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感觉 对部队的第一感觉就是:水。用野战军甲种师训练出来的眼光看边防部队,就 像用看惯了名牌的眼睛去看仿造名牌似的,甭管你把外表的一招一式模仿得多像, 一打眼就能看出内里的区别。 到任第一天,魏明坤就发现军分区机关干部的棉帽子戴得很没名堂,换个说法 也可以说成是戴得很有名堂。按规定,高寒地区一律配发皮帽子。但普通皮帽子不 好看,老狗皮似的,毛色暗不说,样子也窝里窝囊的,不像校官皮帽子毛那么顺溜, 那么有光泽,那么板正。下级军官们自然不甘心把自己弄得黑瞎子似的一副熊样, 有能耐的就想方设法淘弄顶校官皮帽子戴在头上,剩下没能耐的就只好还扣着顶老 狗皮。若只是这样倒还不算什么,毕竟戴的都是皮帽子,好赖也没超出着装规定的 范围,关键是还有些人戴栽绒帽。栽绒帽是配备给一般寒区部队的,边防部队根本 就没配发过,不配发还要戴,这帽子就戴得太没名堂。但名堂也就在这里。你想, 其实高寒地区皮帽子比栽绒帽实用多了,可为什么就有人偏要费劲巴力地淘弄栽绒 帽戴呢?这是因为栽绒帽在他们眼里显得更有身份,更“俏”。栽绒帽有身份是由 于省军区、军区这些大机关的干部都戴栽绒帽的缘故。边防军人都有这个体会,到 上级机关去开会、办事,栽绒帽们只要一瞥见你头上那顶皮帽子,眼神儿里立刻就 有了许多老少边穷的复杂内容。在那些体面自信的栽绒帽面前,皮帽子很难抖落掉 土头土脑的自卑感不说,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出另类的感觉。于是,那些经常去上 级机关开会办事的人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弄顶栽绒帽备着,去上级机关 时就戴栽绒帽,回到边防后仍旧戴自己的皮帽子。两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 倒也相得益彰。那感觉说起来很是奇怪,虽说只是一顶栽绒帽,但它就能使你在那 些栽绒帽面前找到一种踏实的归属感,使你觉得自己与人家是同类,使你在认同中 找到自信。这感觉很好,渐渐地就开始有人效仿,渐渐地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有了栽 绒帽。以至到后来,凡有能耐的都要想方设法弄上一顶栽绒帽,而且到外面去戴还 不够,还要把那份自信戴回来,明晃晃地戴回营区来展扬。 面对眼前一片样式不一的帽子,魏明坤心里十分恼火。他最见不得军人随意着 装,最见不得个别人破坏部队的着装统一。近年来,部队的着装搞得越来越没章法 了,同样的军装竟能弄出许多的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夏装,相同的款式但面料却五 花八门,一会儿有人穿出个什么纱,一会儿又有人穿出个什么丝。那些纱和丝做出 的军装看上去的确比普通军装要高档得多,潇洒得多,这就引得许多人挖门盗洞地 花钱买来穿。魏明坤就纳闷,军需部门怎么能这样随意,定下了军装的制式怎么还 能做与制式面料不同的军装往部队卖?更让他纳闷的是,师以上首长们居然大多数 都穿这种沙或丝的夏装,而绝少穿普通夏装!这就使不穿普通军装在部队成了一种 时尚。当师参谋长的时候,有一次,军需给他送来了一套法国丝的夏装。说这种夏 装是副总长来军区视察时军需部门专门为副总长和随行人员做的,一共才做了几十 套,抠出来一套费老劲了。魏明坤没吭声先把军装留下了。不久后,在师机关干部 大会上魏明坤拿出了那套军装,边摆弄滑爽的面料,边感慨地问大家,这套军装不 错吧?据说这叫法国丝,三百八十元一套呢。你们说,穿上这套衣服是不是比穿发 的那套精神多了?在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魏明坤的脸刷地一下就变了,一个字一 个字地扔着说:可我看它根本不、像、军、装!看到大家有点发蒙,魏明坤缓了缓 口气微笑着问,在座的各位都穿过不止一套军装了吧,谁能说说军装是什么?见没 人吭声,他自问自答道,军装,是军人的外包装,是军队的外包装,而这种包装的 本质就是统一。军人首先是通过着装来感受统一,在统一的形式中学会自律,在自 律中积蓄力量的。所以,强制下的统一是保持和提高部队战斗力的重要手段。魏明 坤环顾四周后,突然抛掉手里的军装,提高嗓音说,所以,我们必须维护部队的着 装统一!上面的事情我管不了,别人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我说 了算。今天,我在这里把话讲清楚,从今往后,我们师里杜绝乱穿军装,无论谁穿 特殊军装都要受处分,师领导也不例外!这套衣服嘛,魏明坤轻蔑地瞥了一眼抛在 一边的那套服装说,由军需回收处理!散会!说罢,扔下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八十元 钱扭头就走了。 这一次,魏明坤故伎重演。与全体干部见过面后,魏明坤立刻乐呵呵地对大家 说,今天外面天气不错,我看咱们人太多,挤在屋里怪闷得慌的,咱们全体拉到外 面去好不好?说罢立即率先快步走到院子里去了。 雪刚刚停,阳光在雪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明亮,给人一种暖洋洋的错觉。 其实很冷,魏明坤一出门就感觉到了,眼毛和鼻孔发黏,脸像针刺般的立刻麻 了半边。他很满意地拉下帽耳朵,严严实实地护住脸和脖子。 全体都出来了。大家相跟着站在寒冷的雪地上,满腹狐疑地望着新来的分区司 令员。魏明坤对大家笑了一下说,我突然想做个防寒试验,看看我们这个高寒地区 到底有没有配发皮帽子的必要。如果没必要的话,我负责向上级打报告要求改发栽 绒帽。但是,魏明坤停顿了一下,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大家说,如果有这个必要, 就请大家今后严格按要求着装! 人群有点骚动,魏明坤装作没看见,突然大喝一声,全体注意,稍息!立正— —! 全体人在雪地中活活站了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魏明坤声音朗朗地宣布试验结束,并和颜悦色地说,请戴栽绒帽 的那些同志务必要把防寒试验的体会写出来,交给他。结果,魏明坤当天就收到了 十几份检讨书。从此,再也没人敢在营区、在魏明坤面前戴栽绒帽了。 没见到周东进。这使一直绷着的魏明坤有点失望也有点轻松。说老实话,来到 边防,魏明坤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周东进,而最不想见到人也是周东进。 政委在介绍情况时明显对周东进和他那个团的工作赞赏有加,看样子这小子干 得挺不错。魏明坤相信周东进肯定会干得不错,他对周东进的军事指挥能力从未怀 疑过。但魏明坤丝毫也没在政委面前表示出自己与周东进的熟识,他甚至在政委介 绍到周东进时都没问过一句情况。政委有点遗憾地说可惜周团长不在团里,他的父 亲突发脑溢血抢救,军区那边给他请了假,他现在正在往家里赶的路上。 魏明坤在听到周汉抢救的消息时愣住了,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 老军人的形象。这是一个永远被父亲魏驼子捧在头顶上示人、炫耀,从小就在他的 心里矗立着的人物。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也会老,也会病,也会在某一天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