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间的交战 就在魏驼子因为认识了周汉而洋洋得意,整天把周司令挂在嘴上当牛皮吹的时 候,他的儿子却正在忙着与周汉的儿子交战。 交战是在大院和胡同的两帮孩子间进行的,坤子和东进分别是两帮的头领。 大院和胡同的孩子素来不和,究其原因很大程度是由境遇不同造成的。大院帮 的孩子以圈养为主,他们住“八一学校”,吃包伙,穿校服,每个星期有专车到学 校接送,很有些贵族气派。胡同帮的孩子就只能是散养了。每天在街面上跑来跑去 地上下学,衣冠不整地在胡同里钻进钻出。大多数家庭的日子都同魏驼子家一样艰 难,孩子们带的中饭永远只能是一根咸菜、两个窝头。胡同里的孩子们当然很羡慕 大院里的孩子,尤其对每星期接送他们上学的那辆大客车感兴趣。每当车一到,孩 子们就纷纷从胡同里跑出来,拥到车跟前,看节目似的看大院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 伍上车下车。大院的孩子们上车后,立刻就会有人站起来起头唱歌。他们最喜欢唱 的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这是他们的校歌,也只有“八一学校”才有资格 把这首充满力量的军歌当做校歌。每当车上歌声响起,胡同的孩子们嗓子眼里立刻 就像长了毛似的发痒,忍不住在车下跟着大声唱,唱到忘情时,真恨不能上车跟了 去。那时,胡同里的孩子们对大院的孩子还很友好。他们对大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好奇,他们羡慕他们,愿意接近他们。虽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因为对方比自己优越 而有点妒恨,也会因为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有些不平,但他们还是很友善的。 毕竟,他们从小就在乐天知命的父母身上,学会了从容应对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态度。 但这种状况并没能维持多久。有一次,当车里的歌声停下之后,当胡同里的孩 子们还围在车下余兴未消地扯着嗓子嚎的时候,车上突然传出一阵呐喊: “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一、二!野孩子!” 车下立刻哑了。像劈头盖脑遭遇冰雹一般,胡同的孩子们被砸得晕头转向,半 天也喘不过气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车窗后面那些洋洋得意的小脑袋,实在不明 白那些小脑袋为什么要羞辱他们,为什么要骂他们是野孩子。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准确地飞向车窗,狠狠地打在玻璃上。随着一声爆裂的脆 响,玻璃被击得粉碎。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混乱,车内车外发出一片惊恐的尖 叫。大家纷纷向飞来石子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打石子的竟然是魏驼子的儿子坤 子。坤子手提一把大号弹弓,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不躲不藏、 敢做敢当的架势。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周东进。只见东进飞身下车,嗖的一声蹿到坤子面前, 一把揪住了坤子的脖领子。坤子也立即毫不示弱地顺势拧住了东进的手腕子。两人 二话不说立刻就扭打在了一起。 四周顿时大乱,头头都动手了下面还有什么可说的?两边的孩子立刻纷纷出手 扭作一团打起了群架。一时打得满地尘土飞扬,叫骂声、哭喊声嘈杂于耳。直到警 卫连的战士赶来,才把他们一个个硬拉开了。 拉不开的只有一对:东进和坤子。 这俩小子简直是打红了眼,帽子早打飞了,扣子也扯掉了,衣服撕破了不说连 袖子都拽下了一只。两个人撕扯着滚倒在地上,一会儿翻上来这一个,一会儿翻上 来那一个,谁也劝不动,谁也拉不开。最后,还是几个战士一起上去,把他俩给按 住了。拉起来一看,两个小子一个眼眶乌青肿得老高,一个鼻子淌血抹了个满脸花。 都这副模样了二人还怒目相对,拼命地挣脱着身子想继续对打呢。 战事自此拉开,从此延绵不绝。 今天有人在路上啐了对方一口唾沫,明天就有人甩过去一把大鼻涕;今天有人 被抢走了弹弓子、溜溜蛋儿,明天就有人夺了对方的木头枪、刺攮子;今天有人下 巴上挨了个“垫炮”,明天就有人脑袋瓜上“开瓢”…… 要不是大院的孩子突然一阵风似的当兵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真不知还要 持续多久。 坤子知道东进他们当兵的消息是在一个午后。 几天前,坤子和东进就通过下战书的方式,决定要在那天的午后打一场“溜溜 蛋儿”。除了动武,他们之间也经常进行这种文战,赢“啪叽”、赢“溜溜蛋儿”、 “拔老头”什么的。那天,坤子事先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坤子知道自己这边的玻璃 球没有对方的多,也没有对方的好。为了能把对方的好“蛋儿”赢到手,他率领大 家用泥巴赶制了一批“蛋儿”。这种自制的“泥蛋儿”分量轻,打“玻璃蛋儿”费 点劲,坤子练了一整天才把弹“泥蛋儿”的力度掌握熟练。一想到自己将用泥球赢 来大批漂亮的玻璃球,坤子心中就激动不已。吃过中饭,坤子他们早早就来到预定 地点等上了。 但东进他们却没来。时间过去好久了东进也没出现,而且不仅东进没出现,他 手下的人也一个都没露面。这种情况过去从未发生过。有人怀疑东进他们是不是害 怕了,不敢来了,这种猜测立刻就被坤子否定了。经过长时间的交战,他们相互间 已经十分了解了。坤子说周东进不像是那种说话不算数或临阵脱逃的人,他决定派 人去大院打探消息。打探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带给一个令他们大为震惊的消息:东 进他们去当兵了!昨天晚上秘密走的! 这是与大院帮交战以来胡同帮最大的一次惨败。坤子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打倒 了,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所有的器官都在淌血,没有一处不疼,疼得浑身都要爆 裂开了。 坤子默默地掏出兜里的泥蛋子,一把一把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拼命地用脚把它 们一个个跺得粉碎。而后,坤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整 整一天一夜,坤子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房梁的一角。 第二天傍晚,坤子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魏驼子面前,用魏驼子从未听过的一种 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爹,你带我去找周司令!” “干啥?”魏驼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 “我要当兵。” “啥?!” “我要当兵!” “你当你是谁呀?你要当兵!你当你爹是谁呀,你要当兵!”魏驼子一下子跳 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 “爹,你不是认识周司令吗?” 魏驼子愣了一下,声音突然就低了:“我是认识周司令,我是认识周司令,可 是……可是……” 坤子眼里闪着亮光说:“爹,你跟周司令说说,让我去当兵!” 魏驼子懵懵懂懂没听懂似的问道:“我跟周司令说说,让你去当兵?” “是呀!爹,你不是早就跟周司令熟识吗?他不是还送过你那么多菜吗?你不 是说过有什么事你跟他说说就行吗?”坤子激动地摇着魏驼子的胳膊。 魏驼子却一下把坤子的手扒拉掉了,神情慌慌地说:“那都是……那都是……” 他本想照直说那都是吹牛话,哪能拿着吹牛话当真呢,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都 是……那都是……真话,可是……” “爹,”坤子一把拉起魏驼子就走,“那还可是个啥,咱现在就去找他!” 越走近周汉家,魏驼子就越拉不动腿。接近周汉家门口的时候,魏驼子坚决不 走了,他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儿子,低声说:“坤子,咱回吧?” 坤子不解地望着魏驼子,一时不明白父亲这是为什么。他凑近父亲,从父亲躲 躲闪闪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你害怕了。”坤子说。 “是。”魏驼子一下蹲在地上。 “你吹牛了。”坤子又说。 魏驼子躲闪着坤子的目光,深深地垂下头。 坤子突然笑了,笑声骨碌碌地滚落在黑地里,硬邦邦冷冰冰的。 笑罢,坤子用同笑声一样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对魏驼子说:“现在晚了,咱已 经到门口了。”说罢,突然伸出手果决地按响了门铃。