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驼子的掌鞋摊 魏驼子是掌鞋的,他在军区大院对面摆的那个掌鞋摊,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魏驼子的掌鞋手艺在这一带有口皆碑,他的掌鞋摊也是这一带最经久不衰的风景。 每天,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天一蒙蒙亮,魏驼子就弓着山脊一样的背,推着吱 吱呀呀的小车从胡同里走出来,一直走到军区大院的对面。一块油布铺在地上,一 块油布绑在树上,像摆弄宝贝似的依次摆出錾子、锤子、钉子,在膝头垫上一块油 渍麻花的帆布,再细心地戴上一条腿的老花镜,魏驼子的掌鞋摊就开张了。 早些年活儿多。早些年是指人们以穿布鞋为主,孩子们以穿自己做的布鞋为主 的年代。守着一个军区大院,魏驼子的活儿就干不完地干。在把军区大院里的鞋子 摆弄熟的同时,魏驼子也把军区大院里的人摆弄熟了。 黄副政委家的鞋讲究,送来的鞋甭管多破,里、面可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人 家讲究,魏驼子补起鞋来也就格外讲究,每次补完了还要用块布包起来单放在一边, 怕给人家腌臜了。 刘司令家活儿急,总像每人只有一双鞋子穿,不赶紧补上就得光脚丫出门似的。 所以,魏驼子不管多忙,只要刘司令家的警卫员一露面,就赶紧把手里的活儿放下, 全力抓挠这一份。 杜政委家仔细,算钱时魏驼子就总往下压点,求个人家高兴,自己活旺。 邵参谋长是山东人,他家的鞋都是从山东老家做好了捎来的,那鞋做得才结实 呢,帮都飞了,底还硬邦邦的。每次补邵家的鞋,魏驼子的嘴上都啧啧地赞个不停。 最看不得的就是周副司令家的鞋了。周家孩子多,每隔一段时日,警卫员就得 扛上半麻袋破鞋子送到魏驼子这里来补。那些鞋子简直就没个看,穿帮的穿帮,掉 底的掉底,破倒没啥,那个臭劲儿简直叫人受不了,一打开麻袋能活活臭出半条街 去。 魏驼子不嫌乎,嫌乎就干不了这行。魏驼子的那双糙手似乎天生就是摆弄这玩 意儿的,再破再烂的鞋也能在他手下弄出个模样。他爱这行,甚至可以说是迷恋这 行。养家糊口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这活适合他干。天生的罗锅儿,干啥都直不起 腰,就干掌鞋这活儿用不着直腰。魏驼子就背着山脊一样的罗锅儿,成年累月地俯 身在鞋摊上,用那双糙手养活着一个终年躺在床上的病老婆,和一个肚子比泔水缸 还大的儿子。 儿子坤子是在鞋摊边上长大的。从小就喜欢拿钉子锤子当玩具,学着父亲的样 叮叮当当地敲打。过往的人看见了就替魏驼子高兴,说驼子你有帮手了,我看坤子 这小子行,将来准能替你顶起这个鞋摊子。魏驼子爱听这话,听见这话就高兴地嘿 嘿直笑,笑得罗锅儿在后背上一颠一颠的。 儿子是在上学后开始疏远鞋摊的。有一次,魏驼子远远地看见儿子正和一帮同 学说笑着往这边来,就高声大气地喊道,坤子,你过来!坤子当时似乎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把脸别到一边继续和同学说笑去了。魏驼子以为儿子没听见,就又扯直嗓 子喊起来,坤……结果,刚一张口,就见坤子刺溜一下钻进附近的胡同里去了。魏 驼子没在意,他原本就没多大事,是见到了儿子后,才临时想起让儿子把周家的鞋 送去的。鞋是早就修好了的,只是周家一直没来取。其实,等着周家人自己来取就 行,根本用不着急巴巴地去送,但魏驼子看见儿子就高兴,就想让满世界都知道他 魏驼子也能造出来个直溜溜的大儿子,就想拿出老子的气派支使支使儿子。 儿子却悄没声地溜了。后来,那半麻袋鞋是魏驼子自己送到周家去的。就在这 一次,魏驼子认识了周汉。 魏驼子背着半麻袋鞋子来到周家的时候,周汉正在院里忙着搭黄瓜架子。周汉 家的院子里没一棵花草,种的全是庄稼和菜。这栋楼院原是一个伪满官员的,从前, 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花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从院门口曲曲弯弯地通到楼前,很 有点曲径通幽的韵味。周汉搬进来后的第一天,就指着满园的花草说,把这些资产 阶级统统给我消灭掉!战士们顷刻间就把那些妩媚娇嫩的资产阶级消灭掉了。随后, 周汉又指挥人把曲曲弯弯的鹅卵石小路铲平,铺上了一条笔直的青砖路。院子立刻 规整了,地被划成了一块块整齐的豆腐块,在消灭了资产阶级花草的地方,很快就 长出了无产阶级的玉米、扁豆、茄子、辣椒……周汉乐此不疲地翻着花样在院子里 栽种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地里的劳作成了周汉每天的必修课,只要一有空闲时间, 他就一头钻进地里,松土、拔草、间苗、上肥。他喜欢手触摸着土地的那种实实在 在的感觉。在打了许多年仗之后,他对土地仍然保留着深厚的感情。他知道自己永 远不可能再回到土地上了,所以格外珍惜这耕作。外人只知道周汉喜欢种地,以为 周汉是在意那点自种的蔬菜,却不知他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个农民儿子对 土地的深厚感情,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一个离开了土地的农民的心理缺憾。 周汉套着件汗津津的老头儿衫,穿着条大裤衩子,趿着拖鞋的脚上沾满了泥巴。 魏驼子一打眼儿就断定这人是为周家侍弄菜地的杂工。于是,立刻粗声大气地冲他 喊道:“喂,伙计,咋这么不长眼神儿呢?快,快来接一把!” 周汉直起腰,见是个驼子吃力地背着个麻袋,就赶紧上前把麻袋接下来,问: “老哥,你这背的是什么?” 魏驼子松快下来,直着罗锅儿擦着汗说:“鞋呗。都掌好了。” “谁的鞋?” “别人的我能送到这儿?” “我家的?” “周司令家的。” “这么多?” “这还叫多?才少半麻袋,上次是大半麻袋呢,比这可多。” 周汉扒拉着麻袋里的鞋子忍不住笑骂道:“这帮兔崽子,这哪叫穿鞋呀,简直 就是吃鞋!” 魏驼子在一边听着不满了,说:“我说伙计,在人家干活嘴可别这么损。这兔 崽子是你说的吗?” 周汉惊奇道:“我怎么不能说?” “你当然不能说。你这是在周司令家干活,管周司令的孩子叫兔崽子,你这不 是掉着角骂周司令吗?” “我……” “得了,伙计,赶快把鞋子送屋去吧,我等着拿钱呢。” 周汉不再争辩,马上朝屋里喊道:“老于,于恩华。”见于恩华应声出来,周 汉道:“这位老哥把掌好的鞋都送到家门口来了,还不赶快给人家算钱。”于恩华 二话不说赶紧掏钱。周汉又在一边嘱咐道:“你告诉警卫员以后腿脚勤快点,别再 让这位老哥往家里送了,没看人家身子不方便吗?要是再让我看到,就找你算账!” 魏驼子顿时把嘴巴张成了一张瓢,半天也没能合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侍弄 菜地的杂工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汉,周司令。想到自己刚才还粗声大气地吆喝人家, 魏驼子的心就呼地一下抽紧了,慌得钱也顾不得数,撒腿就往外跑,却被周汉一把 拦住了。 周汉说:“老哥,急个啥,歇歇脚再走。” 魏驼子脸色惨白嗫嚅着说:“周……周司令,那啥,我那啥……” 周汉一下乐了:“老哥,咋改口了?叫伙计多顺口,就叫伙计嘛!” 魏驼子赶紧说:“那哪成,不知者不怪,知道了再乱叫可就犯毛病了。” 周汉说:“哪有那么多毛病,你叫着顺口,我听着顺耳就行。” 魏驼子把手摆得风车似的,连连说道:“那哪成,那哪成,那不乱了礼数了嘛。 乱礼数可是要折阳寿的呀。” 见魏驼子把称呼上升到这个高度,周汉只好笑了笑没再坚持。好不容易把魏驼 子拉在当院坐下,周汉本想好好和这位老哥唠扯唠扯,却发现魏驼子再没了先前的 从容,惊弓之鸟似的一口一个“周司令”地应着,什么话都没了。周汉顿觉无趣, 简单地问了问魏驼子家的情况后,下到菜地里给魏驼子摘了一大抱菜,就把魏驼子 送走了。 抱着那抱菜往家走的路上,魏驼子显巴的罗锅儿都快挺直了,一路上逢人就说 : “你瞅周司令这菜种得多好!” “是呀,是周司令送给我的。这,这,都是他亲自下地里给我摘的。” “可不,别看周司令那么大官,说话可体己了,叫我老哥呢。” “早就熟识!他家的鞋都送我这补,少说也有个六七年了。” “那没问题,有啥事我去和周司令说说。” 尽管当时魏驼子吹得满嘴跑舌头,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周汉的相识竟真 的会对魏家、对儿子魏明坤的前途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