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 黄妮娜不知道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只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 那声响亮的耳光先是把黄妮娜吓了一跳,她这辈子第一次伸手打人,打过人的 那只手立刻像触了电般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 很快,她就体验到了一种激动的快感,当那快感随着手的颤抖迅速地传遍全身的时 候,她才发觉自己其实早就想扇老刘那张胖脸了。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老刘那惊愕的表情。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完了,刚才那个痛 快淋漓的耳光把自己的最后一线希望断送掉了,断送得彻底决绝。绝望情绪立刻紧 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突然感到很害怕,只想赶快逃离那里。 被那个交通警送过马路之后,黄妮娜梦游般地走上了人行道,没走多远就听到 后面有人喊:“喂,东西掉了!”她没回头。迎面过来的一个人很热情地叫住她说 :“喊你呢,是你的东西掉了!”她这才木木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手里扬着张 纸片向她走来。 “这东西是你的吧?”那人问。 她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看也没看转身就想走,却被那人拦住了。 那人说:“我看见从你手里掉下来的,这东西肯定是你的。” 黄妮娜看了一眼,是单位发给她的那张生日贺卡,用这张贺卡可以在来喜糕饼 屋领到一个双层的来喜生日蛋糕。她记起自己就是为了这个生日蛋糕才到公司来的, 不由得有些心酸:自己高高兴兴地跑来领生日蛋糕,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竟是她 在公司这个大餐桌上分得的最后一块蛋糕! 来喜,这个蛋糕居然叫“来喜”,黄妮娜突然发觉这两个字像恶作剧一样刺痛 着她的双眼。她有些害怕地挪开目光,对那人说了一句:“送给你吧。”转身就走。 没走几步,那人却又追了上来,拦住她问道:“你叫黄妮娜?” 黄妮娜看着他没吭声。名字在贺卡上写着。 “你……”那人试探着问:“你今天过生日?” 黄妮娜咧了咧嘴,似乎想努力笑一下,但结果只弄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凄惨表 情。 那人把贺卡递到她面前:“自己的生日蛋糕怎么好随便送人呢?” “无所谓。”黄妮娜说。见那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又补充道:“我 真的无所谓。再说,我自己也吃不了那么大个蛋糕。” 那人狐疑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一个人?” “就算是吧。”黄妮娜突然很想哭。 停顿了一会儿,那人突然说:“我帮你吃这个蛋糕怎么样?” 黄妮娜一惊,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说:“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可认识你。” 黄妮娜愣了。她探寻地向那人望去,碰到了一双阴沉的眼睛。黄妮娜心里一动, 这双眼睛的确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不由仔细打量起对方,这 是一个几乎可以用丑陋这个词来形容的人。他个子低矮,体魄强壮,粗眉、高颧、 厚唇,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对冷嗖嗖的鹰眼,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粗俗武断的强硬 做派。黄妮娜断定自己不可能认识这个人,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一类 人。黄妮娜断然说:“不,我不认识你!” 那人突然龇开牙笑了。黄妮娜发觉他笑得很僵硬,但牙齿却十分洁白。那人说 :“你忘了?我还帮过你呢,就是你和大刚妈打架的那个晚上。”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想起了那个雪后的夜晚,想起了那个蓬头跣足的女 人,想起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你是……六指?”黄妮娜问。 六指满意地龇了龇牙。 “哎呀,真不好意思。”黄妮娜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六指再一龇牙。 “你看,你帮了我,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到现在还欠着你的打车钱呢… …” 六指还是一龇牙。 “我这就还你。”黄妮娜赶紧掏钱包。 六指拦住了她。六指说:“别,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要是真心谢我,就请 我帮你吃这个生日蛋糕吧。” 六指把黄妮娜带到太阳城,要了一个包间,边吩咐服务员去来喜取生日蛋糕, 边让黄妮娜点菜。 黄妮娜翻过来调过去地翻弄着菜牌,那上面一串串陌生的菜名和高昂的标价, 显然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别看价钱,只管点菜就是了。今天就算是我给你过生日吧,我请客。”六 指看出了她的尴尬,在旁边点了一句。 黄妮娜的脸红了,她顺势把菜牌扔到六指面前:“还是你点吧,我随便。” 六指说:“好,那就点个‘随便’吧。” 黄妮娜以为六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服务小姐竟爽快地应声记下了菜名,不禁 好奇地问:“真有‘随便’这个菜?” “有。”服务小姐笑着答道:“这是我们太阳城的特色菜。很多不会点菜的客 人都喜欢说‘随便’,因此总有人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随便’这道菜。我们老 板觉得这个玩笑里面有生意,就特别请人琢磨了一道新菜——牛髓烧牛鞭,取髓和 鞭的谐音,就叫‘随便’。这是个男士菜,很补的。” 黄妮娜的脸又红了,六指解围道:“谢谢你给我点了个好菜,看来我也得点个 好菜给你。”说罢合上菜牌,对服务小姐吩咐道:“来一桌生日喜宴!” 服务小姐惊讶道:“先生,一桌生日喜宴是八至十人份的,可你们只有两个人 ……” “我高兴!”六指断然打断服务小姐说,“你上菜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六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他说要帮黄妮娜吃生日蛋糕的时候, 还只是因为担心。他觉得这女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大对劲儿,如果一个女人连 自己的生日也不在意了,连自己的生日蛋糕也能随便送人,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准备 将一切都放弃了,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他想,劝她吃下这个生日蛋糕也许就能拉 住她。但后来,他的想法变了。他一直在注意观察黄妮娜,黄妮娜眼下虽然神色暗 淡,精神疲惫,但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气质却再一次使他感到了新鲜。他从未 接触过这种女人,他不明白这个穿戴打扮很不新潮,看上去并不阔绰的女人为什么 会给人一种高贵感。直到看见黄妮娜脸红的时候,他心动了。他知道,现在市面上 已经难得见到会脸红的女人了。女人们包括女孩儿都变得越来越豪放,越来越生猛 了,而这个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的女人竟然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羞涩!也许就为了这, 六指才突然决定要好好给黄妮娜过个生日。 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矇眬的时候,黄妮娜哭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有很多年不过生日了,我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 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十岁那年的生日是在北京过的。那次,到场的人里 光将军就有六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跟你吹牛是不是?告诉你,我 不是吹牛,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犯不着跟你这样的人吹牛。 黄妮娜哭着说:我为什么要过生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过生日 还有什么意思? 黄妮娜哭着说:你是谁?你凭什么非要给我过生日?你是成心叫我伤心是不是? 你这个丑八怪,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过生日?! …… 六指一直任黄妮娜哭闹,既不劝也不拦,既不气也不恼。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像 中了邪似的,就喜欢看这女人的样子,不管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吹牛还是耍脾气。 他才不在乎她满嘴胡言乱语都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