顶着,你就放心回 去吧,有事来个电话就行。”王耀文这人办事从来都是这样有板有眼、滴水不漏。 从知道爸爸住院抢救的那一刻起,周东进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无法把 爸爸和医院联系在一起。在周东进的记忆中,爸爸是个永远不会生病而且坚决鄙视 别人生病的家伙。 记得小时候他常闹病,爸爸因此对他表示出强烈的不满,经常在他生病的时候 皱着眉头捏起他的瘦胳膊瘦腿儿说:“你怎么给我长成这副熊样?”好像他是故意 把自己长成这副细毛瘦筋的样子,有意跟爸爸过不去似的。弄得他心里一直很内疚, 总觉得自己长得挺对不住别人的,总觉得生病是一件最让人瞧不起的事。后来,在 一次大病痊愈之后,爸爸失望地摆弄了一阵他的麻秆胳膊柴禾腿儿,又嫌恶地捏了 捏他的枣核腚后,终于下定决心,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从明天开始,早上起 来跟我出操! 那年,他还不到六岁。 一开始,东进还以为出操很好玩。他早就暗暗羡慕南征能天天跟在爸爸屁股后 面出操,早就盼望着能跟爸爸、哥哥一起出操了。所以,当听到爸爸的决定时他乐 得一蹦老高。但很快,他就知道出操不是好玩的了。 有一次,东进感冒发烧,爸爸却照样让他起床出操。他头疼得要死,实在不想 起来,就央求爸爸,说爸爸我头疼。 爸爸看也不看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说,出去跑跑头就不疼了。 南征在一旁帮东进求情,说爸爸,东进昨天晚上发高烧了。 爸爸听后不仅仍旧不肯通融,反倒烦躁起来,恶狠狠地说,那就更应该起来, 到外面活动活动出点汗就好了! 没办法,东进只好硬撑着爬起来去出操,结果刚跑了一半就觉得天旋地转,一 头栽倒在地上了。 东进醒来时,妈妈和保健医生都在他身边忙活着,爸爸则阴沉着脸子远远地站 在一边。看到他醒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 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感。医生说:“没事了,孩子发了一夜高烧, 身体有点虚弱,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生的话一下子把他心里的委屈全勾了出来, 他瘪了瘪嘴刚想哭,就听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 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你听见了吧?这可是郑医生说的,孩子有病得好 好休息,不能跑操!” 爸爸显然不服气,说:“胡扯,头疼脑热也算个病?” “你……”妈妈气得声都岔音了,“周汉,你还是不是人?我告诉你,东进只 要落下一丁点儿毛病,我都得找你算账!” “放屁!你找我算账?我还想找你算账呢!”爸爸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把老 子的男娃都养成女娃了,别人打个喷嚏他就发烧,被苍蝇踢一脚也摔跟头,跑个步 还能像个女娃似的晕倒。我看他就是短练,多跑跑操啥鸡巴毛病都没有了!” …… 像被迎头风潲了似的,东进的眼泪一下子就全收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不等爸爸来叫,东进早早地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跟在爸爸和哥哥 后面跑的时候,他赌气一步也没拉下。有那么一阵子,胸口憋得要死,他以为自己 要跑死了,就很快乐地想:跑死就跑死吧,看自己跑死了爸爸还有什么可说的!看 自己跑死了爸爸后不后悔?一想到自己死了爸爸会后悔,一想到爸爸再后悔自己也 死了,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就兴奋不已。 但他并没有跑死,甚至都没再晕倒,累是累得够呛,但他却活着跑下来了。这 个出乎意料的结果让他遗憾了好一阵子。 从那以后,东进早上出操就没让人叫过,也从没间断过。 怪也就怪在这里,他从此真就没再闹过大病,身体也真就从此壮实起来了。 路边突然闪出一个身影。那身影像慢镜头一样迈着飘忽不定地的步子,逆着人 流悠然飘行。快速行走的人群与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像背景一样衬托着她,衬托 出她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缓慢和飘然。周东进愣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飘然而过 的身影,一个名字突然脱口而出:黄妮娜! 没错,是黄妮娜!周东进的心抑制不住地悸动起来,他扭着头久久地追望着黄 妮娜那熟悉的背影,胸口竟像被揪住了一般,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头也如同 塞进了东西似的一阵阵地发紧。 车子突然拐了个弯,黄妮娜的身影从周东进的视野中消失了。周东进却仍旧呆 呆地向后面望着,连车停下来都没发觉。直到司机打开后门,把圆溜溜的脑袋伸进 来说:“医院到了。”周东进这才回过神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