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崽 这其实做起来很难。 我是说,我对我的部队、我的士兵会不会爱我没有多少把握。其实,我连对自 己那几个孩子是不是爱我都没把握。 听起来,这是不是很悲哀? 于恩华最常骂我的一句话就是:周汉,你这个没人心,没感情的畜生! 虽然我最听不得这句话。但我承认,我对于恩华的确没多少感情,她有理由骂 我,骂得再狠也不冤枉。但让我感到伤心的是,我后来又多次在孩子们的嘴里听到 过类似的话。 川川说这话是在结婚之前,当时她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说:“爸爸,你没有感 情,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 东进是在跟我争吵时说出来的,记得他当时眼睛血红,声嘶力竭地朝我喊道: “难道你自己没有感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吗?!” 和平从来不说,但他的每个表情,每个行动表达出来的都是这样的狠话。 为什么他们都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没感情?不论我爱或是不爱的人。我不知道到 底错在哪了。我想,如果有错的话,也是从根上就错了——当初,我就不该讨于恩 华当我的老婆。 说起来,这事全怪我,是我自己主动去找后勤协理员,用一支撸子枪贿赂他, 让他给我包办了这件事。是我疯了似的当天就非要结婚,非要进洞房不可。在那之 前,讨老婆的事在我脑袋里从来挂不上号。按规定,当时只要是“二七八团干部” 就可以讨老婆结婚了。“二七八团干部”是指二十七岁以上,入伍满八年的团以上 干部。按说这几个条件我是都够了,但我在这事上就是不觉悟。拿李冶夫的话说, 就是我那杆子尿全从枪筒子里撒出去了,根本不往这上动心思。要不是黄振中,我 还不知道得懵懂到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 黄振中那时盯上了肖萍,正忙着向肖萍发动攻势。开始,黄振中怎么发信号肖 萍那边也没反应。我就劝黄振中说,我看你还是趁早拉倒吧,人家是北平学生,看 不上你哩。 黄振中说:她是没看仔细,看仔细就能看出好来,就能看上我了。 我说你小子就这么有把握? 他说当然了,她们这些学生都喜欢有文化的,这一条在咱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 里我就占了先。 我说,就算她能看上你那两年私塾,也看不上你的个儿呀?肖萍可不矮呀,她 那个头儿怎么也得我这么高的站在旁边才压得住,你往她旁边一站还不没了? 黄振中警觉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不会是看上肖萍了吧? 我一下就乐了,我说我能看上她?她哪儿好,瘦得跟个罢园的茄子秧似的。 黄振中点着头说,我也就顾虑在这一点上。女人胖瘦倒没啥影响,但屁股得大。 屁股大的女人才能下崽。 我问下崽就那么重要? 黄振中说那当然了,干革命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崽吗!活人是为啥?不就为 在世上留点根梢吗!咱整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赶紧种出几个崽把根梢留下,一 旦哪天光荣了不就白活一回了吗?! 黄振中这小子真他妈的厉害,一下就把我给点醒了。我只觉得脑瓜顶上轰隆一 响,就像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似的,眼前立刻透亮了。 过了不久,上级给我们分来一批从山东来的妇救会女干部。组织上的意图很明 确,召这批女同志来就是为了解决我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的个人问题。听了这 个消息后,我特地把准备去领人的后勤协理员叫了来。 协理员一进门,我二话没说先把一支锃新的撸子拍到桌上,问道:这把枪怎么 样? 协理员的眼儿立刻直了,嘴里“啧啧”赞叹着拿起枪,翻过来掉过去地在手上 摆弄着,连声说好枪,好枪! 我说,想要你就拿去。 协理员愣了一下,不相信地看着我说,团长,这枪……你真舍得给我?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让你拿你就拿着呗! 听我这么一说协理员反倒把枪放下了,说团长,我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 我说有啥不对劲儿的?我当团长的就不能送你一把枪? 协理员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我,说平白无故你当团长的凭啥送我一把枪? 我说怎么是平白无故呢?我有事情要求你哩。 协理员这才乐了,说这就对喽。团长,有啥事? 我说,你要去师里接人吧? 协理员说对呀。 我说,给我挑一个行不? 协理员说行啊,我巴不得呢! 我说我可有条件。 协理员说,啥条件团长你尽管说。 我说只有一个条件,挑个屁股大的! 协理员差点笑岔气了,说团……团长,你这是啥标准呀? 我说我这是扩大革命队伍的标准。你给我挑回来个屁股大的,我就能让她给咱 们扩充一个班的八路军战士! 协理员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跟日本鬼子遭遇上了。就是在那场遭遇战中,我 的作战参谋牺牲了。他从红军在陕北改编为八路军的时候就跟着我,虽说是上下级, 但处得像自家兄弟似的。记得部队长途跋涉深入敌后那会儿,我俩有一次在一起闲 聊。我问他抗战胜利后你最想干啥,他想也没想脱口就说想干媳妇。我知道他家里 有个小媳妇,他跟队伍走的头一天,家里急急忙忙让他跟小媳妇合了房,说是要留 下个种。但不知为啥那晚竟没留下种。后来,他家里捎信来,说让他无论如何得抽 空回去再种一回,但我们却越走越远,再也没回去过。作战参谋是死在我怀里的。 临死前,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团长,我不想死,我还没……留种呢……”说着 说着眼睛就定住了,张得大大地望着我。 协理员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我还没从作战参谋牺牲的悲痛中拔出来,整天骑着 马在野地里狂奔。协理员跑来找我,追在后面喊着说,他给我挑了个屁股比磨盘还 大的女人,让我去看看模样中不中? 我突然勒住马,回头大喝了一声:“看个鸟毛! 老子今晚就娶下她,今晚就留下个种!” 当天晚上,我就和于恩华结了婚。说老实话,那一夜我只顾得做崽了,几乎连 于恩华的脸盘子都没看清楚。我没想到做崽竟跟打仗一样的惊心动魄,一样的炮火 连天,一样的痛快淋漓。从此,我打仗时便下死力气打仗,休整时便下死力气做崽。 我喜欢做崽,每次做崽时,我都大呼小叫地发狠。 我说,于恩华我可播种了啊! 我说,于恩华我播的可都是好种啊! 我说,于恩华你至少得给我生出一个班的编制! 于恩华从来不吭气,总是一完事就躲开我,眼神儿离我远远的。那神情常使我 觉得自己是一头畜生,播种播出的好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我立刻就烦了,就想一辈 子也不再搭理这娘们儿了。 但只要一打仗,只要一从战场上下来,我就忍不住想立刻抓住她做崽,恨不能 把身下这块地犁得整个翻过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