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我醒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意识苏醒了。但我的身体没醒。我不能动,不能睁眼,不能 讲话,但我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个机器人似的身上安着许多管子和各种各样的 导线。导线那头连接着一台机器,有一些绿色的曲线和数字在那上面闪动着,不停 地变化着。隔一小会儿就有一个医生或护士走进来,煞有介事地对着那些曲线和数 字观察一阵子。他们管这些东西叫做“生命指征”。 我觉得怪好笑的。生命,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简化, 没法抽象的东西。这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这些干巴巴的没有生命力的符号,怎么 可能为活生生的生命做指征呢?比如说,我现在已经苏醒了,但我的那些指征就没 发生一点变化,没有一个指征能说明我醒了。这就是说,他们以为通过这些线条和 数字就可以观察到我的生命了,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一缕阳光舔着我的脸,小牛犊子似的,毛茸茸温吞吞的,舒服极了。 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刚才是做梦吗?那么漂亮的一个好地方,那么真实的油娃 子和黄振中,那么清楚的对话? 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油娃子怎么会和黄振中呆在一起?如果说我和黄振中是冤 家的话,那油娃子和黄振中就应该算是仇家了。如果不是黄振中,油娃子就不能遭 难。如果不是黄振中,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油娃子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到 油娃子,什么时候心上就裂口,就淌血!人是做不起亏心事的,做了亏心事一辈子 不得安宁,我就是个例子。我知道,我即使做无数好事,也抵不过我对油娃子做的 这一件亏心事。我知道,即使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英雄,但在油娃子面前我也永远 是个孬种。油娃子怎么怨恨我都认了,他该怨恨我。但他更该怨恨的还是黄振中。 可是油娃子和黄振中看起来相处得还挺安逸的,咋一点也看不出油娃子怨恨他呢? 记得油娃子遭难前曾说过一句狠话。油娃子说:“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 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来世我油娃子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 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这小子也真有抻头,不管油娃子怎么骂,脸上就是不起波澜。从那以后, 我们就都有点怵黄振中了。 黄振中读过两天私塾,比我们都有文化。长相也文气,黄白净子脸,长鼻、薄 嘴、细眼。就是个头矮了点,说到我胳肢窝有点屈了他,说到我肩膀头又太抬举他, 反正怎么颠倒也就是个小矬个儿。俗话说:十矬九精。黄振中可算得上是九精里的 精子尖儿了。油娃子遭难后,就把黄振中提起来配给我当指导员。我从心眼里不愿 跟他搭,就去找李冶夫要求换人。我说政委你哪怕给我配头猪我也认了,我就是不 能跟这只九头鸟搭!李冶夫毫不客气地回答我说,周汉我看你就是头猪。我把黄振 中配给你,就是要把你那根从嘴巴直通屁眼的猪肠子别出弯弯来!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连里时,黄振中已经在连部等我了。 还没等我坐稳当,黄振中就掏出他的小本本说:“连长,有几个人的思想情况 我得向你汇报汇报。” 我一下就炸了,我说:“黄振中,你爱上哪汇报上哪汇报,就是别在我眼皮子 底下瞎搅和!” 黄振中说:“连长,你冷静点。按组织原则,我有权利向你汇报。” “我没法冷静!”我朝他吼道,“你把油娃子都汇报到地底下去了,还觍着脸 叫我冷静,我怎么能冷静得了?!” 黄振中说:“油娃子是杀害团长的凶手,是张国焘分子,是国民党特嫌,我汇 报他是对革命负责,他现在的下场是罪有应得。”边说还边点着手里的小本本。 我一看他那个小本本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来扔出门外说:“你给我滚出 去!”。 黄振中不动声色地说:“连长,我提醒你,你应该站稳阶级立场!” 我说:“滚!你给我滚!” 黄振中没动,细眼深深地瞄着我,声音不高但底气很足地叫道:“ 通信员。” “到!” “把我的背包搬到连部来。” “是!” 就是从这天起,我和黄振中开始做搭档。中间虽然也分开过几次,但总是一不 留神就又撞到一块了,死活就是躲不开。真是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话, 算起来,我们俩竟断断续续地搭档了二十多个年头。 平心而论,黄振中还是挺有点能水儿的。不管是当指导员、教导员,还是当政 委,有他在一边政治着,这军事上就能省下不少心。比如,一打完仗我就可以把打 扫战场的那些烂头事一古脑儿地推给他,他保证能给打理得清清爽爽。再比如,我 最不爱做俘虏工作,特别不耐烦跟那些哭哭啼啼的国民党军官家属打交道,在这些 事上黄振中就从来不要我操心,而且总能处理得很好。 黄振中最大的本事就是特别能掌握思想情况,不管是谁,不管啥事都别想逃过 他的眼睛。当指导员的时候还好说,反正一个连队就那么几十上百号人,好掌握。 可当到团政委、师政委就不那么容易了,一个团就有千八百人,一个师可有几千人 呢。再说那是战争年代,人员变化快,一场战斗下来就伤亡一批、补充上一批。黄 振中就有这份能耐,不管怎么打仗,不管怎么变化,他总有本事随时随地掌握各种 人员的思想情况。记得仗打得最紧的时候,我那个团里有个连队不到两个月就换了 三任连长。第二位连长阵亡后,营里提出让副连长顶上来。我说行,副顶正顺理成 章。黄振中说,不行,这个副连长是俘虏过来的,不考验成熟不能当正职。我说他 俘虏过来都一年多了,仗打了多少次不说,彩都挂过了,还有啥可考验的?黄振中 就掏出那个小本本说,去年底他私自捎回家五个大洋,据反映这五个大洋有可能是 私藏的战利品。上个月部队休整时,他私下向一起俘虏过来的老乡发牢骚,说咱们 这仗打得太没名堂,耗子似的整天窜来窜去……听到这里,我一下就火了。我说这 叫游击战他懂不懂?他妈的少用他国民党正规军那套玩意儿在我跟前比画!撤了他! 让他当战士去!黄振中说,不行,如果撤了他,会在解放过来的那批人中产生不良 影响。我说提也不行撤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黄振中说还让他当副连长吧,连长 嘛,我看反映这些情况的一排长就不错,可以让他接替连长。 我经常觉得纳闷,一样的行军打仗,也看不出来黄振中额外下了多少功夫,他 从哪整来那么多情况?反正这小子眼睛贼得很,他当战士的时候就经常向油娃子汇 报情况。一开始油娃子还对我夸奖他,说有文化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哩,你看黄振中 读过两年私塾,觉悟起来就比别人快一大截。他就知道主动了解周围的思想情况, 就知道主动找我汇报。结果,后来黄振中就主动了解到了油娃子的思想情况,就主 动找上面去汇报了。油娃子这才知道了厉害。接受审查的时候,油娃子偷偷跟我说 :“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那个九头鸟脑壳里的沟沟道道多你我不知多少倍。有 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有一次,他把一排长的信抄在小本本上拿给我看,我问他, 人家的信你怎么能看到?他说是半夜里趁人家睡着后翻兜兜翻出来的。我这才知道 他半夜里经常爬起来去翻别人的兜兜哩。当时我就冒了一身的冷汗。”听油娃子这 么一说,我当时也冒了一身的冷汗。这件事在我心里存放了几十年。我一辈子都记 着油娃子那句话: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 黄振中不仅眼睛贼,还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个本事是在他当了高级干部以 后显得越来越突出的。一般地来说,师以上干部认识的基层干部战士就不太多了, 师的干部能把营一级主要干部认全就不错了。黄振中不。只要见过面、说过话的, 黄振中没有记不住的。下一次再见面,不管中间隔了多长时间,他都能准确地叫出 你的名字。这是一手绝活。凭着这手绝活,黄振中不管走到哪都下受拥戴,上得赞 誉。你想,哪个战士不想被营团首长记住?一个普通战士一下被师政委叫出了名字, 他能不喜出望外?能不顿生崇敬之情?能不把政委的好挂在嘴上?同样的道理,哪 个基层干部不想在上级首长心里挂号?好家伙,军政委一见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能不受宠若惊?能不心存感念?能不念叨黄振中的好?这就是口碑!有了这些口 碑,黄振中自然就在部队树起了威信,自然就在上级那里赢得了许多好的名声。这 点,你不服还真就不行。 黄振中去世前曾一再提出身后不开追悼会,不通知部队,不搞遗体告别。他去 世后,经研究组织上决定追悼会就不开了,部队也不发通知了,但遗体告别还是要 在小范围内举行一下,主要是家属和我们这些老同志参加。 遗体告别的时间定在早上七点钟开始。这个时间定得早了点,北方的冬天夜很 长,到七点天才蒙蒙亮。那天清晨还下起了漫天扬花的大雪,原以为不会有几个人 来了,有好几个原定要来的老同志都因为天气关系临时决定不来了。但一到现场我 就愣住了——来了那么多的部队!这些部队都是自己打听到消息后主动派代表来的。 有的代表甚至是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从偏远的边防部队赶来的!我在等候告别的长 长的队伍中认出了那个解放过来的副连长。他在一位年轻军人的搀扶下,迈着蹒跚 的步子走到黄振中的遗体面前,久久地鞠着躬。抬起头时,我看到他那苍老的脸上 流淌着泪水。 我一下就被这个场面深深地震撼了。我想,每一个带过兵的人,都会被这个场 面所感动,都会在心底里受到强烈的震撼。因为这里没有假,人们犯不上在一个退 休将军身上作假,犯不上在一个不再掌握他们命运的人身上搞感情投资。所有的感 情都是真挚的。在真挚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少的今天,当这么多的真挚突然集中在一 起的时候,它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足以使所有人的心灵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 我对黄振中说,身为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有这么多下级军人来为你 真心相送,你小子值了! 走过黄振中身边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真是很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很嫉妒他。 说到底,我们这些当了一辈子兵带了一辈子兵的人,哪个不想得到士兵的拥戴?就 像你养了一辈子的孩子,你能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真心爱你吗?但是,这世上究竟 有几个父母真能得到所有孩子的爱?又有几个将军能真正地得到士兵的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